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太监离开营帐区以后,走过的方向和景色,竟然越来越熟悉。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朝前方的小太监问道:“请问,太子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的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只让小的带着王妃去浩瀚星崖。”小太监有些腼腆地回道。
浩瀚星崖?!
她目光微微一怔,难道只是巧合?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太监便停了下来,指着前方,“殿下就在前方等您,小的就撤下了。”
说完,他便转身退下了。
此时,正值蒙蒙细雨,凤灵夜青丝微湿,站在树下望向远方。
只见烟雨朦胧中,他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一袭白衣点缀着几片鲜红的花瓣,清雅中又不失惊艳。
似是感觉到她的到来,他转过身,油纸扇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了线条柔美的下巴,和一双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气质兰雅尊贵。
看着这抹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凤灵夜一点一点走近,直至看到他温润微弯的双眸,她才停下了脚步,唇角微扬。
“你过来。”他朝她伸出手,亦如从前一样熟稔自然。
凤灵夜走过去,稍稍靠近了他。
他将油纸伞往她身边一倾斜,两个人便站在了同一把伞下。
一个白衣飘飘,一个湖绿罗襦裙,在这茫茫细雨中,竟然如一对神仙眷女,和谐而自然。
“我叫颜九,是李太医府的孩子,这都是真的。”他扬起唇角,看着远处悬崖下一片朦脓的山景,“颜九是我乳名,李府是我母后的娘家,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只因时机没到。”
凤灵夜跟着他目视前方,神色沉静,心中却有一丝诧异,她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想到却是真的。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他转头看着她,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带着一丝期待和无奈。
她回首对上他的眼,唇角一勾,“很久以前,你不也知道了我的身份?”
第一次元宵节,他们或许只是真的巧遇,可第二次,她不相信他没有调查过她的身份。
“在森林里找到你,我也不是为了什么赏赐。”他笑着坦言。
她亦笑了笑,无情地拆穿道:“我都知道,段君墨根本没贴悬赏告示,你跟谁领赏?”
“原来你都知道。”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带着一丝后怕,“我还以为你知道以后,便又变成了那个淡漠清冷的女子了。”
“我为何要变?”她反问道,接着转向悬崖远方,杏眸恢复了沉静,“送我桃花灯的人,是你,在馄饨铺给我银子解围的人,也是你,带我走出森林的人,更是你,难道你成为了太子殿下,这一切便都不是你做的了吗?”
段懿轩垂首一笑,笑容清雅淡然,“害我白担心了一整晚,最终我才决定告诉你。”
“若不是你知道我让小月去调查了,现在你也不会召见我。”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段懿轩顿时一噎,微微咳嗽了一下,“被你查出来,总不如坦白从宽的好。”
她莞尔一笑,并未再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远方,彼此心照不宣,直至雨停。
在江阴山,队伍驻扎也有大半个月了,没多久,便陆陆续续开始准备着回宫了。
刚来时,大家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离开时,除了回味,更多则是满足。
第三日傍晚,大部队便顺利地回到了京都,一进城门,大家便分了路,各回各府。
当晚,凤灵夜不放心百善堂,于是吃过晚饭以后,便去了一趟,没想到刚下马车,就见后门一个身着褴褛的女子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一旁。
宫姬月下了马车以后,便过去敲门。
凤灵夜则走到了这名女子身边,看着她,似乎觉得有点熟悉。
察觉到有人靠近,女子也缓缓地抬起头,打量起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就是百善堂的王妃?”
凤灵夜正准备回答,只见后门打开,掌柜的走了出来,一看到这女子,立刻皱起眉轰人,“快走快走!你以为百善堂是什么地方,是你说来就来的吗?”
凤灵夜顿时恍然,这不就是张氏的妻儿吗?当时张氏毒发,大家都说是吃了百善堂的药死的,后来她便去了张氏的家调查,而这位就是她当时问话的张氏妻子。
“这是怎么回事?”凤灵夜朝掌柜的问道。
掌柜的便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这女人非说您是她的恩人,她要来报恩,想来百善堂跑腿做事,每天都在这儿等您,赶都赶不走,可咱们药铺里怎么能收女人?”
“女人怎么了?”凤灵夜淡淡反问。
掌柜的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掌嘴,“小的可没有指王妃您啊!小的是说这些刁妇!”
