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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夜行(4)

双喜的额头猛然撞痛,睁开眼,面对的是长满青苔的墙脚,一群蚂蚁好奇地看着他。汗水在草席上浸出一块模糊的身影。他摸摸脸,脸上有深深的草席印子。双喜赶紧从地上爬起,发现屋外的白茫茫已变成黄苍苍。

他跑到屋后喂长毛兔。长毛兔的胃口好极,半筐草都吃完了。双喜撒上草,屋里响起有滋有味的吧嗒吧嗒声。双喜跟着咽了口口水。他把晒干的稻草抱进灶间,晒衣竿上的衣裳收进叠好,淘米洗菜,剖了两条小鲫鱼,剪了三根葱剥了一瓣大蒜,里里外外扫遍,然后坐在门槛上,两只胳膊交叉放在膝头,仰脖看墙外。

他想最好庆生抓到鸟先过来,这样会给妹妹意外之喜;又想姆妈妹妹先回来也好,这样妹妹红润的脸蛋与娇润的声音会把整间暗淡的屋子照亮。

无论如何,他希望一切好起来。

他进里屋找细绳,给妹妹用来牵着小鸟走来走去。刚才那个梦吓着了他。他想要是给小鸟系一根绳子,妹妹就不会跟小鸟飞跑了。他翻东西时,听到屋外有嘈杂的声音,喊叫,哭泣,很响的说话。他只好两手空空走出去。

姆妈抱着妹妹从屋前小路朝家笔直地走来。妹妹的身体是摊开的,像一张纸,一只掉线的鹞子,或者一只较大的小鸟,安静地躺在姆妈平伸的手臂上。

姆妈在哭。姆妈满脸泪水而无声地哭。

一群村里人无声无息或大喊大叫跟在她身后。他们有的喊快把金灿师傅找回来。金灿是双喜阿爹的名字。有的喊来不及了,把他几个徒弟喊来搭把手。双喜跑向姆妈。可他的脚有一千斤重,不管怎么奋力,也跑不到姆妈身边。

姆妈走进来,双喜跑过去,一头跌倒在她面前。姆妈眼睛发直,没看见跌倒的儿子,仍然笔直地走进屋。双喜从地上爬起,返身跟进屋。

姆妈抱着妹妹不放手。她的哭声已很小,叹息似的噎一下噎一下。双喜很担心姆妈接不上气。双喜看见的是妹妹白纸一样的面孔。他想问妹妹怎么了,可觉得不能这样问姆妈。同样,他也不能去问别人。可没人给他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他怎么能相信对他说“我要牵小鸟,我要阿哥早点回来”的妹妹,嘴里再也说不出同样的话。

没有人告诉他妹妹到底怎么了。他被这样一个确定无疑但疑惑重重的事实弄得悲伤而愤怒。似乎有人欺骗了他,他却找不到那个欺骗他的人。

水丘湾著名的神婆五叔婆把双喜刚睡过午觉的旧草席放在屋外倒覆的破水缸上,在姆妈耳边低声说了很长时间。姆妈终于松了手。五叔婆像擎小鸡一样擎起妹妹。妹妹像一枚小小的鸟蛋,蜷缩在草席上。

双喜呆住了。双喜听见脑袋里有几千几万只虫子嗡嗡叫着撞来撞去。五叔婆拿肮脏的手绢擦姆妈的眼睛,一边擦一边说,这么小的小人夭折,寿材住不得,连门板也躺不得。草席卷卷,埋进雉鸡滩算了。你也晓得这是村里的老规矩,破不得啊。

双喜想,妹妹怎么就突然躺在自己的汗水浸出身影的草席上。他摸摸脸,脸上还有几条没褪掉的草席印子。

姆妈痴痴地盯着草席上小小的鸟蛋,梦呓般喃喃,人家说镇东街有个九十七岁的老郎中,看肺病哮喘交关好。想不到他人已老掉。青青那辰光拼命咳啊咳,我又抱她到镇医院。人还没进门,她就不咳了,气也顺了。我想不咳了总归是好事……我哪里想得到她再也不会咳了。

又有人进来,陪着姆妈说话掉眼泪。姆妈说,人家说镇东街有个一百零七岁的老郎中,看肺病哮喘交关好。想不到他人已老掉……

双喜想姆妈是不是变成祥林嫂了。

风把妹妹额头的嫩黄头发吹过来吹过去,薄薄的衣袖飘飘忽忽,袖管下有个紧握的小拳头,拳头外露出一片纸角。双喜轻轻掰开妹妹的小拳头,指尖感觉到一点凉意。妹妹的小手总是暖的,现在凉了。他从妹妹手心摸出一张纸,摊开来,纸上是一个眼睛奇大眼睫毛奇长扎两根麻花辫的小女孩,手里拖一根细绳,细绳一头牵一只鸟。这鸟看起来更像发育不良的出壳小鸡。

