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吴王僚并不太蠢,至少不如他妈以为的那么蠢。他之所以不怎么想见公子光,狎妓醉酒云云,固然不是假话,却也不完全是实话,真正的原因是他对自己继承王位的合理性欠缺信心,因而羞于相见。他说他的王位是他爸给的,与公子光毫不相干,并非因为傻得对此深信不疑。恰恰相反,他不过是希望听到附和的声音,好借以壮胆。“蠢才”两字显然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声音,他于是问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有什么想法。掩余与烛庸并不见得比吴王僚更聪明,不过,毕竟是局外人,所以在这局棋上都显得比吴王僚更有主意。掩余说:晚见自然不如早见,拖久了,夜长梦多。吴王僚问:夜长梦多是什么意思?难道公子光要篡夺我的王位不成?烛庸听了大笑道:你的王位?只怕在他公子光心目中,是你篡夺了他的王位。烛庸笑得同他妈一样尖酸刻薄,吴王僚见了心中极不自在,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叫我平白无故把他给杀了?烛庸说:我可没叫你乱杀人。不过,就算把他平白无故给杀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掩余听了摇头道:不成。至少现在还不成。烛庸问:为什么不成?掩余说:别忘了季叔还在,公子不害、公子弃疾也难说没有不服的心思。杀了公子光,难免引起季叔与公子不害、公子弃疾的疑嫉。公子光虽然是心腹之患,季叔却更是得罪不起。掩余说的“季叔”,就是季札,公子不害、公子弃疾是季札的两个儿子。吴王僚问:那依你的意思应当怎么办?掩余说:控制人吗,无非是施恩与施威两手,你不妨恩威并施,看他如何反应再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公子光对吴宫并不陌生。岂止是并不陌生而已,应当说是了如指掌方才妥切。公子光是吴宫里生、吴宫里长,十岁那一年才搬出,尔后经常出出入入,几乎同出入自己的府第没什么两样。不过,公子光那日去见吴王僚,却走错了路。不是公子光找不着吴宫,是公子光把车赶到公子僚的府第门口方才醒悟找错了门,方才醒悟他要去见的已经不是公子僚,而是吴王僚。这“醒悟”令公子光笑,不是傲然的冷笑,不是淡然的微笑,不是欣然的大笑,是苦笑,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吴宫还是三十年前的吴宫,也还是昨日的吴宫,可公子光却突然觉得吴宫变了样:宫墙变得更高,宫门变得更厚,宫树变得更加阴森。他在宫门口下车,有些犹豫是该进还是不该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犹豫该怎么进,因为他心里明白进是非进不可的,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犹犹豫豫地跨进宫门,不知是什么人喊了句什么他没听懂的话,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嚓”、“嚓”、“嚓”,由近而远。公子光慌忙举头看时,但见两行卫士夹道而立,左行执斧,右行执钺,从门口一直排到殿前石阶之下。显然,卫士听得懂公子光没听懂的那句喊话,一个个把手中斧钺交叉高举,“嚓”、“嚓”、“嚓”碰得一片节奏有序的响声。这场面公子光不是没见过,三年前他出使楚国,楚灵王就摆出这阵势吓唬他。他当时暗中诅咒:凡是想吓唬他公子光的都不得好死。结果,不出半年,楚灵王果然死于非命。眼前这阵势令公子光回想起那段往事,嘴角不禁微露笑意。不过,笑意尚未展开,就早已换成严肃敬畏的神情。你不是想吓唬我吗?好,我就给你看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样子装好了,公子光咳嗽一声,提醒负责引见的谒者:他公子光已经准备就绪。谒者起步,公子光亦步亦趋,钻过斧钺交叉形成的拱门,行到殿前阶下。
吴王僚疾步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公子光见了,不禁一惊,因为他原以为吴王僚会高坐王位,冷若冰霜,叫他明白今日的吴王僚早已不是昨日的公子僚。望见殿下斧钺交叉夹道,吴王僚好像也吃了一惊,换成一副凶相,对谒者吼道:混账!怎么这般不懂事!叫卫士举什么斧钺!那是吓唬外国使臣的勾当。公子光是什么人?公子光难道是外人!骂过谒者,吴王僚又堆下笑脸来,请公子光上殿。公子光一边上台阶一边想:这小子居然懂得恩威并施,我差点儿小瞧他。我还真得小心点儿,看他还会玩些什么新花招。
