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大军行至平州境内的大城山南麓。大军将士在山坡下支起军帐,埋锅造饭。
御帐内,曹娴侍候君王脱下战袍,换上常服,又为君王沏上一壶桂花香茶,待君王靠于卧榻上,边啜茶边浏览军报时,才走出御帐,登上山坡上的一片平台。
此时,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际,清风送来阵阵爽意。越过顶顶军帐,透过缕缕炊烟,她举目向南望去,在心中默念着:“爹爹,远行的女儿回来了,就要回到您的身边了;杏儿姐姐,小妹回来了,来看望你们了。离开家乡四年,娴儿无一日不在想念你们啊。多少回,娴儿在梦中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你们身边,一旦醒来,方知是梦。娴儿多想永远不要醒来,永远在梦中与你们在一起呀。如今娴儿真的回来了,此时此刻,真想一步跨到你们身边,好好地看看你们,把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儿一古脑儿都说给你们听,哪怕说上几日几夜……可眼下娴儿尚不能回去看望你们,陛下御驾东征,娴儿须伴驾随行,只能待大军凯旋之日路经此地之时,娴儿才能前去与你们团聚……”
身后忽然响起君王的声音:“爱姬在张望什么,可是想家了?”
曹娴忙回头看去,见君王已来到她的身后,赶忙抬起衣袖沾一沾满眼泪水,一时略显窘迫:“陛下……”
李世民十分怜爱地注视着她:“此地距爱姬家乡有多远?”
曹娴回答:“此地距臣妾姐姐家所在的龙河湾仅六七十里,乘快马,不足一个时辰即可到达。家父如尚住在珍珠岛,自龙河码头乘船,顺风扬帆,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啊,我大军须在此地休整几日,朕知爱姬思乡心切,此间爱姬正可回乡省亲,朕要与爱姬一同前往爱姬家乡看望老国丈!”
曹娴赶忙一礼道:“陛下厚爱,臣妾心领了。此番大军东征,陛下诸事繁多,不宜为臣妾省亲小事分心劳神。待东征凯旋之日,臣妾再回乡看望家父不迟。”
李世民道:“爱姬深明大义,令朕十分感佩。不过,东征方略朕已筹划妥当,由下面将帅依计而行便是了。朕连日来筹划东征诸事,加之一路鞍马劳顿,心内颇觉烦乱,于此大军休整期间,正可忙里偷闲,去爱姬家乡优游一番,也好放松一下紧致心神。”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有朕与爱姬为伴,爱姬此番省亲定可增色不少呢。”
曹娴跪伏于地道:“陛下错爱,臣妾万分感激,臣妾谢陛下错爱隆恩。”
李世民上前伸出双手搀扶她:“爱姬快快平身。”
待曹娴起来后,李世民道:“朕想着,此番临幸爱姬家乡,为不扰民,亦不令老国丈为繁文缛节所累,以尽享父女团聚天伦之乐,朕与爱姬可微服出行,只扮作寻常游客出游,由禁卫将军刘师立陪侍在侧,再由刘师立自禁卫营中遴选十余名精壮侍卫,亦皆扮作行旅之人,三三两两远远跟随,你看可好?”
曹娴点头道:“如此甚好,臣妾谢陛下体谅家父之心。”
李世民又道:“既是扮作寻常游客,你我便不可再以君臣称谓互称,只可以庶民夫妻称谓互称,你可要切记呀。”
曹娴道:“臣妾谨记在心。”
次日凌晨,李世民身着酱紫色土布夹袍,曹娴身着藏蓝色土布长裙,各骑枣红色和白色战马,从大城山出发,沿乡间土路向东南方向一路疾驰而来。紧随其后的,是身着褐色土布裤褂,骑灰色战马的刘师立。再往后,十二名侍卫都身着各色土布短衣裤,骑各色马匹,分作三两人一拨远远尾随而行。
一行人策马狂奔不到一个时辰,忽有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只见渡口岸边泊着一溜五只小舟,每只小舟边都有船工在照看。岸上距河道四五十步之外,有一溜五间草房客栈。
李世民勒住马头问道:“此河何名?”
曹娴回答:“此河名叫双龙河。若我等继续乘马前行,须由此北行七八里,方有一木桥可以过河,过河以后沿河左岸小路南行至河口码头处,再改乘舟船渡海方可到达臣妾家父所居之珍珠岛。亦可由此租乘这些小舟南行至河口码头处,再转乘大些的舟船渡海至珍珠岛。”
李世民举目沿河向南望一望,说道:“就依娘子后面所说,租乘这些小舟顺河南行,正可一路饱览两岸风光,尽享乡间野趣。刘师立!”