双喜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哗啦裂开,裂成无数碎片,一片片都生疼。双喜想如果现在有一只鸟飞来,妹妹一定会从草席上爬起。

鸟叫声果然响起。双喜回头一看,庆生站在院墙外向他招手。双喜像不认识他似的直直看他一会,忽然快步过去。

满脸泥浆的庆生轻声说他看见了一只漂亮的白鸟,咕咕阿咕地叫,还没抓到,本来他想明天再去,没想到——庆生看了眼草席上的妹妹,没想到你妹妹——

双喜一挥手,痛快淋漓地给了庆生一拳头。他终于找到那个欺骗他的人了。他的悲伤和愤怒有了再合适不过的出口。庆生错愕地睁大眼,第二个拳头又重重落在脸上,沾满泥浆的面孔现在渗出了血丝。围观的人们拥上前,试图把两个莫名其妙揪打成一团的少年拉开。

可他们像两条吃错药的小狗,疯狂撕咬成一团,并且疯狂地嘶吼。

你为什么不早点抓到小鸟?我妹妹要牵小鸟走路,你为什么不早点抓到小鸟?你为什么不去抓?双喜怒吼。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你为什么让我去?你是哥哥,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做?你连爬树都不敢,你个胆小鬼,凭什么打我骂我?庆生吼叫回击。

人们终于把他们分开。两个少年伤痕累累,衣衫破烂。后来庆生哭着走出院墙,后背一块撕下的破衣角在晚风中飘飘扬扬,像一角不屈的旗。

6

大暑已至,天地酷热。稻穗金黄,等待镰刀舔舐。天空时晴时阴,云层一层层堆积。

庆生整天呆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整个人被暑气蒸得红头涨脸。陈福寿几次对他说当心中暑,他充耳不闻。陈福寿加紧敲打各式白铁皮农具。他很久没做鹞子。事实上这已是不适合放鹞子的季节。

此前庆生从未拥有过鹞子。他从父亲带来的儿童书里看到过“鹞子”。他惊讶地发现世界上有如鸟一般能飞上天空,但比鸟更庞大的飞翔物,人们可以用一根细长的线操纵它的来去。他极度渴望拥有这个游戏的喜悦,曾向母亲要求过一只鹞子,那么他可以拽着轴线在山上跑来跑去。母亲指了指天空吃惊地说,有这么多鸟在天上跑来跑去,还要什么鹞子,还不如去抓只鸟。

他想父母像断线鹞子一样不知飞到哪里了。

他再想双喜的妹妹是不是也像断线鹞子一样飞走了。

他又想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也像断线鹞子一样飘去不知哪个地方。

庆生坐在门口打了十来个百无聊赖的呵欠,站起身朝雉鸡滩走去。陈福寿停了手里的活,你去哪里?

我到田畈里走走。

早点回来。气象说午后到傍晚有时有雷阵雨。

庆生像蚊子一样嗡了声。

陈福寿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略带抱怨地说,只要一做生活,假屎假尿都来了。

水丘湾泥水匠金灿师傅五岁的小女儿小暑前夭折,被几个老年男女卷花卷包子一样卷在一领旧草席里,从白铁皮屋门口的机耕路上匆匆走过。没有纸幡,没有香烛,连哭声也没有。按乡间规矩,父母不得送葬。小女孩的哥哥,那个叫双喜的少年,脖颈被人拧断似的垂着跟在后面,脸色阴郁。坐在门口的庆生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进了里屋。那以后庆生痴痴呆呆。陈福寿忧虑地想,他是不是撞了那夭折小女孩的阴气,择日该叫五叔婆喊个魂。

庆生走进雉鸡滩,越过湿地,经过池塘,踏过草坡,走进小树林。一进林子,眼前顿时一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才渐渐适应林子的光线。他没留意到,林子外的天空,堆积了比刚才更厚实的云层。

所有的鸟仍像鱼潜伏在水底一样潜伏在树林。可庆生丧失了兴趣,一点也不想去碰它们。他唯一想弄清楚的一件事是,白鸟到底在哪儿。

双喜背着草筐来到雉鸡滩,进的是另一个入口。所以他们相向而游离,各行其是。双喜仍像以往那样来到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的坟头地。

爷爷的坟边多了一个小馒头包,怯生生地贴着爷爷的老坟。

双喜觉得小馒头包比锅盖大不了多少。妹妹从这个家消失的半个月里,阿爹的头发一夜全白,姆妈老了二十岁。他无法说服自己承认妹妹只能像一只鸟蛋一样躺在草席上。她死后连睡堂屋门板的权利也没有。他会在后半夜醒来,警觉地竖起耳朵,执意认为妹妹将会敲门。他们竟然狠心把妹妹关出门外。而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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