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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其实,不管是对于徐亮还是唐竞辰来说,唐愈的谎言都不算高明。然而她如同拥有某种魔力一样牢牢地将这两个少年玩弄于股掌之中。直到凶案发生的那一刻,唐竞辰和徐亮都不曾想过他们之间的仇恨其实完全是由唐愈虚构出来的:徐亮在找到姐姐之前的那八个月时间里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和轻蔑,加上从小到大的生存环境,他对于富人是带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的。所以虽然他看到唐愈的生活非常富裕,也经常救济自己,但内心始终认为姐姐在唐家一定受尽了委屈。同时他恪守着唐愈的要求,就算自己被唐竞辰在海艺附近堵过好几次,也一直没有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唐愈的亲生弟弟,甚至在他杀害唐竞辰之前,几乎都没有和他说过话。而唐竞辰也没有想过这背后是否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从始至终他都先入为主、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叫徐亮的少年就是一个死缠烂打骚扰唐愈的痞子。于是每次见到徐亮时他都不可避免地与其发生冲突,他在徐亮面前的恶劣态度和拳脚相加也都一再让徐亮明确了为富不仁的观点,认为他在家里一定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姐的。

在之前已经发生过的一次次冲突中,如果他们能有一次愿意在动手之前冷静地谈一谈,或许就不会到今天这无法挽回的地步了。然而我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那是因为这个女子在他们的心里都是至爱。而无论是谁,只要在爱,理智与逻辑就注定会在这份爱意面前退让,直到他陷入深爱的时光,接近全盲。

整场审判进行到这时,已经接近尾声。独立放映厅大小的第三刑事审判厅里座无虚席,绝大多数都是海艺为了消除这起案件的负面影响而集体组织前来旁听的学生。大家对唐竞辰和唐愈这两个涉案人员的关注从案发时的二月到如今的六月始终都不曾消退,再加上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对于规定往往不会太重视。在审判开始的时候,即使由一名审判员和两名助理审判员组成的合议庭、公诉人、辩护人都已经就位,法庭下面还一直有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这使得在开庭的头十分钟里,审判员不得不中断审判维持秩序要求大家保持肃静。

但随着审判的深入,尤其是在徐亮开始陈述这起凶案背后的隐情时,法庭上下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沉重的静穆。和犯罪所造成的痛苦相比,或许大家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造成了犯罪。而当宣判前的最后陈述开始时,此间弥漫的伤感气氛已经几乎让时间静止。

徐亮自然没有能力为自己聘请辩护律师,而法庭指派给被告人的辩护人往往不会尽全力。但此时此刻,我想那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律师已经因徐亮的经历而动了恻隐之心。他开始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试图让合议庭能对这个可怜的少年从轻判决,所以在他在最后发言时说:“从故意杀人罪的四个构成要件来看,虽然被告人的行为的确造成了被害人死亡,满足了故意杀人罪的主体和客体要件。但从主观上两人之间虽然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但这份矛盾并没有大到足以导致被告一定要杀死对方,也就是说,在主观上徐亮并没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敌意。何况在客观上,两者虽然年纪相仿,但在体能上徐亮明显处于劣势,加之法庭已经确认被告人的残疾属实。试问,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七体重不到六十公斤的残疾人怎么有能力在搏斗中战胜一个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七十五公斤并且长期锻炼精壮有力的男子呢?”

律师有理有据的辩护令坐在法庭之上的审判员们若有所思,他拿出一份资料继续说道:“这是我在海艺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徐亮确实曾经和被害人发生过数次殴斗,但所有目击者都表示,每一次都是唐竞辰先动的手。他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唐竞辰只要一见到徐亮就像中了邪一样冲上去二话不说直接就打,而徐亮始终都处于下风,结果往往是唐竞辰扬长而去而徐亮遍体鳞伤。所以主观上被告人是不愿意遇见被害人的,他害怕遭到被害人的殴打。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被告人经常出现在海艺中学的附近是因为他姐姐在那里上学。正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被告人才会再去海艺的时候带着凶器,也就是那把匕首。”