公子光紧跟在吴王僚身后跨进殿门,正欲举目张望,却早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迎上前来,把他拽到左上方站好。吴国当时的风俗以左为上,左上方是最尊贵的客席,照例是留给外邦诸侯的。公子光想:你既然这般捧我,我也就不故作谦虚,倒看你这场戏怎么收场。听凭两个宫女搀扶着,慢条斯理抬起头来向对面一看,但见对面毕恭毕敬立着两个人,一个是公子掩余,另一个是公子烛庸。吴王僚在王位上坐定,干咳了一声,往左右两边各瞟了一眼,说道:季叔执意不肯承继王位,先王不得已,留下遗命,令我接班,我不敢违拗先王之命,只好勉为其难。无奈能力不足,所以登基伊始,就急忙把自己兄弟请来,共商治国之大计。说到此,吴王僚把话打住,又干咳了一声,往左右两边各瞟了一眼。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作洗耳恭听状,公子光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一双手藏在左右两边的宫女身后,却没闲着。吴王僚看在眼里,只作没看见,接着说:我本来想把国之大事全权委托给公子光,无奈现任丞相是先王留下的旧臣,不好马上打发他走路,所以公子光得委屈一下,先就任没有名目的上卿之职,地位与丞相相等,俸禄也不在丞相之下。至于职权范围吗,暂时还没有具体安排,就算是给我当顾问吧。反正丞相业已老耄,退休之日,屈指可数,等丞相卸任,这丞相之位自然就是你公子光的。公子光听到这儿,觉得应当发言表示感谢了,赶紧咳嗽一声。吴王僚会意,把话停了,等公子光开口。公子光说他生性懒散,又不会办事,整日只喜欢搂着女人看湖水,吴王僚为他作的安排正中下怀。至于日后接丞相的班嘛,恐怕不能胜任,不过,反正那是以后的事,他也就不必急着推辞不干。
吴王僚听罢,喜形于色,说有他公子光肯撑腰,还怕自己当不好国君吗?说罢,双掌一拍,早有一名谒者趋前接旨。吴王僚吩咐谒者:公子光喜欢太湖风水,立即传下令去,但凡公子光后园临湖一眼能看到的水面,都划入公子光的私家园林,一切闲杂船只不得入内,如今在这区域内居住的渔民一律迁出,以免打搅公子光凭栏赏景的兴致。谒者唯唯,拱手退下。公子光谢过吴王僚,问道: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呢?你要是不也给他们点好处,叫我都不好意思领你这份情了。吴王僚一笑道:他们两人不识风雅,把整个一太湖都赏给他们,也不会满意,我只能叫他们干些俗事。掩余从小就喜欢耍弄刀剑,至今别无他好,我就顺他的意思,任命他为司马。烛庸小时候忒淘,如今长大了,却忒喜欢规矩,我也顺从他的意思,任命他为司寇。公子光心中暗骂道:呸!好一个顺从他的意思!一个出任司马,掌军事;一个出任司寇,掌刑事。枪杆子、刀把子都叫自己的弟兄抓住了,你倒是计划得周全得很呀!这么想着,不禁举目,对吴王僚另眼相看。吴王僚也恰好注视公子光,四目相对,公子光觉着别扭,就又在两个宫女腰下边搞点小动作,两个宫女都忍住了笑,却都忍不住扭腰。吴王僚见了笑道:你要是喜欢她们……话不说完,只伸手一摆,作一相送的姿势。公子光顺水推舟,搂着两个宫女转身就往外走。这场威恩并施的戏,就这么轻松结束。
公子光搂着两个宫女走下石头台阶的时候,听见吴王僚说:看他急的,连说一声谢都忘了!公子光听了,心中暗笑。不是嘲笑,不是苦笑,是得意的暗笑。得意,因为他对自己的表演感觉良好。公子光下了石头台阶之后,吴王僚还在说话,那话超出了他的听觉范围。公子光没听到,不过,史册有记载。据史册的记载,公子光走后,吴王僚问:这小子当真只对女人有兴趣?烛庸说:这家伙搞女人绝对有一手,你看那两个宫女,跟着他走的时候,一脸的乐不可支!不过,你说他只对女人有兴趣却看走了眼。他不辞那未来丞相之职,显见他也是个官迷。掩余说:是官迷才叫好。不是,反倒叫人担心。吴王僚说:此话怎讲?掩余说:想当丞相,不就说明他的野心止于位极人臣么?吴王僚点头一笑。
当日夜晚,公子光在锦帐之中把蔡姬剥得一丝不挂,耳际却忽然响起吴王僚说的那句话:看他急的,连说一声谢都忘了!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心中暗笑,现在回想起这句话,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得意什么?骗得他以为我只对女人有兴趣就足以得意?我下午才同那两个宫女热火朝天地干过一场,现在又来蔡姬这里混战,这不是说明我真的只对女人有兴趣么?就算不是,就算我当真骗了吴王僚,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当他的国君,我还不是得向他俯首称臣?我有什么可得意的?……不成!我得把他干了!我早晚得把这小子干了!