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西子想好怎么说,衿俞饮完碗中的酒后就说道,“当年西楼四子,属你西子禀赋最高,处事最为沉稳,做事也最有魄力。我、凡谷、孚极为你的遭遇感到不甘,我们为你在天照之门前的豪言壮志动容。当初我们在天照之门前一同发下誓言,你的誓言是什么不必我再复述,而我们的誓言是全力助你复辟西楼朝,不管岁月过去多久,只要我们活着。”
西子给衿俞添满酒,他微微叹息一声,他没有说谢谢,或者说一声辜负众望之类的话,他觉得在老友面前说这样的话就显得矫情。他说道,“老友相逢,该开怀畅饮,相谈甚欢才是。衿俞,我们聊点别的。”
衿俞小酌一口,垂着头说道,“聊什么,难道聊你每日如何给孩童授课不成?”
衿俞将泥碗丢到桌上,明显又有些怒气,这是他的性格,他是易怒之人。却在此时他看到小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三句话,他下意识的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低声念道,“人从何处来?”
“一蚕所吐为忽,十忽为丝。糸,五忽也。何谓忽,十窍为之忽。”
“禀受于天,生来具有。”
衿俞也是圣人,他的修为虽然逊于西子,但相差不远,他知道这三句话意味着什么。猛然他抬起头,眸中溢有异样的光芒,炙热而惊讶,“你在教孩童们修行?”
西子笑着点了点头。
衿俞却联想到一些事情,喝了一口酒后含笑说道,“你想开宗立派?”
没等西子回答,衿俞便兴奋着继续说道,“对,我怎么没想到,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乃小隐,你乃大隐也。有修行禀赋的人虽然少,禀赋绝佳者更少,若有心寻觅,中州万疆之地却并不少。再以你的修为,耗费些岁月光阴,确实能立起一派不小的宗门道派,你既有此意,我经道一门会全力助你。”
西子笑看衿俞眉飞色舞的讲着,没有出言打断。
开宗立派,谈何容易。培养一名修行之人需要多少资源,衿俞作为经道的尊主难道就没有算过?
让一名有禀赋修行的常人踏入一境,凝识而引气,引气而炼窍,光是这一境的消耗就能让春秋朝建立起一支千人的精骑,甚至还不止于此,更别说是往后的境界。
他如今一介布衣,哪有那个能力开宗立派。
瞧着西子欲言又止的面色,衿俞叹了口气,将手中拽紧的纸页丢回桌上,“你没有开山立派的打算?”
西子说道,“没有,是你误会了。”
衿俞稍有失落的端起泥碗,喝下一口之后问,“那你为何要教孩童修行?”
西子解释道,“一群孩童吵着要我解释何为修行,我抵不住孩童的天真,便答应明日给他们讲解一番。”
衿俞望着桌下丢落的几团废纸,他猜到那是何物,含笑说道,“难道你这样的圣人还不知道如何对一群孩童解释何为修行?”
“起初还真是犯难,好在后面想好如何去说,才能让一群孩童接受并理解。”西子捧起泥碗,与衿俞对饮一口,同样笑着说道,“衿俞,倘若是你要给一群孩童授课,讲何为修行,你会如何说?”
衿俞却说道,“我乃经道之尊,怎么可能会给一群俗世幼童授课?”
西子说道,“一个假设而已。”
衿俞想了片刻才说道,“我会给他们讲讲生道。”
西子侧着头说道,“不好,生道之事过于杀伐血腥,会在孩童心中留下阴影。”
衿俞说道,“弱肉强食,欲求道长生,双手怎么可能不沾染血腥?”
西子没有反驳衿俞的观点,他说道,“你说得对,可你授课的对象毕竟是一群俗世的孩童。”
“既然是俗世的孩童就不该问何为修行。”
“求知之欲,好奇之心,乃人之常情。”
言谈间,推盏对饮好几个来回。衿俞吐着酒气说道,“我此行来访你,路过无巫山。”
西子知晓无巫山是哪,他淡然道,“你自常行山下山,来上京地,自然要路过无巫山。”
衿俞肃然说道,“他还没有死,站在无巫山口,比你的模样还老,脸上、身上估计都长青苔了。我没有近身,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
西子面色也是肃然,不苟言笑,“他如今是何等年纪,我岂敢与他比老。五州之上,能与他比老的也只有无相山二老。”
衿俞端起泥碗,却又放下,微微仰着头,眸中满是不解道,“他就是一个常人,却能活过八千余年的光阴还不死,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难道他的身上有传闻中东州的不朽之力量?”