“另一方面,我并不认为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发生了聚众斗殴——”辩护律师把手里的资料翻了几页说,“这是案发当晚其余参与者的供词。那天晚上他们在大排档里吃饭,碰巧徐亮也在。然后被害人经过时看见了徐亮,两个人口角了几句,被害人就冲过去打他。因为唐竞辰在海艺中学很有名气,所以他们中有人认识他但都不认识徐亮。唐竞辰如此殴打一个瘦弱且身有残疾的少年,他们自然看不过去,所以才会介入。参与这起案件的其余四个人都表示,他们当时只是想制止被害人对被告人的伤害。只是没有想到唐竞辰的态度十分恶劣,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甚至对劝架的他们也很不客气,所以才有了想要教训教训他的念头,并不存在出于私仇、争霸或者其他不正当的目的。而徐亮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也没有向他们寻求援助,故而不能被认定为首要分子,同时也就不存在预谋、约定和聚众的情况。这些都不能构成聚众斗殴罪的要件。所以被告人动用刀具是为了在明显劣势的情况下制止被害人继续伤害自己,所以应该属于正当防卫,但明显超过了必要的限度。因此我请求法庭将被告人徐亮的行为认定为防卫过当造成的故意伤害。”

律师的辩护在旁听席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家都明白,他这是在极力地为徐亮开脱。我相信,因为徐亮的供述,在场有不少的人已经不再把他看作是杀人凶手了,甚至不免对他心存同情,怀有怜悯。因为导致这一场惨剧发生的根源是唐愈,是她精心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让徐亮这些年来始终活在这个骗局中,她才是罪魁祸首。

而徐亮和唐竞辰一样,也是一个受害者。

随后控辩双方向法庭提交了证据,包括凶器、扣押物清单等物证、现场勘验笔录、现场目击者的证词、法医尸体鉴定和物证鉴定、被告人的供述以及涉案人员的证人证言。这些都印证了徐亮的代理律师的辩护。案件的审判开始明显向被告人倾斜。

然后审判员问徐亮:“被告人,他说的是否属实?你是否有杀害唐竞辰的动机和意图?”

一时间法庭上的气氛陡然一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亮身上。那时他已经被羁押了四个月,从背后看过去,似乎胖了一些,被剪掉的头发也长长了一些,显得有些潦草。他或许不太方便长时间站立,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微微弓着身子把手支在前面的栏杆上。听到审判员的问话,他抬起头站直了身体,镣铐相互撞击发出冰冷沉重的声响。

我看见现场的除了一些人在偷偷用手机拍照或者按着屏幕,还有一些女生低着头合掌祈祷,我想她们是在祈祷法庭能够看在律师所说的那些客观事实从轻宣判,祈祷命运能够看在徐亮因为怀着对姐姐的深情经受了这些苦难的分上放他一马。我虽然对徐亮也有同情,但这份同情并不足以使我原谅他所犯下的罪孽。他杀了唐竞辰,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也因此耽误了我母亲的治疗。同时,那之后一连串的变故,也都是借由唐竞辰的死被诱发被激化的。所以在我的眼里,徐亮永远罪无可恕。

只是时至今日,一切都已经平息,我在弄清楚所有的真相之后明白,注定会有一场意外发生,带走一切,这才是人生。所以我感慨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徐亮,突然觉得他将会有怎样的惩罚和遭遇,其实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心里明明那么恨,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无法挽回,于是我突然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原谅呢?我默默闭上眼睛,等待徐亮说律师的辩护属实,然后从轻接受处罚。

然而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合议庭即将宣判之前,在徐亮沉默了一分钟之后,他挺直身板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属实。我恨他,我做梦都想杀了那个畜生!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可最后我只捅了他五刀,实在太便宜他了。”

全场哗然。

我猛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旁听席上是一片沸腾的声音。审判员不得不敲响法槌让大家安静,然后他问徐亮:“为什么?”

