“谁?”
“田光。”
“田光?我记得好像邯郸南市有个卖卦的人也叫田光。”
太子丹怎么会记得田光?因为他在邯郸的时候,不止一次去田光那儿占卦。因为田光的卦灵验?也许。不过,不如说太子丹希望田光的卦灵验,因为田光开出的卦总是称心如意,大吉大利,即使不怎么灵,田光也总能左右逢源地说出一番道理来,令买卦的人听了心里舒服,下次有什么心事,一准还想着往田光那儿跑。
“就是那个田光,卖卦不过是他的幌子,杀人才是他的真正行当。可惜田光老了,否则,他就是千里马。”
“的确可惜。”太子丹附和着说,神情有些迷惘。可惜什么呢?可惜田光不再是千里马?太子丹没有说,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鞠武没有问,因为他不知道太子丹上过田光的当。
“田光是什么人,你打听到了?”秦王政问樊於期。
樊於期是什么人?有人说是魏人,有人说是赵人,还有人说是楚人,大有来历不清的意思。不过,他肯定不是秦人,这一点不容争议,因为他在秦国的身份是“客卿”。所谓客卿,就是外籍官员的意思。他的官职呢?人人都称他樊将军,不是阿谀之词,他的确有个将军的头衔,不过,他从没来有带过兵、打过仗。他也没有衙门、没有下属,而且还经常不知去向;在咸阳的时候,他也并不上朝,却时常出入秦王政的书房,倒是像个侍从或者郎官。秦王政同他谈些什么呢?外人无从得知,因为秦王政总是单独召见他。
“一个在邯郸卖卦的老先生。”樊於期说。
燕太子丹重修黄金台,第一个被请上台去人的就是田光。这人能是个卖卦的老先生那么简单?绝不可能。樊於期知道他的答复会令秦王政大失所望,作为秦国负责搜集情报的最高长官,他樊於期应当知道得更多。可他偏偏只知道这么多,这该死的田光!居然隐藏得滴水不漏,他心中暗骂。怎么办?他不敢少说,也不敢多说,只敢如实以对。隐瞒与言之不实,那是重罪。知道得不够,那是失职。虽然失职也是犯罪,毕竟可以从轻发落。避重就轻是人的天性,留下这么一条轻路给人走,还有谁会欺瞒他?“他”,就是秦王政。处欺瞒以重罪,处失职以轻罪,就是他秦王政的发明。
“将功赎罪。”听了樊於期的回答,秦王政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么四个字,没有做任何解释。
听不懂?那就说明你不称职。不称职,你就得走人,没什么好商量的。这是秦王政的御下之道,樊於期清楚得很。
“臣已经拟定了一份将功赎罪的方案,请主公审批。”樊於期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一卷帛书来,可见他不仅对于秦王政的御下之道清楚得很,而且对于如何应付秦王政的御下之道也清楚得很。
秦王政接过帛书,仔细阅过,点一点头,然后把帛书伸到蜡烛的火苗上点着,投入几案前的香炉。
那天夜晚,咸阳城中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出了什么事?失火了?没有,不是失火,只因数百名御林军手持火把将樊於期的宅邸围个水泄不通。喊的什么呢?休要走了反贼樊於期!樊於期居然敢在秦王政的鼻子底下造反?那还不是死路一条?可樊於期居然走掉了。这坏消息秦王政当然是当夜就知道了,老百姓却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的。第二天一早咸阳东西南北四个市场的告示栏上都悬挂着一条白幡,白幡上面用黑墨写着几行斗大的秦篆。围观的人众大都不识字,不过,那并不要紧,因为每幅白幡下都立着一个识字的刀笔吏,每隔一刻钟就把白幡上写的告示大声宣读一回。于是,不到半天的功夫,整个咸阳城就都知道了樊於期是个叛徒、特务、内奸、里通外国分子,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也都知道了昨夜执行任务的御林军竟然都是些饭桶,因为告示的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有敢藏匿、或者知情不报者,与之同罪”云云。