回想起自己临走前,是给过这张氏妻儿一锭金子,可凤灵夜从没有想过回报,于是转向跪在地上的女子,“那些金子,你拿去好好改善一下生活,我不需要你报恩。”
“王妃,没有您的那锭金子,我们也许都活不过这个夏天,您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您就让我为您做牛做马报答您吧!”她背着孩子,一个劲儿地磕头。
“你先起来。”凤灵夜立刻将她扶了起来,“你先说,你叫什么?”
她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垂着头,“我叫翠红。”
“你可以来百善堂做事,但是工钱你必须拿着。”说完,凤灵夜转向一旁的掌柜,“活计你安排一下,就在后院打杂。”
掌柜点了点头,转向翠红,将她领了下去。
接着,凤灵夜便到书房里开始核对账册,以及查看百善堂里的一些情况。
没多久,宫姬月敲响了她的房门,然后来到她身边,“晓芳已经安排进宫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太子的母后是皇后,佛光寺里的人也是皇后的,他想安插一名宫婢进去,不是难事。”凤灵夜放下账本,继而抬眸,“他可说了要我做些什么?”
宫姬月缓缓摇头。
“时辰不早了,你也下去休息吧。”凤灵夜微笑道。
宫姬月看了一眼书房上的阁楼,“你今晚在这儿歇息?”
“嗯,反正段君墨也不会去西苑,在百善堂留宿一晚也没事。”她起了身。
宫姬月微微颔首,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了隔壁。
凤灵夜出了书房,洗漱完以后,便直接上了阁楼,看了一会儿书,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她还是被翠红叫醒的,“王妃,堂里来了一位贵客,自称是您的朋友。”
“以后不必喊我王妃,叫我凤姑娘就成。”凤灵夜起了身,依然有些瞌睡,这几日体力有些透支过度了。
“这可怎么成,那我便喊你凤老板吧!”翠红说着,然后将她的洗漱用的水放好,背着一个娃,忙前忙后,小家伙也听话,睁着咕噜噜转的大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
凤老板?
凤灵夜苦笑不得,但也没有再强求,便随了她的意,“是位什么样的贵客?”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长得特别俊美,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翠红激动地比划着,眼睛发亮地回道。
仙气?
凤灵夜不禁失笑,能和仙气沾边的就只有段懿轩了。
她一边洗漱,一边逗着翠红身后的奶娃,“她叫什么名儿?”
“小名叫波妞儿,大名还没起。”翠红一边摇着孩子,一边笑着回道。
波妞儿?
凤灵夜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继而一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如此熟悉的小名儿。
洗漱完毕以后,凤灵夜来不及吃早点,便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院子里。
这时,段懿轩正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由于吹了一夜的风,地上的槐叶还没来得及扫去,落了满地,就连他的肩头也沾了一片小小的翠绿叶片。
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充满了整个院子。
“你也喜欢槐花?”他看着她走到自己对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她微微颔首,“父亲在世时,觉得这槐花有药用价值,所以早年便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待我出身以后,那棵槐树便伴随了我十多年。一闻到这股味道,纵然不是开花时节,也觉得满是回忆。”
当时选这个铺子作为百善堂,也是这棵老槐树吸引了她。
看着她一脸向往的神态,嘴角微微带着笑,目光纯粹而简单,仿佛又回到了她的从前,他不禁有些感同身受,感慨道:“若我登基做了皇帝,一定不会发动战争。”
她一怔,凝眸看向他,接着一笑,“那我就替百姓提前谢你了。”
“对了,你还没有用早饭吧?”他拿出身后的一个食盒,接着放到了石桌上,从里面端出了一个石锅状的碗,接着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碗,亲自盛了一碗放到她身前,“知道你喜欢吃辣,但早饭的话,还是清淡一点的好。”
“你比我更像大夫。”凤灵夜笑着揶揄,端起碗一看,里面竟然有米线、白菜和几块豆腐,香味扑鼻,也不油腻,她抬眸道,“你还真是细心。”
“打扰了你的清梦,总得补偿一些不是吗?”他也没有居功,看着她吃了起来,仿佛比自己吃得还香。
待凤灵夜一碗米线下肚,整个人也觉得精神了许多,在这凉爽的夏日清晨,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宁静和悠闲。
见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段懿轩缓缓说道:“围猎时也没什么可做的,我便四处转了转,你猜我在林子里发现了什么?”