刘师立忙打马上前:“臣……哦,小人在。”
李世民道:“你指派两名弟兄于那客栈院内看守马匹,其余人等皆乘这些小舟一路南行。”
刘师立答应一声,忙去张罗。
除了两名侍卫去客栈看守马匹,一行人很快乘上小舟。
双龙河河面上,李世民与曹娴乘坐一只小舟在前缓缓向南行驶,驾船的是一白发苍髯老翁。其后不远处,刘师立和三名侍卫乘坐的小舟缓缓跟进,再其后另两只小舟载着其余七名侍卫远远跟随。
李世民坐在小舟上沿河向前纵目望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恬静优美的乡野田园风俗画:此时的双龙河,清风微拂,水面漾起层层涟漪,数只沙鸥在水面上轻飞低掠。一渔翁站在一只小舟上在悠然自如地撒网捕鱼。两岸一排排垂柳下垂的枝条上已长出一串串嫩绿的新叶。
李世民由衷赞道:“真美呀。娘子,面对这乡间美景,你我何不赋上几句,一抒胸臆呢?”
曹娴颔首一笑:“妾愿洗耳恭聆。”
李世民道:“欸,你可切莫只是听,要有唱有和,方可尽兴。听好,我来开篇——”
汤汤一水耀银花,冉冉新枝夹岸发。
振翅沙鸥低掠处,渔翁张网罟鱼虾。
曹娴激赏道:“好一幅清新别致的乡野风俗画,尤其后面两句,更是道出了人禽和谐共处的优雅情致。”
此时堤岸渐低,堤外大片新生的芦苇在微风吹拂下抖动着嫩绿的叶子,河面上层层细浪在春日暖阳照耀下泛出万点金辉。沿河向南面眺望,远去的点点征帆渐渐隐入了烟霭之中。
曹娴眼观面前景色,说道:“妾身也学赋几句——”
堤畔春风播绿痕,波平暖日撒碎金。
征帆渐没烟霞处,瀚海潮接万里云。
李世民拊掌而赞:“好!‘征帆渐没烟霞处,瀚海潮接万里云’,别有意趣,却暗含义理。”
此时小舟驶到处,前面左岸上所植大片桃林花开正浓,红艳胜火,宛若霞落九天。河面上数只白鹤似是被这一片火红惊着了,纷纷振翅拍打着水面飞向天空。几条货船从对面远远驶来。
李世民边用手指边道:“看那桃花,那鹤,那船——”
万朵红云一岸排,惊觉白鹤振翮飞。
此情疑是仙人境,却有凡间舟舸来。
曹娴道:“那几条漕船,乃北去运送海盐的船只。这双龙河,虽则有时雨季河水暴涨,给两岸百姓带来沥涝之害,却是利大于害,不只给官家百姓带来通航漕运之便,且这河水年复一年浇灌滋润着两岸可耕之田,故而臣妾有句如下——”
灌溉舟楫兴益多,时为人害更相和。
绵延万顷桑麻地,遍赋膏腴是此河。
李世民点头赞同:“嗯,此地终究是娘子生于斯长于斯之故土,故而娘子对此一方土地河流之情思便格外笃深,方有如此上佳之句。”
曹娴赧然一笑:“夫君过奖了,此河乃妾身家乡人的母亲河,妾身见了,自是倍感亲切。”
李世民连连点头:“嗯,此言甚是,甚是。”
此时小舟已行至距左岸的卧佛寺不远的河段。
曹娴抬手指着卧佛寺殿宇:“那寺院名卧佛寺,过了那寺院,便是龙河湾,此处距双龙河渔港码头已不甚远了。”
李世民眉目一扬:“龙河湾?若我记忆无误,我曾听娘子说起过此一地名,可是么?”
曹娴道:“是。妾身姐姐一家即居住于此镇,妾身幼时曾寄宿姐姐家,于镇上村塾读书。”
李世民道:“好啊,既然令姊一家居于此镇,你我何不携上他们,一同前往岳丈府上,阖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呢?”
曹娴道:“多谢夫君成全美意。妾身于此番出行前曾收到家书,得知妾身姐姐恐家父独身一人住在海岛之上孤独无助,已同她一家人一起迁至岛上与家父住在了一起。”
“嗯,如此甚好。”李世民说罢抬手一指卧佛寺,“听你方才说此寺名卧佛寺?”
曹娴点头称是。
李世民略一思忖:“卧佛寺,此名朕亦耳熟,似也曾听娘子说起过。”
曹娴道:“是。妾身年少时,曾入住此寺跟随师父静慈大师习武,一住便是四年。”
李世民道:“娘子既与此寺有如此笃深之缘,故地重游定是娘子数年以来梦寐以求之夙愿,你我何不趁此机会至寺内一游,以慰娘子怀旧之心?”
曹娴忙道:“谢夫君美意。”
李世民对船工道:“船家老哥,请将此舟靠岸候着,我等上岸至寺内去去便回。”
船工答应一声,把小舟靠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