樊於期既为客卿,在他头上加上这些罪名不仅易如反掌,而且有例可援。十年前,客卿郑国被发现是韩国派遣的间谍,一些秦籍官僚于是趁机怂恿秦王政下了一道逐客令,要把客卿统统轰走。那意思同如今一些国家的政客反对移民如出一辙,古今中外,人与人之争,名目繁多,骨子里无非是争权夺利四个字。幸亏客卿李斯上了一封“谏逐客书”,力陈逐客之非,秦王政幡然悔悟,即时收回成令,未曾付诸实行。十年后的今日,会不会因樊於期案而再次引发一场逐客运动?在秦国混饭吃的客卿一个个提心吊胆,噤若寒蝉,只有李斯处变不惊,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你是不是又上了一封“谏逐客书”?有几个同李斯关系不错的客卿私下里问。李斯摇头一笑,说:主公英明伟大,怎么会重复错误!秦王政当真英明伟大到能够“不贰过”的地步?也许未必。不过,李斯既然敢于说秦王政犯过错,说明秦王政已经够英明伟大的了,历史上有几个英明伟大的领袖能够容忍手下的人说这种话?
李斯对秦王政的评价也许言过其实,不过,李斯对局势的判断却显然准确无误。十天半个月之后,只见到处张贴悬赏捉拿樊於期的告示,并没有半点逐客的风声。客卿们的惊,不过是一场虚惊。待到尘埃落定之后的某一日,秦王政在偏殿单独召见李斯。众客卿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时候,听说你却处之泰然,行若无事?秦王政问李斯。秦王政问这话的时候,偏殿里没有别的人,宫女都被秦王政支走了,卫士立在殿外的石阶之下,听不到殿里说话的声音。卫士立在阶下,不立在廊上,没有秦王的命令不得擅自登阶上殿,违犯者杀无赦,这是秦法的规定。这法令是谁制订的?有人说是商鞅,有人说是秦王政。制订这法令的动机呢?有人说是担心卫士行刺,有人说是防止卫士窃听。还有些别的说法,也都各自成理,不知道该信哪一说。不过,这法令的确存在却不容置疑。
秦王政当着李斯的面把宫女支走,用意明显得很。这么明显的用意,李斯当然不会不懂,他立刻就领悟到今日的谈话必定涉及机密。涉及机密的谈话不必含蓄、不必拐弯抹角,以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为宜。于是,李斯并不回答秦王的问题,却说:樊於期想必逃到燕国去了。听了这话,秦王政心想:这家伙果然厉害!算我没看错人。让我再试他一试。为什么?难道只有燕太子丹肯收留他?秦王政反问。那倒未必,李斯说,不过,那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好一个“那是他应该去的地方”!秦王政大笑,既然你对樊於期了解得这么透彻,樊於期留下的空缺,非你莫属,从今日起,樊於期的事情,就由你管。秦王政说罢,从几案底下提出一个锦囊来,隔着几案扔给李斯。锦囊里装的是什么?一卷卷的帛书。帛书上写的是什么?秦国在各诸侯国的间谍名单和联络方式。
“你别小看了这锦囊,”秦王政说,“胜过十万雄师。”
“岂敢!”李斯说,把锦囊在手上掂了一掂,好像当真重似千钧。“不过,我觉得我可以令间谍活动的作用翻三番。”
翻三番?那岂不是胜过雄师三十万?好大的口气!秦王政想。不过,他没有问,他知道李斯不敢信口开河,必定已经有了可行的计划。
果不其然,李斯略微一顿,接着说道:“据我所知,咱目前的间谍活动止于搜集情报。我想扩充两项任务。其一,收买各诸侯王的宠臣和能臣。以赵国为例,宠臣莫过于郭开,能臣莫过于李牧。如果咱暗中将这两人收买过来,拿下赵国,还能不易如探囊取物吗?”