“漂亮的麋鹿?”她道。
他摇了摇头。
“一条巨蟒?”她道。
他又摇了摇头。
“山神?”她道。
他眉头一颤,颇有些哭笑不得,“见你经常手握一本书,还以为你脑子里都是一些渊博的知识,没想到看的竟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本。”
“学医已经够枯燥乏味的了,要是平时还得看一些深厚的知识,我不得累死?”凤灵夜笑着反驳。
他顿时也觉得甚有道理,于是也不再继续让她猜了,而是转身看向站在柱子后的小太监,“小夜子,让人把东西抬过来。”
凤灵夜定睛一看,这小夜子不正是那天那个腼腆的小太监吗?
他低着头,一溜烟地便出了院子。
凤灵夜也被他们整得来了兴趣,于是微微伸着头,看向院子外。
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几个侍卫抬着一棵一丈多高的小树走了进来,他们放到院子里以后,就站到了一边。
段懿轩转向凤灵夜,淡淡一笑,“喜欢吗?”
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这棵树,所有回忆就像决堤的河水,顷刻袭来。
“夏国盛产枇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棵这样的枇杷树,就连道路两旁,官府偶尔也会下令种上这样的树,恰好我在江阴山的路上发现了这棵小树,想着你也许会喜欢,就命人给移了过来。”他眉目如画,薄唇含笑,声色清雅。
凤灵夜看着这棵小树,莞尔一笑,目色苍凉而感慨,只淡淡地道了一句,“让你费心了。”
小夜子稍稍靠近二人,低低地问了一句,“主子,这棵枇杷树种在哪儿?”
“你们都退下,我来种,”段懿轩从容一笑,接着挽起袖子,看向凤灵夜,“一起?”
凤灵夜看向桌上的石锅,这才恍然一笑,“感情你这是让我吃饱饭,好方便干活呀!”
段懿轩跟着一笑,笑意清浅。
二人刨好坑以后,一个撑着树干,一个填坑,大约半个时辰以后,终于种好这棵“野生”枇杷树。
只见凤灵夜一手扶着树干,抬头望着这棵大树苗,疑惑地问道:“你说这树是从江阴山挖来的,确定这上面结出来的果子能吃?”
不会吃死人吧?
段懿轩眉头一颤。
小夜子则在后面,忍不住捂唇偷笑。
二人种好树以后,则又坐到槐树下的石凳上开始纳凉,翠红则背着孩子在院子里忙上忙下,一会儿修剪树枝,一会儿扫落叶,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哼着轻快的民谣,哄着已经睡着的波妞。
这时,凤灵夜不禁在想,日子要是能永远都这么平淡就好了。
可她这一想法刚出现,就见掌柜的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朝着凤灵夜鞠了一躬道:“王妃,王爷来了!”
宁谧悠闲的时光,看来是没法继续享受了。
凤灵夜看向段懿轩,“殿下,你想回避吗?”
“回避什么?”他握着清茶,轻轻抿了一口,接着缓缓放了下来,神色平静从容,“以后,你还是叫我颜九吧。”
凤灵夜一听,顿时有些头大。
她没有下跪尊呼太子殿下千岁,已经算是大逆不道了,如今他竟还让自己叫他皇上皇后才敢叫的乳名,岂不是要为难死她?
而且,段君墨就要来了,虽然她跟他就是假夫妻,并且她与段懿轩也没什么苟且。但若让他听到她叫堂堂一国太子乳名,这不就有公然秀恩爱的嫌疑了吗?
正在凤灵夜纠结在这叫与不叫的烦恼中时,段君墨沉稳矫健的步伐,已然踏进了内院,几个箭步,就坐到了她的身旁。
只见他拿起了她喝过的茶杯,重新倒满,然后自然地喝了下去。
嗯?