“他强奸了我姐姐……”徐亮垂下头小声地说,转而又突然仰起头用一种仇恨的、凶狠的、决绝的音调重复了一遍,“他强奸了我姐姐!!!”

他的话犹如一碗冷水浇到了滚烫的油里,刚刚安静下来的旁听席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混乱中这句话箭一样穿过了我的思维。我顿时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果然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不管我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也不管我们有所觉察还是无所觉察。唐伟强、李艾、唐竞辰、唐愈、陆小艾还有徐亮和我,我们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两两相对各自为政,实际上始终在彼此关联、相互牵制。我侧过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李艾,她也因这样的原因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继而转换成十分复杂的神色。接着我又转过身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唐愈,她身体绷得直直的,微微仰着脸闭上眼睛,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但汹涌的痛苦却轻易地从她眼角、嘴角的纹路里汹涌而出。

唐愈啊唐愈……当初你自诩聪明,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斡旋在这两个少年之间,以为你当真控制了事态的发展,但你可曾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徐亮的声音里充满了透骨的恨意:二〇一二年九月的一天,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姐姐的徐亮接到她发来的一条短信让他立刻回住处,等他赶到时发现唐愈已经晕倒在出租房的门前,那天她穿了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脸色却苍白得连嘴唇上都没有一丝血色,身体瘦弱得像是大病初愈的人。徐亮赶紧把唐愈扶起来,这才发现她之所以会一反常态地穿一条大红色的裙子是因为她在流血,门口她坐过的台阶上已经是一片鲜红。徐亮被这一幕吓坏了,他不知道姐姐怎么了,但也立刻背她就近去了城中村里的一所小诊所。医生给唐愈检查之后告诉徐亮,唐愈是因为口服药物引产失败才流血不止的,而晕倒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了贫血。医生说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需要尽快做刮宫手术补救。

徐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此之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听过药物引产、刮宫手术这样的字眼儿?这离他的生活太远了,仿佛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此刻他也触电般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声音颤抖着问医生:“你是说,她……怀孕了?”

“不怀孕她流什么产,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年轻人光图一时痛快,弄成这个样子才知道过来看。”医生一边开药一边不以为然地反诘说。她想必是把徐亮和唐愈当成一对情侣了,毕竟城中村这种地方外来人口聚集,治安又差,鸡鸣狗盗,打架斗殴,包娼庇赌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她看到唐愈穿了这么招摇的大红裙子,而面目猥琐的徐亮又是一副焦急万分的窘样,自然没把他们当成好人,说话也毫不留情面:“怀孕五十天以内才能用药物流产,看她这情况估计都有三个月了,早就过了期限,不出事那才是奇了怪了!你是她男朋友吧?我给你说这样乱来是会出人命的……”

那天医生又说了什么徐亮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记得唐愈输了液之后醒了过来,身体十分虚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那个上了年纪的医生却跟机关枪一样喋喋不休,好像指责这对年轻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完全不理会唐愈此时最需要的是休息。徐亮在医生那里买了一些补血消炎的药就扶着姐姐回去了。

到了出租屋唐愈说自己很累,想好好睡一觉。于是徐亮便安顿唐愈吃了药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下,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陪着她。但唐愈因为头晕心悸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徐亮看在眼里,心里疼得快要滴出血来。他忍不住还是问了:“姐,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唐愈抿着嘴只是摇头,在弟弟的追问下最后只说:“明天你陪我去做手术,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

但徐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从他找到姐姐至今,她除了偶尔会到自己这里以外,一直是唐家学校两点一线。除了唐竞辰,他也不曾看到唐愈还和任何异性走近。那时他并不知道唐愈和唐竞辰真正的关系,所以当他看见唐竞辰走路时喜欢挽着姐姐的肩,有时也会抚摸她的头发,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凑到她的耳边,因了内心的嫉恨与失落,还有对唐家一直以来极深的成见,唐竞辰对唐愈的那些亲密的举止在徐亮眼里,仿佛都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轻贱。他始终认为姐姐在唐家是不快乐的,只是因为他们姐弟二人不具备摆脱唐家的实力,所以唐愈才会选择忍辱负重。是的,忍辱负重,唐竞辰对姐姐的所有关心和爱护,在徐亮眼里都是侮辱。唐愈是他心里最爱最在乎的人,为什么唐竞辰可以和她天天朝夕相处,众目睽睽之下可以无所避讳,而他却要始终在人前保持疏远,向所有人刻意隐瞒他们是孪生姐弟,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凭什么?凭什么!