我得把他篡夺的王位给夺回来!我早晚得把这小子篡夺的王位给夺回来!公子光这么想着的时候,睁开眼睛一看时,吓了一跳:那话儿竟已萎靡不振。你怎么啦?蔡姬一声喊,把公子光从神游带回现实,心中一惊,那话儿越发干瘪,如同明日黄花,任凭蔡姬使尽浑身解数,再也鲜艳不起来。准是午膳时吃坏了鱼生!蔡姬联想起当日午后公子光捂着小肚子,口喊“不好”的那情景,说了这么一句。该死的鱼生!公子光捡了台阶,破口骂一句,赶紧起身,胡乱披了衣裳,逃出蔡姬的绣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从此之后,公子光就成了虽屡败而屡战,亦屡战而屡败的常败将军。直到某一天,索性挂起免战牌,敬女人而远之,养成了独自凭栏的嗜好。
2
那一日,公子光独自凭栏远眺:水天相接,茫茫无际,几只鸥鸟时远时近、时高时低,随风飘扬,沉浮于水天之间。公子光看了一回,不禁叹道:我要是只鸟,倒也自在!话音刚落,却见一只鸥鸟一头栽入水中。公子光吃了一惊,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时,又有一只鸥鸟跌落湖中。其余的鸥鸟受惊,一哄而散。有一只不够警觉,或者说不够幸运,没有走脱。这一回公子光看清楚了:鸥鸟是被弹丸打落的。谁发的弹丸?岸上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就算有,他府中上下谁也没这本事。水里呢?水天相接之际,隐隐约约出现一个黑点。一条船?公子光没来得及看清,那黑点在水波之中闪烁一下就忽然不见,仿佛是个幽灵。就算是一条船吧,谁能在那么远的船上把弹丸射到这边来,而且射得这么准?公子光是个玩弹弓的高手,他不相信有人能办得到,因为他自己不成。不过,虽说不信,却也不能不将信将疑,因为他亲眼所见如此。
于是公子光喊一声:黑臀!没人应,他又喊一声,声调更高、更尖。这一回,有了反应,他听到了黑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其实,公子光喊第一声的时候,黑臀早就听见了,他却故意等到公子光喊第二声时才走出来,好让公子光以为他方才并不在附近,因为根据他的揣摩,公子光独自凭栏的时候,不愿意附近有人。等黑臀的脚步声近了,公子光道:方才我看见湖上有一条船,你去打听一下,看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入这里来。公子光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黑臀应声退下的时候,公子光也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盯着湖面,希望再次看见那个幽灵般的黑点。黑点却始终没有再出现,夕阳西下,水天一色,赤红如血。
第三日傍晚,黑臀呈上如下报告:“专诸,棠邑人,捕鱼为业,好弓矢,独来独往,不与人交。”这二十个字写在两方竹简之上,字迹工整,一丝不苟。除去女人,公子光对别的事情都喜欢有案可稽。黑臀善于体会领导意图,即使是公子光随口吩咐的事情,也必定中规中矩地记录备案。打听了两日,就打听来这么几句话?公子光看完黑臀呈送的报告,摇头丢下这么一句不满意的问话。黑臀分辩说:为这几句话,他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公子光说:有什么难?向左邻右舍问一问都能知道得比这多。黑臀说:难正难在这人没有左邻右舍。公子光道:笑话!像我这种人没有左邻右舍还差不多,他一个寻常百姓人家,怎能没有左邻右舍?难道他的宅第也有园林数顷、湖水一泓不成?黑臀说:这专诸哪能同主公相比,专诸名副其实身无立锥之地。名副其实身无立锥之地是什么意思?公子光不解。黑臀说:专诸以船为家,随波逐流,胡乱在湾汊里泊船过夜。
公子光听了略一思量,道:既然如此,那么,你打听到这么几句话就不是什么不容易,而且是极不可靠的了。这么一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谁能断定他是棠邑人?谁又能断定他就是前日在湖上的那个人?黑臀说:消息是从湖滨一家酒店打听来的,专诸常去那儿喝酒。前日晚间专诸醉后自言自语,说他玩弹弓的功夫日见退步,夕阳西下的时候在湖上只发了三颗弹丸就不得不罢手。店伙计好奇,问道:这怎么就叫退步?专诸说:他以往可以连发五颗弹丸,如今只射出三丸,鸥鸟就惊散了,可见手法慢了。这不叫退步,难道还能叫进步?至于专诸的籍贯嘛,因为那伙计自己是棠邑人,所以能从专诸的口音里听出来。公子光听了黑臀的解释,半晌不回话。黑臀讨好地问:专诸既然擅闯湖区,要不要派人去把他抓来问罪?公子光鼻子里哼了一声,反问道:派人去把他抓来?派谁去?派你去?你有能耐去抓这样的能人?
