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方掌柜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道:“二位都不要自谦了,依我看二位的大作皆为上品,真正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哩,噢,应该说是珠联璧合相映成趣才对。老朽人老了,眼迟心慢,似这样即景赋诗是不能了,不过老朽也想凑个热闹,不妨换换口味,来点别的。老朽便与曹大才子来个改一字令,如何?”
曹娴一拱手道:“才子称谓晚生不敢当,改一字令么,晚生当请老前辈不吝赐教。”
方掌柜道:“是这样,这一字,既须象形,又须押韵。老朽这便说了:口,好似没梁斗。”
曹娴不假思索便道:“川,好似三条椽。”
方掌柜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曹大才子这三条椽里头,可有一条是弯曲的哟。”
曹娴一笑道:“老前辈乃先生生意上的大掌柜,不说富甲一方,也是衣食无忧了,尚且使着一只没梁斗,晚生不过一乡间寒素,三条椽中有一条弯曲,又何足见怪呢?”
方掌柜一听,脸上就现出些许尴尬之色,不由说道:“曹大才子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令老朽钦佩之至。”
曹娴笑意盈盈,口气中不无揶揄意味:“老前辈端来别人蒸熟的冷馒头,让晚生吃现成饭,晚生哪里有不敏捷的道理呢?”
曹娴的意思是,方掌柜出的一字令,是照拾他人牙慧,她也照葫芦画瓢,当然就对答如流了。话里话外充满讥刺意味,令方掌柜听了一时脸上红不是红白不是白,不过他毕竟阅历颇深老于世故,只一句话就为自己解了围:“曹大才子真是博学多才的饱学之士啊,老朽信手捡来个自以为冷僻些的掌故,来与大才子凑个趣,不想在大才子面前竟是班门弄斧了,惭愧惭愧。”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曹大才子乃一渔郎,竟是如此博学多才,恕老朽孤陋寡闻,似此等渔郎,老朽以往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
这话明是在夸赞对方,暗却是在质疑对方的身份。
曹娴摇摇头道:“什么大才子,什么博学多才,什么饱学之士,这一顶顶桂冠晚生一顶都不敢戴。似晚生这样的渔郎,老前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在于老前辈孤陋寡闻,而在于老前辈眼光太高。老前辈乃一走南闯北的大掌柜,所见所闻的不是富商大贾,便是达官显贵,像我们这样的穷苦渔家子弟,是入不得老前辈的眼界的,自然便对我等渔家子弟知之甚少了,便以为,凡渔家子弟皆是些蒙昧无知的粗鄙之人。殊不知,我们渔家子弟个个皆冰雪聪慧,只是家境贫寒少读诗书罢了。但凡似晚生这样读了几日村塾的渔家子弟,才学见识均不在晚生之下,只是老前辈不屑于眼睛向下,故此便先入为主了。”
方掌柜心里说好硬的嘴头,嘴上却道:“如此说来,是老朽少见多怪了,见谅见谅。”
这一切都被先生看在了眼里。先生瞥一眼方掌柜,又转对曹娴微笑道:“我家老方话虽絮叨,也是好意,如有言语不周之处,还望海涵。”说到这里话头一转,“我等与足下能再次巧遇,便是你我有缘,敢问足下,你我此去可否一路同行?”
曹娴顿一顿,问道:“不知先生一行要前往何地?”
先生抬手向西南方向一指:“此去二十里处有一镇子,名桃花镇,我等要去那镇子上验一批货,不知足下是否要经过那里?”
曹娴拱手道:“真是不巧,在下已向一樵夫打问清楚,前面不远处有一东西向山间小路,走那小路可就近走上通往碛口的大路,再由碛口转道而行,方可到达在下家乡,是以在下即须在此与先生分手。在下再次拜谢先生救命大恩。”说着向先生深施一礼,“在下这便去了,先生多保重。”又转向方掌柜深施一礼,“方老前辈保重。”说罢,为不让对方看到双眼中忍不住要涌出的泪水,便速速转身,快步离去了。
先生久久伫立原地,凝望着曹娴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隐入远处的树丛之中。方掌柜见先生如此忘情凝望,也就不忍打扰他,只在一旁默默地等待。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是他们自称的商人么?当然不是。正像曹娴曾经猜疑过的那样,先生,是大唐第二代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方掌柜,是当朝身居宰辅之位的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那么,他们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装扮成商人呢?原来,这一年河北河南一带大旱,朝廷调拨了大批库粮赈济灾民。为防止以往赈灾时屡次发生的一些地方官吏克扣赈灾粮食中饱私囊的流弊,朝廷采取了严格的督察防范措施。即使如此,李世民还是不放心,由房玄龄等臣子伴驾亲赴河北河南巡视灾情督查赈灾情形。几天前,由东都洛阳辗转来到了红石滩地界。为访查到真实情况,他们有时扮成商人,有时扮作游客,到一些村镇暗中访查。连日奔波劳顿,使他们身心俱疲,前天,便停下访查略作休整,调了四条大船到海上巡游散心,不期遇上了被风浪裹挟至此的曹娴,从而成就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见君王停止了凝望,房玄龄打趣道:“陛下莫不是堕入情网了么?”
