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忠自知自己于仓促之中说出的搪塞之辞弄巧成拙了,于是只得说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你究竟想说什么?”
刘师立道:“晚辈想说的是,前辈于盘山坡上埋掉的死婴乃曹氏遗孤之替身,而真正的曹氏遗孤早已由前辈设法交于这小渔村中的渔家寄养,其后为避权奸搜杀,前辈又将该遗孤转送至了他处。”
姜忠见事已至此,自己若再强辩也是枉然,遂道:“即便确如足下所言,又如何?”
刘师立道:“请前辈将该遗孤去处如实告知于晚生。”
姜忠道:“抱歉,老朽于此无可奉告。请足下让开路,老朽要走了。”
刘师立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晚若让老者走掉,以后再想见到他可就难了,看来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于是两腿一岔两臂一横,说道:“今晚前辈若不肯如实相告,便莫想从晚辈这里走过去!”
姜忠道:“嗬?想跟老夫来硬的?那便莫怪老夫不客气了。”
二人马上拳脚并用互相打斗起来。这二人的打斗很有些特别:刘师立凭着自己年富力强武功高强,打斗中只是防守而不进攻,因为他不想伤害老者性命;姜忠本可使出神风拳一拳致对方于死命,却并不用此绝招,因他虽尚不能完全确定对方是李世民麾下之人,但也料着十有八九就是,所以也不想伤其性命,不过须将其击倒于地,不然他便不得脱身。
二人打斗多时之后,姜忠瞅准对方空当一掌击去,刘师立倒退几步后仰面倒地。
刘师立强挣着欠起身来,说道:“神风掌?”
姜忠冷哼一声道:“难得你识得此技。”
刘师立以手抚胸,吐字艰难地说道:“当年……曹仁鸿……将军接敌……肉搏之时……惯用此掌。”
姜忠道:“放心吧,老夫手下给你留了情面,你不会死,只是让你莫再挡住老夫去路便是了。”说罢从刘师立身旁大步走了过去。
姜忠走出约半里地时,忽然从其前面路旁闪出一个人影,挡住其去路。来者竟还是刘师立。
刘师立又是双腿一岔双臂一横,说道:“前辈请止步,晚生有话要说!”
姜忠停住脚步:“方才老夫手下已给你留了情面,你还想怎样,难道真想找死吗?”
刘师立道:“前辈说对了,前辈若不肯把曹氏遗孤去处如实告之于晚生,便请前辈以神风掌击我。我死于前辈掌下,也算对秦王殿下有了交代,我也便死而无憾了。”
姜忠道:“你既如此冥顽固执,老夫便不得不问了,你为何非要把曹氏遗孤携去那皇家?”
刘师立道:“前辈既有此问,晚生便须反问,前辈是想要曹氏遗孤安然无恙,还是想要其性命不保?”
姜忠道:“此问当属多余,老夫当然想要前者。”
刘师立道:“既然如此,晚生便更不明白了,前辈笃意将曹氏遗孤羁留在这海隅之地,然其屡遭搜杀谋害之险,今晚生要将其寻到并护送至秦王府邸,以保其万安无虞,前辈却一意拒之,这是为何?”
姜忠冷哼一声道:“足下既出此言,老夫倒要问了,那曹仁鸿将军究竟犯了何等罪过,以至于被朝廷施予斩决之刑?”
刘师立道:“曹将军并未犯有任何罪过。只因朝中奸佞作祟,于曹将军之子误伤人命一事上大做文章,皇上又听信谗佞之言,方致曹将军含冤被杀。”
姜忠问道:“那秦王呢?他也赞同皇上斩杀曹将军之举么?”
刘师立连连摇头:“不,不,秦王非但不赞同皇上此举,反倒曾犯颜力谏,要免曹将军一死。”
姜忠冷冷而言:“可结果如何?曹将军还是死了!那秦王连为大唐国立下卓著战功的曹将军都保不住,难道便能保住正遭权奸搜杀的一名小小孩童吗?”
“这……”刘师立一时竟被问住了,俄而才道,“请前辈放心,对于曹氏遗孤之安危,秦王已是无时不牵挂于心,若孩子被护送至秦王府中,秦王定会妥为安顿,保其安然无虞。”
姜忠又冷笑一声:“你算了吧,有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以为老夫不知么,如今皇家父子不睦,兄弟阋墙,此情之下,秦王自身日后如何尚无定数呢,又何言能保孩子无虞?能保孩子无虞的只有老夫!”
说罢这话,姜忠迈开大步从刘师立身边凛然走了过去。
刘师立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消失在夜幕中……
连日来,满朝上下都在热议太子李建成统军征讨河北叛军刘黑闼部大获全胜一事。这一日,李世民、长孙无忌、房玄龄聚在秦王府弘义宫内,也在议论此事。
长孙无忌对太子建此殊勋深表怀疑:“我就奇怪,太子此番出征居然这么快便得胜还朝了。当年殿下耗时三月有余方击败刘黑闼部,最后还让他本人逃脱了,可太子只用两个月便击败了刘黑闼,且拿到了刘黑闼项上人头。更令人生疑的是,当年殿下征讨刘黑闼,当地人皆助刘黑闼战我讨贼军,此番居然是当地人砍下刘黑闼人头送给了太子。太子虽自视甚高,其实天资甚为平庸,不可能有如此大手笔,若不然,数年之前殿下征讨王世充、窦建德之际,他早该抢着露一手了,何至于老缩在东宫里头作壁上观呢?”
李世民道:“我已让人探出秘密所在,太子身边有了高人。”
长孙无忌问:“此人是谁?”