李斯说到这儿,把话停了,因为他看出秦王政有插话的意思。秦王政果然有问题,他说:“这计划不错,不过,如果有人不接受咱的收买呢?”
“那正是我计划扩充的第二项任务。”李斯说,“但凡不接受收买的,先遣间谍施反间之计,离间其君臣的关系,令其自相猜忌、自相残杀。倘若反间之计不奏效呢?再遣刺客。”
收买、离间、行刺,这些活动不仅秦国早就搞过,其他诸侯国也都早就搞过。不过,从来没有人像李斯那样予以系统化、政策化。秦王政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于是,秦国就凭空增添了二十万雄师。
7
樊於期出走的最终的目的地应当是燕都蓟城,至少,李斯是这么猜想,秦王政是这么相信。樊於期自己呢?他好像有些犹疑不决,至少,他并没有马不停蹄地往蓟城赶路。出了秦境,他就放慢了行程,过了十天方才到达邯郸。他进邯郸城的那一日,逍遥游不巧正好客满。不过,樊於期用不着到别处去投宿。同高渐离一样,他也在逍遥游有一间长期套房,不同的是,他的这一间不是免费的,不仅不是免费的,而且价格高昂,非腰缠万贯者莫敢问津。他并不常来邯郸,来了,也不久留,长不过十天,短只有三五日,长期包一间豪华套房纯属铺张浪费。可他在邯郸的身份是经营跨国生意的大腕,姓郑名安。古今中外的大腕虽然各有其特色,也都有一个共同点。什么共同特点?都有的是钱。既然有大把的钱在手,不这么铺张浪费反倒会引人怀疑:你也配称大腕?出手这么不大方!当然,樊於期其实并不是大腕,他并没有钱,他用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钱,叫他这么做,是秦相吕不韦的主意,经费也是吕不韦亲自从朝廷的公帑中秘密调拨的。吕不韦从政之前,本是名副其实的大腕,他自己就在邯郸逍遥游长期包租,所以,这主意在他根本用不着想,原本是他的生活方式中的一部分。五年前吕不韦因事得罪,自杀身亡,门客、下属大都遭受株连,樊於期却因祸得福,越过丞相一级,成了少数几个直接向秦王政汇报工作的朝臣之一。秦王政比吕不韦更加重视间谍工作,拨给樊於期的活动经费有增无减,樊於期来邯郸的次数因而也更加频繁。
以往樊於期来邯郸当然都是公务,这一回呢?名义上是叛逃。实际上呢?当然也还是公务。他对秦王政献的将功赎罪之计,是到燕国去卧底,彻底查清燕太子丹、田光等人的计划与行动。在邯郸停下来,不过是歇歇脚,不过,他心里并不很清楚他是否应当这么做,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也许有,虽然有些渺茫,樊於期想。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他不仅是秦国的间谍,而且也是魏国的间谍。说得更确切些,他本是魏公子无忌的门客,奉公子无忌之命,在秦国潜伏。十八年前公子无忌大破秦军于河外,令秦军经年不敢东出函谷关,史册上的记载都是说公子无忌如何如何料敌如神,其实,樊於期提供的军事情报起到关键的作用。三年之后公子无忌死了,樊於期于是像断了线的风筝,同魏国失去了联系。知道樊於期暗中替魏国服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公子无忌,死了,当然无法再联系。另一个是谁?樊於期不知道,他只间接听说那人神出鬼没、专替公子无忌干些别人干不了的勾当。公子无忌一死,那人恐怕同樊於期一样,也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很可能如此。如果没有呢?找着那人,不就能恢复联系么?怎么找着那人?公子无忌只给过他一个联络的暗号,却从来没有向他透露过那人是谁。