“姐,你说,是不是那个唐竞辰?是不是他?!”徐亮看到姐姐这副样子,心里充斥着的那些想当然的愤怒和仇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心智,令他只能盲目地追问着,“姐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离开那里?你为什么那么怕他们?你只要点个头,我现在就去劈了他!”

而唐愈之所以会来找徐亮处理这件事,只是因为她找不到比自己的弟弟更值得信任的人了,这件事绝对不可以让外人知道。她不曾想过这会给徐亮造成多大的打击,反正她清楚徐亮是唯一一个完完全全不假思索地相信她服从她的人。于是她始终以沉默回应弟弟的追问,最后还作势起身要走,说:“我说了你不要再问了,不然我现在就走。”

徐亮只得把话都咽到肚子里,姐姐的不回答在他看来是一种默认。唐愈来的时候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所以等她睡着之后,徐亮便蹲在厕所里给她洗那条大红色的裙子好让她明天去医院的时候可以穿。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成一片褐色的印迹,在水盆里浸出暗红色的血水,他用力地搓洗着,任那股仇恨在心里如针扎火烤一样让他坐立不安。三十平方的小房间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他死死地盯着那盆血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唐竞辰付出代价。

他们没有去Z城市内的任何一家医院,因为唐愈不允许被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碰到。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后果都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她坚持让徐亮陪自己坐了一个小时的大巴来到Z城东边的一座小县城,又在这座小县城里找了一家最北郊的妇幼保健院。我想唐愈知道自己这么做会冒着多大的风险,但我想她宁可死,也不愿意自己苦心经营了数年的所得会因为这件事而功亏一篑。

那是一家位置偏僻设施陈旧的老医院,前身是当地的乡镇卫生所,医生和病人都很少。光线阴暗,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灰尘的潮湿味道。挂了号交了钱走上二楼妇产科的时候,走廊里传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夹杂着突兀的呻吟和歇斯底里的咒骂,徐亮被吓得手足无措,生怕接下来这样的声音也会从姐姐嘴里发出来。而唐愈其实也是害怕的,每走一步腿都在发软。他们在走廊里等了大概十分钟,彼此之间没有说一句话,窗外盛夏的景象还在持续,灼热的阳光和蝉鸣穿透了每一片树叶,生命是如此的蓬勃旺盛,明晃晃得令人睁不开眼。但在这里,每天都有生命在被悄无声息地毁灭,徐亮抓住姐姐的手,发现她手指死人般冰凉。

然后手术室的门被大力推开,一个大汗淋漓面目苍白的女子扶着墙从里面缓缓地走出来,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被扒了一层皮一样让他们触目惊心。医生也跟着走了出来,是一个中年女子,穿了一件发黄发旧的白色制服。那是徐亮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一张脸,脸庞瘦长,颧骨很高,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就很冷酷严厉,她或许对生活有诸多怨气,又因为每天都在摧毁新的生命而显得麻木不仁,满脸的不耐烦。她脱下手上沾满鲜血的消毒手套扔进垃圾桶里,用一种蜥蜴般没有感情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愈,然后问:“交钱了吗?”

“交过了,这是单子。”唐愈走上去说,“现在就可以做吗?”