凤灵夜当即睁大了眼,看向面色冰冷淡漠的段君墨,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提醒,还是不提醒。
最终,还是按下自己想要夺回自己茶杯的冲动,让翠红给自己再拿了一个新茶杯。
三人坐在一个石桌上,两个皇子,一个皇子妃,说实话,气氛还是有点不那么......和谐。
可段君墨一来,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不生气,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
而段懿轩更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仿佛比他还能沉得住气。
唯有凤灵夜一个人,只好若无其事地喝着凉茶。
“前些日子,便见九弟大张旗鼓地派人到南部,没想到,却是为了这棵枇杷树。”终于,过了许久,段君墨这才淡淡地开了口。
凤灵夜手指一颤,南部正是夏国所在地,这么说来,段懿轩说在江阴山挖到的,其实都是假的?
段懿轩闻言,微微一笑,丝毫没有因为段君墨的“揭发”而感到不悦,“比起七哥的十里桃林,这点算不了什么。”
王府中,段君墨为庄南烟所种的十里桃林,与这一棵枇杷树苗比起来,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贱内一点爱好,不足挂齿。”段君墨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段懿轩放下茶杯,语气淡然,“千金难买一知己,何况一棵树苗?”
“知己还是红颜,是否终成祸水,只在一念之差。”段君墨放下茶杯,语气淡漠。
段懿轩拿起茶杯,浅尝一口,“自古红颜多薄命,不是命途多舛,而是造化弄人。”
凤灵夜只觉脑袋嗡嗡的,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
对了几句对子以后,段君墨忽然又话锋一转,“盛夏来临,父皇托你督办的河堤进度如何了?”
“已经完成了,想必今年受灾的百姓会少一些。”段懿轩回道。
段君墨微微颔首,“造福于民,是你作为储君,亦是未来天子的责任,这件事,确实不能懈怠了。”
“七哥提点的是。”段懿轩温和而谦逊。
凤灵夜坐在一旁,微微蹙眉,这又是上演了哪一出?
二人大约谈了半个小时的国事,和谐而亲切,仿佛坐在一旁的凤灵夜才是局外人,一壶凉茶竟也被她喝了大半。
最后,二人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段懿轩看向她,“下午有空吗?”
“嗯,下午没什么事。”凤灵夜耿直地回道。
段懿轩便说道:“听说城北新添了一家戏楼,里头来了一位名震四方的名角儿,不如一起去看看?”
听戏?
凤灵夜眉头一紧,对她来说,戏曲就像催眠曲,她实在没有这种高雅的艺术情操。
于是,她准备想个办法拒绝,这时,一旁的段君墨不咸不淡地开口,“恐怕九弟计划要落空了。”
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道懿旨,“适才从宫里出来,皇后托我将这份懿旨转送给你。”
段懿轩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皇后的印章和笔记,只好惋惜地看向凤灵夜,“也好,那我们下次再约吧。”
凤灵夜微微颔首,接着起身,目送着他离开了内院。
他一走,原本阳光明媚的内院,瞬间笼罩在了一层寒霜之中。
只见段君墨坐在原地,手执茶杯,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阴郁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凤灵夜则站在桌旁,神色淡漠。
她了解段君墨的性格,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愤怒,而是他在她面前,根本就不屑于伪装。
凤灵夜不想和他争执,转身就欲进书房。
“站住。”只听身后传来一股压抑而低沉的嗓音。
今天他一来,她就知道有些事是避免不了了,于是顺从地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他。
却看到他已然站到了那棵枇杷树前,宽大的手掌轻轻握着树干,仿佛只要他稍一用力,这棵尊贵难得的树苗便会拦腰折断。
“停手。”她冷冷盯着他,语气不再恭顺温婉。
他抬起犹如寒冰的凤眼,一字一句问道:“舍不得?”
“它只是一棵树苗。”她紧紧盯着他的眼,强调道。
他手指收紧,修长的指节微微泛白,“但却能长成参天大树!”
“段君墨!”
眼看树干就快要被折断,凤灵夜眼眶微红,突然冷声低吼,“夏国江山你已经毁了,难道就连这棵小树苗,你也容忍不了吗?!”
他手指一颤,一双凤眼通红而愤怒,一把放开树干,语气森冷而可怕,“本王容忍不下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凤灵夜一怔,只见他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双眼一闭,狠狠地吻了下去!
嘴唇忽然一凉,大脑一片混沌。
她猛地睁大双眼,却仿佛又没有了视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浑身知觉,只剩下了覆盖在她唇上的那抹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