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船的船身不过三丈长,并不算大,但船高比靑子预料中的要高得多。
靑子走到孤船下,抬头已经看不到船内的景象,只能看到满是铜锈,没有温度的船身。
靑子曾经碰过江无息的心,被伤得很重,两百载过去,那些伤都没有痊愈,她此行非要登不周山,非要见江无息,就是为了了断过去,治愈她的心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孤船的冷与江无息那颗心的冷一样,她一时不敢再碰。
靑子想尝试着飞身上孤船,却不知为何,她圣人的修为,在这个地方,竟然不足以支撑她不过百来斤的肉身离地半尺。
不能飞上去,只好另想它法,靑子看了一眼船尾,垂直的船身上嵌着一架梯子,有十余阶,只要她扶着扶手,踏上那十余阶的梯子就能爬上孤船。
但靑子真的不想再碰孤船,因为碰孤船,就等同于在碰江无息的心。她对江无息那颗心的冷,不止是畏惧,更是恐惧。
既然去不到孤船上,那就让江无息下孤船来见她,靑子便双手叉腰在孤船下放声吼道,“江无息,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家。”
然而,孤船上,除了一声声的钟鸣,什么回应都没有。
“竟然不理我,江无息,老娘都找上门来了,你当做没听见就想打发我。”靑子越想越气,继续叉腰吼道,“江无息,你别躲在船上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孤船上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回应她的只有钟鸣,只有孤船本身的冷。
“江无息,你好狠的心,不管怎么说,我于你都有救命之恩,你却无视了我几百载,戏耍了我几百载,今日,我踏过千山万水,来到你家门下,想着在你没几年好活时,见你一面。你却对我不理不睬,连面都不肯露,就想将我打发。我靑子岂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女人。”
江无息在孤船上,不可能听不到她的声音,靑子如此认为,想到江无息对她的冷漠与无视,想到江无息对她的戏弄,甚至想到在她的丈夫没有几年活头时,江无息还将她的丈夫诱骗走,她心中积压的怒气一时化作了滔滔气焰喷涌而出,歇斯底里咆哮道,“江无息,你别躲在船上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抢男人,怎么没本事见我啊。我呸,我呸,我知道你在家……”
靑子扯着嗓子嘶吼了半天,口干舌燥,声音都哑了,还是没等到江无息露面。
“江无息,你当真快要死了,都不愿意见我一面?你要知道,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你。”
靑子吼累了,有气无力坐在了桥廊上,一直仰头望着孤船上,她得脖子都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来,想着江无息那张目空一切、无所顾念的脸,心中暗恨,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见到你,你不想见我,我非要让你见到我。这天下人,人人都可以对我视而不见,唯独你江无息不行。”
靑子扭头望向了船尾嵌在船身上的梯子,起身走了过去。
又蠢又偏执的女人,既可爱,又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气可恨。在莫木鱼眼里,水合沧露是这种女人,这风韵犹存的靑子也是这种女人。
靑子走到了梯子下,尽管她对船身的冷畏惧至极,恐惧至极,她还是毅然决然摸住了梯子的扶手,踏上了梯子的第一阶。
船身的冷,不是冬日的冷。
冬日的冷,冻得只是肉身,哪怕就是一息之间能冰冻千尺的冷,以靑子的修为,都可以无惧无视。但船身的冷,就是让她畏惧恐惧。
这是一种泯灭人性,丧失道德的冷。
一种仿佛世间一切秩序,繁华都不存在的冷。
一种能荡灭一切欢乐,爱恨的冷。
一种无视生死,悲欢的冷。
在这种冷意下,人血不会结冰,人心不会封冻,但人内心之中,所有的负面情绪,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恨意,都会在顷刻间化作万丈寒流,从脚底直窜入脑,让人心灰意冷,让人肝肠寸断,让人万念俱灰。
直至让人变成行尸走肉,似枯石草木一样,无情无义,无悲无喜,对世间万物,哀愁喜乐,爱恨离合,都无动于衷。
江无息,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对五州的一切都不在意。包括她靑子。
在靑子摸住扶手踏上梯子的那一瞬间,她就绝望了,她不知道她为何要绝望。
江无息亲手掐灭能让她丈夫继续活下去的火焰时,她没有绝望。
她的丈夫抱着将死之残身偷偷离她而去时,她没有绝望。
但这一刻,她就是绝望了,她眼角的泪汹涌而出,流淌过脸颊,似两道小小的瀑布一样,垂直落下,被风吹在了冰冷的船身上,渗透入了斑驳的铜锈里。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靑子的泪水真多,此刻她再无生念,只想一死了之,将过往的一切,爱恨也好,情仇也罢,都以她的死来终结。
靑子一手抓着扶手,一手凝指成刀,就将刺入她的胸口。
不过,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又蠢又偏执的女人的可怕之处,在靑子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原本被船身的冷意感染得心如死灰的她,在就要自杀终结余生的关键时刻,她因蠢而偏执的心,竟然神奇的恢复了一丝心智,她惨笑一声,一边流着泪,一边嘶吼道,“江无息,你的心真的好狠,你不见我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杀我。你想杀我也就罢了,竟然还无耻到迷惑我来自杀。你为何不亲手杀我?是不敢?是不能?还是不想?”
