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你可来了,你让朕想得好苦啊。”李世民欲起身,却手脚无力,丝毫动弹不得。
“臣妾也想陛下呀。”
“那爱妃就莫再走了,千万莫再走了,就与朕在一起,永不分离!”
女子凄然一笑:“陛下,臣妾已再难从命了。今臣妾已成阴界之魂,已不可做阳界之人了。臣妾本不该来搅扰陛下的,只是对陛下实在放心不下,不得已方来与陛下一见。陛下且听臣妾一言,臣妾谢世,乃命该如此,故此陛下不该为此伤怀不已,茶饭不思,此绝非臣妾所愿,亦绝非国家百姓之福,故此惟望陛下能节哀顺变,善自珍摄,以江山社稷为重!臣妾万念皆无,惟此一愿,切望陛下能够听取。”
李世民垂泪道:“爱妃猝然别朕而去,令朕不胜伤悲,每每思及爱妃葬于海隅小岛,备受孤寂之苦,朕便悲从中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陛下!”女子一声呼唤,打断君王话语,“陛下所言差矣。臣妾葬于珍珠岛,上合天意,下顺妾心,何苦之有?再说,陛下已命工匠为臣妾建造殿宇,待殿成之日,那海上行船之人,若于夜晚经过此岛,皆可至殿中过夜歇息,遇有风浪雨雪天气,亦可至殿中暂避一时,因之过往人等往来不断,川流不息,臣妾怎会感到孤寂呢?故而陛下切莫再为臣妾伤情,须放宽心怀,当食则食,当寝则寝,珍摄龙体,最是紧要,切切此心,万望体察。”
李世民听了女子一席话,脸上一直收紧的纹路才一一舒展开来:“好好,朕听爱妃的,全听爱妃的!”
女子莞尔一笑,转身欲走。
李世民急急劝阻:“爱妃切莫走,切莫走……”
女子身影已倏然不见。
李世民心中一惊,忽然醒来。
帐外万籁俱寂,帐内孤寒落寞,唯有烛光摇曳,烛泪流淌……
默默回味梦中情形,不禁含泪脱口吟道:
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
底事相逢凭一梦,何堪猝醒泪双垂。
一杯重奠向泉流,落寞幽思无尽头。
惟有春风知此意,子规啼血诉千愁。
吟毕,心绪久久难平,更难入眠,于是起身,缓缓步出帐外。
天空寒星点点迷离,似也在含悲垂泪,西方天际一钩残月游走在淡云之间,愈显清冷孤寂。
“陛下。”一声轻唤,是那承值的侍卫。
“嗯,此刻是什么时辰?”李世民随口问道。
“回陛下,卑职方才看过更漏,刚到卯时。”
“父皇。”侧旁又传来一声呼唤。
李世民循声望去,是儿子李治走了过来。
“父皇怎这么早就起来了?”尽管光线微弱,也可见出李治的一脸关切之情。
“哦,朕已睡醒了,你怎也起得如此之早?”
“儿臣……儿臣也睡醒了。”
“唔,进帐说话吧。”
今天父皇主动让儿子进帐说话,这令李治颇感意外。听几位随驾大臣讲,自曹妃娘娘辞世起,每到一地,除非有重大军情约见臣子,父皇一直独处帐中,谁也不见。昨天与父皇刚一会面,他便感觉到了这一点,今早倒是个例外。
进入帐中,李世民问李治:“我儿这么早过来,可有事?”
李治略一犹豫,说道:“儿臣……儿臣有事须向父皇禀明。”
“哦?何事?你讲。”
“今夜儿臣刚刚入睡,便做了个梦,梦见曹妃娘娘来到儿臣近前,神貌迥异于以往,极是凄清憔悴,对儿臣说,父皇为她辞世情伤过甚,茶饭不思,夜难成寐,人已瘦了许多,她为此极是担忧,托儿臣好生照顾父皇饮食起居,且嘱儿臣好生劝劝父皇,务要节哀顺变,珍摄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有此等事?”李世民截住话头问道。他一时甚觉诧异,怎么父子梦境如此相合?难道真是爱妃托梦于自己和儿子么?
李治极其认真地点点头:“儿臣以为,尽管是在梦中,娘娘的话也甚是有理,望父皇能够听取。”
“嗯,这个,朕已记下了。朕正想着,要拟两道诏书,一道下给将作大匠阎立德,命他将娘娘殿宇由一层改为三层,一为佛家提供诵经修行之所,以遂娘娘之愿,保海上过往舟船平安无事;二为海上过往船家人等提供足够的过夜休憩与暂避风雨之所。朕要为大殿亲笔御书‘曹妃殿’三个大字,命工匠制成匾额,悬于殿门之上。另一道诏书下给宫廷画师阎立本。为彰显娘娘生前功德,让后人永世铭记娘娘风采,命阎立本速来平州遍访受到过娘娘救助的贫弱百姓,将娘娘功德事迹绘成《曹妃救难图》,悬挂大殿壁上,供后人瞻仰。”
李治频频点头:“如此甚好。”
李世民执笔在手,蘸好墨汁,先拟好两道诏书,又换成大号狼毫书成“曹妃殿”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再小心翼翼地将墨迹吹干,说道:“命人从速送出!”