也许,公子无忌的意思是要樊於期等那人来找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人为什么迟迟不来?难道那人死了?叛变了?洗手不干了?公子无忌还给过樊於期一个锦囊和另一个接头暗号,嘱咐他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打开锦囊。为什么这么神秘?是为应付这种困境么?十五年来,樊於期不止一次想拆开锦囊看个究竟,却终于忍住了,没有打开。我面临万不得已的处境了吗?没有。虽然从双面间谍变成了单面间谍,不免少了些刺激,也感到一些忧虑和空虚,毕竟并没有什么危机感。他每每这么自问自答一番,然后就把已经攥在手中的锦囊重新放回枕箱。
这一回,樊於期终于把锦囊拆开了,那是在他下榻逍遥游的第七个夜晚。他在席上翻来覆去,不能成寐。是北上燕都蓟城,还是南下魏都大梁?他要做个决断了。他不能再这么在邯郸耗着不走,再不走,秦王政必定会起疑心。他知道秦国在邯郸潜伏的间谍不少,如果秦王政起了疑心,想要他的命,虽然不能说是易于反掌,也同打死一两个苍蝇差不了多少。他觉得他这回当真是面临万不得已的危机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拿到灯下一看,哈!里面竟然空空,什么也没有。公子无忌同他开了个玩笑?不可能吧?他把锦囊翻转过来,正想看看衬里之中有什么奥妙,有什么东西弹射出来,掉在地板上,轻轻地,像一颗小石头子儿。他捡起来一看,是一颗梧桐树的种子。什么意思?他琢磨了半天,琢磨不出。转念一想:这种子有什么用?种下去,长出一棵梧桐树来?有了!樊於期不禁失口喊了一声,然后大笑,笑够了,把那颗梧桐种子抛到空中,再伸手去接时,却没有接着。种子掉在地板上,三弹两弹,竟然不知去向。樊於期懒得去找,兴冲冲吹灯就寝。反正那颗梧桐种子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何妨就让它在地板缝里呆上一辈子?
“长梧子呢?”次日一早,卯时时分,樊於期问门厅里的掌柜。
“老板这会儿照例在后花园散步。”掌柜的说。
这回答正是樊於期所期待的,他不急不忙地出了门厅,迈着迟缓而稳重的步子穿过连接门厅与后花园的回廊,跨进通向后花园的月亮门。这是一个阴天,空气凉飕飕,石径有些湿,不是露水,是昨夜的雨水还没有干透。这种天,不是散步的天,这种地,也不是散步的地。可长梧子不仅在散步,而且在认认真真地散步。从月亮门走到水榭,一百零三步;绕水榭一周,五十一步;从水榭走到花厅,七十四步;从花厅折回月亮门,二百八十九步。每日走十个来回,每一段路程绝不多走一步,也绝不少走一步,三百六十五日如一日,一十五年如一年。为什么是一十五年?因为公子无忌死了一十五年了。
“我死后,可能会有个人来找你。如果那人来,必定在卯时,所以,每日你卯时必定要在,最好是养成每日卯时在后花园散步的习惯,免得引人怀疑。办得到吗?”公子无忌问长梧子。
那是十八年前,公子无忌离开邯郸返回大梁的前夕,两人面对面坐在这后花园的水榭里。那一晚没有月亮,不是因为有云,只是因为不该有月亮。水榭里没有水的反光,黑黑的,气氛有几分沉闷,也有几分沉重。公子无忌为什么会谈到死?因为秦军围攻大梁已经一年多了,他这次回大梁,先要冲破秦军的重围,然后要组织和率领一只敢死队进行反击。这一出一入,都是名副其实的出生入死。死,固然是不幸;不死,却得靠万幸。
听了公子无忌的这话,长梧子没有开口,只点了点头,他觉得点头比开口更能表现他的决心。每天按时散散步有什么办不到的?谁都办得到。但凡办不到的,不是办不到,是没有决心去办。
“有那么几句接头的暗号,你要记在心里,不能写下来。办得到吗?”公子无忌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