孤船上没有江无息的回应,靑子恢复的一丝心智又将被孤船的冷意湮灭,她清楚,只要她放开手中的扶手,放弃登上不周山的念头,不再触碰这艘孤船,她就不会被那种冷意迷惑。
但是她靑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江无息。
“啊……”靑子仰天怒吼了一声,面色狰狞道,“江无息,我一定要爬上这艘船,我一定要见到你,你想要我死,尽管出手。”
在说出这句话时,靑子踏上了梯子的第二阶。
孤船的冷,让多少男人,在它的船身下化作了白骨,最终坠入云海。但此时此刻,却对一个蠢女人疯女人的偏执无可奈何。
孤船的冷已经不仅仅是让靑子心灰意冷,还让她饥寒交迫,浑身冻得发抖,甚至眼泪刚流出来便变成一滴滴的冰珠,但都没能压制住靑子心头那一丝偏执……老娘一定要见到江无息。
靑子心冷都不怕,更何况是身冷,她牙齿打颤叫嚣道,“江无息,杀了我,我想看看,我死在你手下时,你是会笑,还是会哭,又或是当做是死了一条无关紧要的狗一样,看都不看一眼。”
这句话说完时,靑子已经踏上了梯子的第三阶。
“江无息,你怎么还不杀我,我求你快杀了我。我想看看,一个有血有肉,有心肝肚肺的人,究竟能绝情到什么程度。”
靑子踏上了梯子的第四阶。
“江无息,你不是人,你连石头都不是。当年我问你是什么,你指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说,你是石头。我将那块石头捡了回去,浇了半夏的水,都长出了绿油油的草。可是你这块烂石头,我等了你几度春秋,你什么反应都没有。”
靑子踏上了梯子的第五阶。她偏执心智与孤船的冷意争分,一时不相上下,她的眼角依然还有泪在流,不过此刻,流的已经不是水,而是血。
她顾不上流淌的血泪,将疯女人的泼辣彪悍发挥到了极致,骂骂咧咧中,一步一步爬上了梯子的十余阶。
她在船下往上看,梯子只有十余阶,然而她此刻已经爬了十余阶,她头顶上的梯子任然有十余阶。
靑子的目光和偏执,全在头顶的悬梯上,如果她能向下望一眼,她就会知道,不管他向上爬了几阶,她始终在第一阶。
但是发了疯的靑子不会低头,歇斯底里的嘶吼着,不顾一切的向上爬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江无息,老娘来见你了。
被三具白骨挟持走下云海深处的莫木鱼,不知她的好婶婶靑子正在经历什么,他向下走了数百阶台阶,都没有走到尽头。
云海深处,没有风动,但是有云雾在涌。
只穿着一件兜裆裤的莫木鱼感受到了一丝丝凉意,他取下腰畔的银壶,喝了一口酒取暖后,手语道,“还要走多久?”
幽光白骨呵呵笑道,“快了,贵公子,你别急。你是心急回家,我们是赶着投胎,我们其实比你还急。不过啊,再急,这路,都要一步步走。就如勾搭女子,心急吃不到豆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幽光白骨往生之后,即使有王侯命,掌权一方国,他的国想必也会因为他好色,毁于一旦。
莫木鱼不在意幽光白骨骚气侧漏,他敷衍手语道,“我倒是不急,而是我那个好婶婶与江无息的关系不和,我怕她登上不周山后,跟江无息打起来。”
女白骨笑道,“贵公子放心,你婶婶登不上不周山。不周山绝不是靠两条腿就能登上去的地方。要是登不周山那么容易,这五州也不可能连记录不周山的只言片语都没有。”
麻绳白骨说道,“不能说是登不周山,只能说是回不周山,因为,只有生在不周山的人才能登不周山。外人靠双腿根本爬不上去。”
莫木鱼并非生在不周山,他不知他送这些白骨往生之后,能不能登上那艘孤船。
女白骨这时笑道,“贵公子,我们到了。”
莫木鱼望向了前方,向下的阶梯已经到了尽头,前方有一块方圆几丈大小的青石沉浮在云海中。
青石上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不高,约有三尺,与凡俗指路的路碑差不多。石碑上还趴着一只小兽。
莫木鱼走上了青石,这才看清,似头幼虎的小兽是木雕的,幼虎的嘴里还叼着一柄木剑。
赫然,莫木鱼发现,幼虎嘴里叼着的木剑,竟然就是不日之前,他从木雕神袛手中取来,割破身体血肉,压制妖气的那柄木剑。
“不可能是那柄。”
“那柄木剑已经毁了。”
“两柄木剑只是相似罢了。”莫木鱼愕然,连连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