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僚送走季札,随即遣使者去唤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使者刚走,却见季札又匆匆走了回来。吴王僚慌忙起身相迎,要请季札入座。季札摇手,说:不用了。方才走得匆忙,忘了叮嘱你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就走,免得耽误了明日的行程。吴王僚问:一句什么话?季札说:这次出兵,你千万要用公子光为帅。记住了?季札这话显然出乎吴王僚的意料之外,吴王僚一时琢磨不透季札的用意,看见季札急着要走,只好赶忙点头说:记住了,季叔放心,一路顺风。季札盯了吴王僚一眼,好像是想看透吴王僚是否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又好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却终于没有开口,转身退了出去。
季叔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季札走后,吴王僚反复琢磨,不得其解。正在后悔方才没有一老一实问个明白的时候,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走了进来。等两人立定了,吴王僚说:本来我是这么计划的:遣细作放出假消息,说伍子胥与熊胜率主力沿江北挺进。楚人得了这消息,必然屯重兵于昭关。其实我军精兵十万,由你两人率领,取道陵阳,乘虚直捣楚都。吴王僚说到这儿,把话停了,干咳一声。公子烛庸会意,知道吴王僚是想听听公子掩余与他自己两人的意思,于是插嘴道:我觉得这主意挺好。不过,你既然说本来是这么计划的,想必是又想换主意了?为什么?吴王僚于是把季札叮嘱他的那句话转述了一遍,然后说:我琢磨了半天,可实在想不出季叔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公子烛庸说:这有什么好琢磨的?季叔一向偏心公子光,无非是想让他去立功,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公子掩余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说:你说季叔一向偏心公子光,有什么证据?证据?公子烛庸哈哈一笑,证据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就说那年季叔出使齐、鲁、郑、晋吧,那么一个见世面、结交诸侯公卿的大好机会,他带谁去了?带咱去了吗?他带的不是公子光么?看你这小心眼儿!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亏你还记得!吴王僚嗤之以鼻。
不过,嗤之以鼻只是表面现象,公子烛庸拿出来的这证据其实也触动了吴王僚内心的一根弦。那一年他吴王僚还不是吴王僚,还只是公子僚,他公子僚也同公子烛庸一样想随同季叔出使,结果季叔只带了公子光,他当时气得差点儿没掉眼泪。你说季叔这话是不是在提醒你要防着点儿公子光?说这话的是公子掩余。如果不是公子烛庸那句话触动了他内心那根弦,吴王僚也许会认真考虑公子掩余的猜测。不过,那根弦既然已经被触动了,他就有了先入为主之见。于是,他对公子掩余也嗤之以鼻,说:笑话!叫他为三军之帅是叫我防着他?公子烛庸也附和着笑了一笑。公子掩余不服,说:咱都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能叫人放心吗?我猜季叔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是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吴王僚反问,不是还有我吗?要不是因为提防着他,我还不就亲自出征了?不错,走了公子掩与公子烛庸,还有吴王僚自己在,只是他没料到:他自己正是公子光的目标,他自己在,正好给了公子光机会。
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出征的那一日,公子光陪同吴王僚一起送出东门外。公子烛庸正要登车的时候,公子光从背后拍拍公子烛庸的肩膀说:“今早张武捞到三条大的,可惜你是吃不成了。”
公子烛庸不理,一跃登车,上车之后,方才回过头来说:“你不过成心气我,哪那么巧?”
“你们说什么呢?”
吴王僚本来正送公子掩余上车,听见公子光说什么“三条大的”,赶忙凑过来问。公子烛庸用马鞭指着公子光说:“他成心气我,说什么张武今早捞着三条大的,可惜我吃不成了。你信么?”
说罢,扬鞭拍马,绝尘而去。
吴王僚目送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走远了,回过头来问公子光:“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公子光装傻。
“你以为我没听见烛庸说什么?”
“嗨!我以为你说什么呢!他不是说我成心气他的么?”
“那是他说的,我要听你说。”
“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公子光笑,笑得诡秘。
“什么意思?”
“我成心气他,是真。我说张武捞着三条大的,是假。”
“假到什么程度?”吴王僚也笑了一笑,也笑得诡秘。
“假就是假,还分什么程度?”公子光说,好像大吃一惊。
“是捞着三条,但其实并不怎么大?还是捞着两条?还是只捞着一条?这难道不是程度不同?”
“你怎么不说一条也没捞着?”
“那根本不可能。”吴王僚不屑地摇一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
“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张武要是当真一条也没捞着,你还会有心思来气烛庸!”
公子光不答,一副默认的样子。
“究竟捞着几条?”