黑臀自信不能,没敢接话。不过,并非人人都有自知之明。一个无星无月、有云有风的夜晚,一伙人趁黑偷偷摸上了专诸的船。不是公子光派去的人,也不是因为专诸擅闯了公子光的湖区。次日一早,一个遛狗的人在专诸昨夜泊船之处经过时闻到一股血腥。狗的鼻子比人的灵,嗅到血腥的时候,狗早已窜过没腰的芦苇,对着一棵倾倒在水面的垂柳不停吠叫。柳树下横竖俯卧着五具死尸,半在泥滩、半在浅水,专诸的船不见了,专诸的人也不见了。湖水平静,雾气蒸腾,天地无声,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那遛狗的人走到柳树跟前,顺手折下一条一寸左右粗细的柳枝,用柳枝将尸体一一挑翻过来,又用柳枝一一挑起死人的下巴来细看:五个死人,一个死法,都是齐喉处多了一条红线。什么线?锋刃切开的线。刀的锋刃?剑的锋刃?说不好,好像是刀,也好像是剑,但比寻常的刀剑都要薄,都要轻灵。薄,一般人也许能看得出。轻灵,就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的了。那遛狗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那般轻易就折断一条一寸粗细的柳枝,一般人办不到。把尸体翻转过来,不看别处,专看喉咙,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做。那人显然不是来遛狗的。那狗一身纯黑,两耳高耸,四腿细长,与湖畔渔樵人家豢养的黄毛杂种也显然不是一路货。
那人撇下柳条,发一声惊叹道:果然是鱼肠!叹息的声音刚落,那狗扭转了头,却没有叫,那人见了一惊,慌忙转过身来,看见十数步外立着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女人没有蔡姬与郑姬那般贵妇气息,却绝对不平庸,不平常,不平淡,也绝对不平易,别具一种凌人的盛气,令人透不过气,尤其令男人透不过气。漂亮的女人原本不止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两种,只不过因为文人骚客一时才尽辞穷,于是如此草草一分为二。
“你怎么也来了?”遛狗的男人说。显然,他认识这女人。
“你多说了一个字。”女人说,语气略带调侃。
“多说了一个什么字?”
“你多说了一个‘也’字,自作聪明,以为我来这儿的目的同你一样。”
“谁来这儿,也都是为了鱼肠,别说是你我,就连这五个死人,也都是为鱼肠而来。”
“是么?”女人的语调转变为明显的嘲弄,“鱼肚、鱼鳍、鱼唇,都是美味,也许值得一争,不过也绝不值得为之一死。至于鱼肠么,只配喂猫喂狗,怎么会有人为鱼肠而舍得一死?”
“越人欧冶子锻造宝剑五把,厚而宽的叫‘巨阙’,薄而长的叫‘湛庐’,尖端分岔的叫‘胜邪’,从头到尾、厚薄宽窄相等的叫‘纯钧’,最后锻就的第五把叫‘鱼肠’。潇潇子号称博闻多见,怎么会不知道我范通说的‘鱼肠’,指的就是欧冶子锻造的那第五把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