“进来吧。”医生说完侧身让唐愈进去,粗暴地关上了门。

那天对于唐愈和徐亮来说都是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噩梦。当那扇门被重重关上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徐亮突然感觉自己没有了呼吸。他不敢想象姐姐就这样赤裸地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视线之下,那张冰冷的手术台就像是一个刑架,姐姐如同一只动物躺在上面被剥夺掉所有的光鲜、骄傲与尊严,只剩下一具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躯体。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皮肤一寸寸地都缩紧了,手术室里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像是雷鸣一般,汗水顺着脊背开始往下淌。

然后他听到了器械碰撞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那声音在他耳中就像是钻头高速旋转时所发出的轰鸣。

他不知道姐姐此时的境遇,整个过程中声音中断过一段时间,突然的寂静让他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断掉一样,随后是铺天盖地的恐惧感。那种恐惧所带来的痛苦比他的腿被砸伤时那种全身抽筋的疼痛要强烈十倍百倍。那一刻他宁愿自己是个瞎子、聋子,这样就可以不用去看不用去听。到最后徐亮已经不知道在自己脸上纵横的是汗还是泪,那七八分钟对于他来说就像七八年那么漫长,或者说他和姐姐在那七八分钟里把他们七八年的痛苦都经历过了。

最后徐亮把姐姐背出医院。麻药的效果退去,唐愈蜷缩在弟弟的背上,身体像垂死的动物那般微微地抽搐着。他看不见姐姐的脸,只能感觉到有眼泪沿着脖颈往脊背上流,岩浆一样灼烧着他。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了誓,”徐亮最后说道,“我一定要杀了唐竞辰。”

然而当审判员问他是否能够拿出证据的时候,徐亮只能摇头说不能。

这是最后一个被揭开的真相。至此,我已经明白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因果关系,弄清楚了每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从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三岁的我与邻居李艾一家相识开始,再到二〇〇四年,陆小艾被查出罹患系统性红斑狼疮,陆泽生卷款离去,李艾带着女儿来到Z城。这便是我和李艾之间的故事最早的开端。

唐愈与徐亮姐弟二人的故事则开始于二〇〇六年,唐愈被唐家收养与孪生弟弟徐亮分离。而徐亮在二〇〇九年七月逃出福利院直至二〇一〇年三月在海艺中学门口找到了姐姐。后来到二〇一二年一月徐亮的右腿受伤,因延误治疗半年后落下残疾,同年六月唐愈遭人奸污,于是便有了九月里徐亮陪姐姐去做流产手术的事件。

接下来便是二〇一三年九月,我考上Z大离开故乡来到Z城,母亲来学校看望我,我因为一场打架而和唐竞辰成为好友。却不承想仅仅两个月之后,我便在唐家重新见到已经成为唐竞辰继母的李艾,并且和唐竞辰在去海艺找唐愈的路上与徐亮发生了冲突。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的生活轨迹便开始汇集在一起。那些一个个看似孤立的突发事件,被时间串联成一条条完整的线索,相互制约,彼此影响,最终在命运的干预下被扭结成一张巨网。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像是落入网中的飞蛾,不明就里不知真相,或者奋力挣扎,或者坐以待毙,但总归解不开也逃不掉。该发生的都注定发生,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任由时光像洪水一样卷着我们不由自主地奔走向前,然后被命运粗暴地随意弃置一隅,以幸存者的身份继续生活。

旁听了那场审判的人们或许都不会忘记,他们带着好奇心与窥私欲纷纷落座饶有兴趣地听徐亮将他这一生的遭逢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娓娓道来,却因不断出现的异峰突起、急转直下而接连爆发出阵阵哗然,以至于审判员多次敲响法槌维持现场的秩序,在徐亮的供述结束之后宣布暂时休庭,交由合议庭合议。