李世民一嗔道:“房爱卿说的哪里话,朕是觉得此女太超凡脱俗了,竟是如此的清纯,如此的高洁,就如这梅花般冰清玉洁,一尘不染哪。”
房玄龄也许在刚才的斗智中领教了曹娴性格中的那股子辣味儿,此时便又打趣道:“又像一株带刺的玫瑰,别有韵味儿,可是?”
李世民道:“何为清纯?便是去雕饰,不造作,出自天然嘛。想那大内后宫之中佳丽成群,如她这样的又有几人?一个个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便是搔首弄姿献媚邀宠,令朕心烦哪。与那令人烦闷的气氛相比,她便像那一泓春水,一缕清风啊。”
房玄龄道:“既然陛下如此钟情于她,红儿也早已看出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儿身,陛下为何未曾挑明她的真实身份,再示爱于她呀?”
“呣,”李世民摆摆手道:“爱卿又说糊涂话了。她女扮男装,必有隐情,她在你我面前不愿透露她的真实身份,也必有缘故,朕要挑明了,不是要让她难堪么?示爱于她更是使不得,朕刚救了她,便对她心生非分之想,说重了是乘人之危,说轻了也是施恩图报,皆为君子所不齿,朕贵为天子,便更不能为之了,故此爱卿之言不可取。”
房玄龄还不死心,又道:“那若是她亦有意于陛下呢?臣看她未必不是如此呢。若果真如此,就这样各奔东西,岂不是错过了一桩美好姻缘么?乞陛下恩准,臣设法追上她去问个究竟,再作理论。”
李世民道:“不可,如此行事是有逼婚之嫌的,此事就此打住,爱卿勿复多言。”
午后时分,曹娴来到一个镇子上,向一过路老者深施一礼:“请问老前辈,这是什么镇子?”
老者回答:“此镇名上河镇。”
曹娴又问:“老前辈可知何处能购得文房四宝?”
老者朝不远处一家店铺一指:“那里有一家店铺,名‘煜文轩’,专卖文房四宝。”
曹娴谢过老者,到店内购得文房四宝,写了几幅条幅,在镇街一侧摊开售卖。
此时街面上行人稀少,十分萧条。
一过路人来看那条幅,连连赞道:“好字!好字!”
曹娴问道:“先生可是想买?”
那人马上摇摇头走开了。
此后又有两个过路人相继看过条幅,也是口称好字却不买,然后走开了。
天色渐晚,有一穿戴阔绰的老者来看字:“好字,真乃好字也!”
曹娴道:“老前辈过奖了。”
老者问:“请问润格如何?”
曹娴回答:“五十钱一帧。”
老者摇头:“如此好字,若在以往,五十钱一帧是太过低廉了,可如今,老朽只能付你二十钱,可卖?”
曹娴略一思忖:“好吧。敢问老前辈,这镇上凡来看字者,皆口称好字,却无人购买,是何缘故?”
老者道:“这个么,恕老朽直言,此地正逢大旱,人们一日三餐尚且不保,哪里会有余钱买这中看不中用的物什呢?”
曹娴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心中合计,如此看来,靠卖字挣得盘费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而且把许多时光用在卖字画上,要到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呢?思来想去,她打定主意,今晚权且在这镇子上住一宿,明日一早即原路返回,去红石滩找师父借钱。半年前她出寺时,听师父说三个月之后她要转到红石滩弥陀寺主持佛事,想此时师父正在那里。她本不想去打扰师父的,但出于无奈,只好前往了。说心里话,她是没有哪一天不在想念师父的。她在街上找了一家雅致干净些的客店,到里面一问,前面临街的客房都是给散客住的,房价低廉,后面的独院须整体包住,房价要昂贵得多。她包了临街的一间住了下来,用过晚饭,洗漱完毕,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忽听门外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道:“我看后面院中住的那几位吃住讲究,出手阔绰,尤其是那壮年穿戴华贵,言谈举止气度不小,是条大鱼,定有大油水,我等这一回可不能坐失良机。”
另一人道:“我去将弟兄们招来,今夜便动手。”
“不可,这店里住的客人太多,一旦动起手来惊动太大,说不定便有那爱管闲事的出来找我等的麻烦,我在后窗外听那壮年说,明日卯时他们要动身西去,正好路过那黑风口,我等可先他一步到那里设伏,待他们路过之时,便将他们团团围住,他要肯留下买路钱,便让他走人,他要不肯,我等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