“两条。”
“那不正好嘛!咱俩一人一条。日子就定在明晚了?”吴王僚说,虽然略带一点问话的口气,其实是催促。
吴王僚既然馋得很,为什么不选当日夜晚却选明晚?因为龙筋凤尾豚至少得在清水里养一日,才能彻底去掉泥腥。其实,专诸早在两天前就捞着了两条龙筋凤尾豚,公子光故意把他说成是这一天的早上。
“为什么要这么说谎?”专诸问。
“不是说谎,是策略。”公子光提醒他。
“你这话怎么像是伍子胥说的?”专诸问。
“不仅这话是他的话,这计策也是他的计策。”公子光说。
“伍子胥?”专诸的语调透出几分惊,也透出几分喜。深藏不露的伍子胥既然出面了,他知道这回是玩真的了,绝对不再会是什么试验。他希望尽快了结,等的滋味不好受,无论是等死,还是等成名。
“拖这么一天有什么好处?”专诸相信伍子胥的策略必然有道理,但他还是想问个明白。快要死的人,其实是什么都可以不再问,可快要死的人,偏偏总想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公子光笑而不答,不是不想给专诸一个答复,让他带着疑问去死,是因为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出这谋划的人。伍子胥既然露面了,这问题当然是由伍子胥来回答最好。
伍子胥显然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不等公子光示意,就自行解释说:“赤云帮的人来早了,容易暴露,白天来,也容易暴露。只有在鱼已经上钩之后,趁黑夜赶来最安全。如果不多等这一天,如何能有这机会?这是原因之一。”
说到这儿,伍子胥把话顿住,望着专诸,像是关怀。伍子胥所说的“鱼”,不是鱼,是人,是专诸猎取的对象。这一点,专诸明白。不过,还有原因之二?这就出乎专诸的意料之外了,专诸的眼神因而流露出些许气愤,不是生伍子胥的气,是生自己的气,他气自己总是不如伍子胥想得深远、想得透彻。不过,生气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因为这也令他认识到他没本事当谋士,想要成名,只有当刺客。这么一想,他不仅消了气,而且也减轻了等死和等成名的烦躁不安。他总算是选择对了一条成名的路,他想。
等到他的眼神回归平静了,伍子胥接着说道:“不错,还有其二。多等这一天,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就进入楚国境内了,一旦同楚军对峙,即使听到了什么风声,想撤也难了。”
伍子胥的话就说到这儿,没有进一步解释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回不来意味着什么好处。会说话的人,不少说,也不多说。说少了,意思表达不全。说多了,不仅是废话,也可能令听话的人恼怒。我连这都不懂?你以为我傻?伍子胥不想令专诸产生这样的想法。生气的人,很难视死如归。专诸必须视死如归,所以,专诸绝不能生气。
专诸能做到视死如归么?六年前的那一晚,当他以为那将是他这一生的最后的一个夜晚的时候,他没做到。手心不停地冒冷汗不就是证明么?这回呢?想起了那一晚,专诸下意识地伸出手掌来看了一看。没有,手掌干得很。其实,手心冒不冒冷汗,哪用得着看?难道还感觉不出来?忘了能够靠感觉,或者说不敢相信感觉,说明他至少是有些紧张。紧张不等于不能视死如归,比如,担心失手也会导致紧张。专诸担心失手么?多少有点儿,这是人之常情,完全不担心,反倒说明有问题,那是自信过头了。自信过了头,难得不大意。大意,就可能导致失手。专诸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他对自己有那么有一点儿担心感到很满意。
专诸这么想着的时候,也像六年前一样,独自躺在自己卧房的席上。所不同的是,他没有想去见潇潇子的念头,虽然吃晚饭的时候他并没有当着潇潇子的面剔牙。其实,他根本就没同潇潇子一起吃晚饭,他的晚饭是在公子光府上吃的,不是在宴会厅,也不是在膳房,而是在公子光的书房,一个本来不该吃饭的地方。一起吃饭的是两个人,没有客,也没有主人,只有两个专心吃饭的人。其实,本来是有主客之分的,只因为吃饭吃得专心,所以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客。对专诸来说,这顿晚饭将是他最后的晚饭。对公子光来说,这顿晚饭也可能是他最后的晚饭。将是最后,可能是最后,能不专心?
两人对席而坐,食案上只有一盘菜。一盘什么菜?龙筋凤尾豚。龙筋凤尾豚?不错。龙筋凤尾豚不是要留给明晚宴客用的么?不错。不过,明晚只需要一条,不是为了吃,甚至也不是为了做样子,而是为了暗藏渔线,杀人的渔线!专诸与公子光默默地吃着鱼片,默默地喝着黄酒。酒喝光了的时候,盛鱼的盘子正好也空了。两人一同起身,一同出了书房,一同行到府门门外,一同停住脚步,一同相对拱一拱手,一个说:“你不必送了。”另一个说:“我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说“你不必送了”的,消失在黑暗中,说“我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的,退入门内。门内凉飕飕,门外也凉飕飕,至少,门内门外的两个人都感觉如此,绝无丝毫热感,也绝无丝毫亢奋之意。
“我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公子光没有解释,因为他认为专诸懂,否则,他就不会这么说了。专诸当真懂么?至少,他以为他懂,所以他没有问。根据后世史学家的揣测,公子光的意思是:只要有我公子光在,就会有你专诸的一切。你专诸虽然死了,就同没死一样。专诸是这么理解的么?似乎不是,因为当专诸回到闲闲园,独自躺在自己的卧榻之上回味公子光的这句话的时候,他想的是:只要他公子光能成功地当上吴王,我专诸就必定会名垂不朽!专诸想的是杀身成名,不死,不能成名,死与不死怎么能够一样?公子光与专诸那时代,肯杀身成名的人虽然并非多如过江之鲫,至少不是九牛一毛。后世呢?好像只数得出欺名盗世的人,却数不出杀身成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