李治接过诏书墨宝,快步走出御帐。
从此,李世民的饮食起居有了明显改善,但对爱妃的思念之情却丝毫未减,这情思,伴他走过幽州,走过定州,走过并州(注:今山西太原),直到回到长安,进入大内,仍是哀思不绝……
一年之后,大殿宣告落成。
曹妃殿,金碧辉煌,庄严雄伟。殿内中央,曹妃神像仙姿飘逸,光彩照人。两边壁上曹妃救助众乞、救助难船、救助乡亲的一幅幅《救难图》栩栩如生,感人至深。
自大殿建成之日始,曹妃殿就成了远近百姓心目中最为神圣的殿堂,曹妃则成为人们心目中救苦救难保佑海上平安的最受景仰的海神娘娘。每天从早到晚,前来曹妃殿瞻仰曹娴神像、上香祭拜的人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殿内香烟缭绕,绵延不息……
李世民得报,心中方觉宽慰,总想亲往巡幸,寄托哀思,却因国事缠身,又兼龙体每况愈下,竟一直未能成行。到三年之后的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眼见病体愈发沉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这一日又从昏迷中醒来,口中喃喃:“雉奴,太子……”
一直陪侍在侧的太子李治赶忙俯身上前:“父皇,感觉可好些?”
李世民微微点头:“朕有几句话,我儿且听了。朕今日虽觉神志好些,却也自知已来日无多。今朕将江山社稷托付与我儿,又有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等几位忠良之臣辅佐于你,朕当放心了——”
“父皇!”李治赶忙伏地垂泪道,“父皇何出此言?父皇不过一时龙体违和,只要再将养几日,便会痊愈的,儿臣不要父皇想得太多。”
李世民费力地摇摇头:“我儿不要再说了,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你且听朕把话说完。有一事,朕一直念念不忘,便是欲往平州巡幸曹妃殿,祭奠曹爱妃在天之灵,却因力不从心,终未成行,如今看来,已成永世之憾了,却又于心不甘,欲遣人前往代为祭扫。想来我儿当为最佳人选,然国事不可一日无太子,朕之股肱之臣长孙卿、房爱卿、褚爱卿等亦可代朕前往,亦因须辅政在朝,不可须臾离开。朕意,可命御史中丞孙亮代朕前往平州祭奠,我儿代朕拟诏吧。”
李治答应一声,就退到外殿拟诏,心中却犯起了嘀咕:除了长孙无忌、房玄龄和褚遂良等几位大臣,朝中大臣还有不少,父皇为什么单单选中一个孙亮呢?
他哪里能理解父皇的用意!怕也只有曹娴的在天之灵,才能洞见君王的一片深心……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这一天午前,含风殿内,一度处于昏迷状态的李世民忽然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孙亮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钱福进殿向李治禀报:“御史中丞孙亮求见陛下。”
李治马上命道:“快宣!”
此时的孙亮,刚刚从平州风尘仆仆赶回京师,又一刻不敢稍作耽搁地进入大内,来向君王复命。
孙亮被召到李世民卧榻旁,行过叩拜大礼,就把赴平州曹妃殿岛祭奠曹妃娘娘的经过向君王奏报一遍,最后说道:“微臣祭奠曹妃娘娘之时,正值当地众多渔家兄弟也去上香祭拜,微臣听他们众口一词说起一桩奇异之事:自大殿建成之日始,他们出海打鱼,若遇上大风大浪,便皆在船上朝着曹妃殿方向向曹妃娘娘跪拜祈祷,此时天空便会出现一片五彩云霞,那云霞呈人面凤身之状,虽是隐隐约约一闪即逝,人们也能辨认出,那面庞分明与曹妃殿曹妃娘娘神像面貌毫无二致。此时人们便知,那定是曹妃娘娘显灵,前来护佑他们了。实情确是如此,自曹妃殿建成至今,渔家出海打鱼,在海上不管遇有多大风浪,再未有过一起船覆人亡之事发生。”
听到这里,已病势沉危气息微弱的李世民忽然朗声道:“曹爱妃佑我苍生百姓,真乃社稷之福也!”喘息一阵之后,又道,“朕与曹爱妃相见,就在日间了!”
李治闻言大惊,慌慌伏地泣涕:“父皇……”
在场的众妃嫔宫女也纷纷跪伏于地,泣涕有声。
当晚,开创大唐治世的一代圣主李世民在含风殿与世长辞,走完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
同一个晚上,曹妃殿沙岛海域,乌云蔽天,暴雨如注。
人们都说,那雨水是曹妃娘娘为夫君逝去而流下的悲情的眼泪……
千百年来,历经时光磨蚀,一任风吹雨打,雄伟壮丽的曹妃殿宇一直巍然矗立于曹妃甸沙岛之上,殿内香火常年长燃不灭。
到了今天,曹妃殿虽已荡然无存(注:清光绪二十一年、二十六年以及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三场特大风暴潮袭击曹妃殿,致整个殿宇倾圯无存),但曹妃的传奇故事却代代相传,历久弥新。一朵绚丽的生命之花早已谢去,一个救苦救难、护佑众生的女神形象却永久矗立在人们的心中。广泛流传于沿海民间的“南有妈祖,北有曹妃”一说,便是最好的诠释。
“曹妃”这一名字,如大海涛声,千年不息,似日月光华,万载不灭,已成世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