在暂时休庭等待宣判的那段时间里,李艾已经提前离开了。她必然是不忍心再听下去,尤其是法庭对徐亮最终的判决。因为在她去福利院带走唐愈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知道唐愈在撒谎,已经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是徐明,而且她还有一个叫作徐亮的孪生弟弟。但那时李艾便打定主意只收养唐愈一个,是她刻意忽略了徐亮的存在,也不曾想到这个在她带走唐愈时也没有出面阻挠的少年会在时隔八年之后再次出现打乱一切。或许她本应该识破唐愈的谎言、正视徐亮的存在,但她却没有那样做。有时命运中的那些阴差阳错是如此荒唐却又是如此理所当然,加上某种隐秘的目的和背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以至于直到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徐亮这个名字都不曾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她都已经快要忘记唐愈其实还有一个孪生弟弟。而正是唐愈的这个孪生弟弟,从二〇一〇年三月找到唐愈到二〇一四年二月被捕的这四年时间里,一直以一种不为人知的隐形姿态默默守护着姐姐,并最终杀死了唐竞辰,无形中帮了李艾的大忙。而李艾却在听到这对姐弟的故事之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罪孽,这罪孽深重得令她难以自处,又让她感觉到冥冥之中或许真的会有报应降临于世。于是她起身经过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就走了。

而在众人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坐在角落里的唐愈已经是泪流满面。我突然很想走过去问一问她:唐愈,现在你满意了吗?你利用唐竞辰对你的爱来稳固自己在唐家的地位,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出身底层的贫贱身份。你又利用徐亮对你的爱去解决自己所遇到的困境,以为这样就能够摆脱流言蜚语的威胁。也许在你眼里他们仅仅只是两枚会说话的棋子而已,你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惜让他们始终都活在你的骗局里。甚至连徐亮的被捕都是因为你的背叛和出卖,而唐竞辰到死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你哭是因为你后悔了吗?是的,我想你应该后悔,你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编织了一个温情的网捕获了唐竞辰和徐亮,但你不知道你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身处于一个更大的网中。你欺骗了所有的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到头来,命运却狠狠地欺骗了你。最后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你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所做的,仅仅是毁掉了两个深爱着你的少年。

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眼泪,究竟是为了唐竞辰还是徐亮,抑或是为了你自己而流。

二十分钟之后法庭当庭宣判:合议庭评议认为,本案经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被告人徐亮对被害人唐竞辰系蓄意谋杀且案发时已年满十八周岁……判决如下,被告人徐亮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所有人都肃穆地站着,当审判长宣读完审判词宣布闭庭的法槌声响起,偌大的法庭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继而纷纷转身往门口走去。就在那一刻,即将被法警带下法庭的徐亮的目光穿过无数纷攘离去的背影,突然双手抓住栏杆爆发出一阵嘶喊:

“姐!!!”

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停下脚步顺着徐亮的目光落在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唐愈的背上。她距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距离徐亮却很远。整个法庭再次陷入宣判时的那种寂静之中,只有徐亮一声声极其哀伤又极其绝望的哭喊海啸一般席卷而过:“姐!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做错了?姐——”

那一刻我相信如果有一百个人在场的话,便一定会有一百颗被这样的哭喊揪起的心。那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最后的问题。他因为内心对她极深的爱,才有了对伤害她之人极深的仇,自己也因此送了性命。而我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亲耳听到这样的声音,又怎么能够告诉徐亮,唐竞辰从来没有伤害过唐愈,所以你恨错了人。强奸唐愈的也根本不是唐竞辰,所以你杀错了人。

他一遍遍地喊着,一遍遍地问着,却没有人能回答。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唐愈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好像任何人只要在此刻轻轻碰她一下,她就会瞬间分崩离析碎成一地。这生离死别一般的情景令所有人除了屏息凝视之外不可以有更多的动作。但最终唐愈挺直了身子,走出了那扇大门。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是二〇一四年的六月二十日。至此,我、李艾和陆小艾、唐伟强和唐竞辰以及唐愈和徐亮之间绵延了整整十六年的爱恨终于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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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些年来,林汐洛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那个人手持玫瑰花,生有一对金黄色的羽翼与一双赤瞳。直到那天她打工的时候遇到一个非常小气又冷俊的男人。从此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绑架”、“欲擒故纵”、“请君入瓮”的套路频频从她身上上演。终于她忍无可忍的吼他:“戚纪辰,你玩够了没有?你到底想怎么样!”一向冷俊面无表情的男人忽然勾唇一笑倾身向前在她耳边慢斯条理,极其厚颜无耻的说道:“我亲爱的未婚妻,答应跟我回家就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