西子笑着说道,“你想多了。当年的生道之中,哪一个不是常人?就连三皇之一的人皇,也是一个没有修行禀赋的糸人。”
衿俞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评判,他皱着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给对面的老友听。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决定,还是说吧,便压低声音说道,“我曾经听我的师尊讲起过一些事。”
西子问,“关于生道的?”
衿俞点了点头,“对,确切的说应该是关于无相山二老和无巫山口那个活了八千年还不死的看门人。”
“哦?他们之间还有联系?我闻所未闻。”西子给衿俞的碗中倒满酒后道,“快说。”
衿俞饮了一口酒不慌不忙道,“这些事不一定真实,我师尊说他也是道听途说。”
西子催促道,“不管真实与否,你先说说看。”
衿俞却问西子,“无巫山口,那个活了八千余年还不死的老人,算不算是生道的门人?”
西子说道,“当然算。”
衿俞继续问,“既然如此,西子,你有没有想过,八千年前,无相山海市灭生道,杀尽生道门人,为何单单留下一个看门人不杀,任其活着?若任他活下去,我估计就是天荒地老时,他都不会死。”
西子顿了片刻说道,“他是个常人,虽是生道门人,却没有修行过任何生道典藏,所以算不上是修行了生道之法的修行之人。”
衿俞说道,“不尽然,还有一个原因。”
西子忙问,“什么?”
“一个赌约,一个看门人与无相山二老之间的赌约。”衿俞说道,“在无相山二老杀死人皇,毁灭生道时,看门人就与无相山二老对赌过,倘若看门人能以常人之躯活过天长地久,天朝神国中的神袛,就让无相山二老化作常人之躯,在俗世中走历一遭,让他们饱受苦难,尝尝常人无法修行的疾苦。”
西子将碗中的酒水喝尽后问,“衿俞,你说天长有多长,地久有多久?”
“不知道。”
衿俞摇头说道,“以常人之躯,活过八千余年的岁月,世间除他之外,再也寻觅不到别人。虽然你我,或许任何人都不知道天长有多长,地久有多久,但他在经历八千余年的光阴之后,还活着,便能说明,在某些事情上,无相山二老的做法可能是错的。”
西子沉默,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片刻之后,他的眸中冒出一点光亮,很是炙热,就像桌上那颗在夜色中极力撑开光明的米粒大小的火光。他压低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无相山二老输了?看门人活过了天长地久的岁月,那么天朝神国中的神袛将答应他,让两位神使化作常人之躯,在俗世中走历一遭,饱受苦难,尝尝常人无法修行的疾苦?”
衿俞抹了一把嘴角,他感叹西子的想法真是荒诞,无相山二老是何等修为的人物,怎么可能化作常人,去经历苦难。他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你还真是敢想。”
西子没有答话,他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那是渤海湾的方向,他在那个方向的天空之上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整张老脸就像是一朵极为明亮的夏花,终于摆脱了花苞的束缚,彻底绽放开来。
衿俞看着西子笑,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发笑,像极了青春年少时,得手了某个姑娘。”
西子给桌上的两盏泥碗中倒满酒后说道,“衿俞,我一直想摆脱……应该是挣脱,我一直想挣脱一种束缚,为了挣脱这种束缚,我在这条长街之上隐世了数百年。而今天,我才发现想要挣脱这种束缚,竟然如此简单。耗费数百年的光阴无果,是我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
衿俞看着西子的笑脸,多年老友,虽然多年未见,但他依然觉得他很了解面前的这位老友。从面前老友的神色中,他仿佛感觉到有大事将要发生。他将手中的酒碗丢在桌上,肃然问,“你想挣脱何种束缚?我一直都不知道,你被束缚着。快告诉我是什么束缚着你,我会倾尽经道一门来助你。”
“来,先饮了这一盏。”
西子将桌上的泥碗拿起,递到衿俞手中,随后他仰起手中的泥碗,与衿俞对盏相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