李世民道:“此人姓魏名征。”
“魏征?”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齐声重复这两个字,显然他们对这个名字感到十分陌生。
“对。魏征,河北巨鹿人,后移居相州内黄,少时孤贫,但敏而好学,贯通书术。隋大业末年投李密瓦岗军,瓦岗兵败后降我大唐,后被窦建德所掳。窦建德败后,入我朝东宫,做了从五品太子洗马。此番太子征讨刘黑闼,正是采纳了他的攻心之术,利用河北人心思定之情势,释放俘虏,以抚促剿,很快瓦解了刘黑闼的军心,就连刘黑闼也被部众所杀。”李世民侃侃而言。
房玄龄赞道:“这是个人才呀。”
李世民甚为感慨:“是啊,可惜呀,窦建德是我统兵剿灭的,我却无缘在其营中得到这个人才,这是一块荆山美玉呀。”
此时一名卫士进入厅内禀报:“禀殿下,刘将军回来了,求见殿下。”
李世民道:“刘师立回来了?快让他进来。”
刘师立进厅见礼毕,即把赴平州寻觅曹氏遗孤的经过情形报说一遍,其中说到老者拒绝透露曹氏遗孤所居之处时,自然提到了老者所言皇家“父子不睦,兄弟阋墙”之语。
李世民听后沉吟半晌,左右看看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说道:“一乡间野老竟然熟知我皇家父子兄弟不睦之内情,岂非咄咄怪事。”
房玄龄看看刘师立,然后对李世民道:“刘将军上一回自蓟州回来便曾说过,那野老自称曹仁鸿将军师弟,而曹将军与方才我等提到的魏征又属同乡兼瓦岗降臣,由此可知那野老与魏征情谊也非同寻常,故此那野老所知皇家内情或许便是自魏征口中闻得的。”
此时长孙无忌道:“刘将军啊,你既已知那乡间野老熟知曹将军遗孤下落,却终未寻到其人便仓促返回,且你竟听任那野老妄议皇家之短长,岂非有负秦王殿下厚望?”
刘师立闻听此言,扑嗵一声面朝李世民跪下:“禀殿下,属下未将曹将军遗孤寻到并带回,有负殿下之命,且听任那老者妄议宫闱是非,犯下对皇上与殿下大不敬之罪,属下愿领罪受罚。”
李世民扭头看看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说道:“我倒是以为,刘师立等一行此番出行并无过错。想那乡间野老乃曹将军遗孤之救命恩人,理当受到我等敬重。他既执意不肯透露曹将军遗孤居处,便非刘将军所能强索。至于其所言我皇家父子兄弟之间龃龉之语,意在述说其不愿将曹氏遗孤交与我等之缘由,并非有意毁谤我皇家。就目下宫中情势看来,曹将军遗孤留在乡间,或许确是较携来京师还要安全些。”说到这里对刘师立道,“好了刘师立,本王不怪罪你们,你起来下去歇息吧。”
刘师立退出后,李世民道:“那乡间老者之言你我听来虽有些刺耳,然并非全无道理。想来曹仁鸿将军本无罪过,却横遭杀身之祸,我这个做亲王的竟连他性命都保不住,令人何其痛心乃尔。辅机兄,值此曹将军罹难四周年之际,你可命人前往曹将军墓地填坟,再将曹将军坟墓加高二尺,另至终南山中移数十株松柏,植于曹氏父子茔地,以慰曹将军在天之灵。”
长孙无忌有些疑虑地说道:“此举是否合宜?曹氏父子死刑最终是皇上定的,我等此时去装点曹氏父子茔地,别让东宫与齐王府闻知了,再告到皇上那里,说我们是为曹氏父子鸣不平,而且是对着皇上来的。”
房玄龄点头道:“长孙大人说的是,此事不得不审慎一些。”
李世民也点头:“嗯,也是。那便着人去邓州招一些百姓来做此事,所需资费由我们出,却不透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届时太子四郎若是发难,我们便说是邓州百姓自发所为,看他太子四郎又能如何!”
长孙无忌按李世民的吩咐招来邓州百姓,将曹氏父子茔地装点了一番。尽管此事预先做了防范,却仍惹出了麻烦。
事毕仅仅过了两天,在两仪殿朝会上,又是皇甫无逸率先出来发难。只听他托举笏板向高坐在御座上的李渊奏道:“陛下,臣闻那已决死囚曹仁鸿父子茔地内不仅坟丘填土加高了许多,且广植青松桧柏,气象蔚为壮观。又闻那数十株松柏乃自终南山移栽而来。臣闻此讯之后,又赶赴该地实地踏勘,见实情果真如此。臣以为,为装点一个死囚亡灵之茔地,如此不惜民力,着意营构,实属乖谬之举,祈陛下明察。”
李渊诧异道:“有此等事?”
李元吉出班奏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单有不惜民力,肆意铺张之过,更有为那曹氏父子张目之嫌!曹氏父子斩决一案是父皇钦定的,故此举定然意在发泄对父皇之不满!”
李元吉此语一出,朝堂内先是静默片刻,接着群臣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李渊问道:“那么,此事是谁人所为,你们可知道?”
皇甫无逸道:“回陛下,此事是谁人所为,臣尚且不知。”
李元吉接着道:“儿臣尚不知此事是谁人所为,但自终南山移来数十株松柏,此举绝非市井百姓所能为,其肇事之首定非寻常之人。儿臣料定,此人就在这百官之内。儿臣请父皇发话,命此人自己站出来坦言其所做所为!”
李渊道:“好啊,就依四郎之言,众卿之中是谁做了此事,现下站出来予以坦承,朕可免予责罚。”
百官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人说话。
李元吉稍稍侧头,目光利剑般射向李世民。一些臣子也纷纷把目光转向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