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进入殿内行过叩见之礼,李世民即道:“说吧,何事?”
信使双手托起一封急报:“回奏陛下,历城王遣卑职送来急报,齐王李佑聚众谋反。”
李世民忽地站起:“什么?朕的儿子佑儿谋反?!”
钱福走到信使面前接过急报,呈到御案上。
李世民坐下展读急报,额上青筋突起,双颊肌肉都在颤动,忽然意识到信使还在下面,朝下面一摆手:“你下去吧。”
待信使退出殿外,李世民对钱福道:“宣兵部尚书李世勣、刑部尚书刘德威!”
钱福应声出殿。
李世民颓然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双目。
曹娴端来一盏甘露桂花香茶递向他:“陛下切莫过于忧伤,须珍重龙体才是。”
李世民睁开眼睛,接过茶盏:“唉,宫中波澜,一波连着一波,外面佑儿又来发难,这是怎么了?儿子反老子,作孽呀,作孽呀!你道朕宣李世勣、刘德威做甚?是要他们去剿灭自己的儿子啊,这令朕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又微微闭上眼睛,滴滴清泪顺颊而下。忽又睁开眼睛,“明日,是先皇后诞辰四十三周年,朕想将后宫诸妃嫔、诸皇子公主召至立政殿小聚以志纪念。”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这天一大早就下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阵阵朔风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扬,瑟瑟生寒。
立政殿内,却是温暖如春。殿内四周,摆着数盆炭火正红的大火盆,当中一张张餐桌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香味扑鼻。诸妃嫔诸皇子公主一个个围桌而坐,先洒酒祭过先皇后,再举杯共敬陛下,之后气氛就明显冷落下来。宫中命案迭起,父子多隙,兄弟阋墙,众人便各揣心思,多有防范,酒宴就少了往昔的喜庆热闹,直到酒至半酣,大家多半面红耳热了,气氛才显得有些活跃起来,互相间言语亦不乏明枪暗箭。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酒也喝得很少。
曹娴早已听说,立政殿寝宫,乃先皇后寝宫,这立政殿亦是先皇后日常起居之所,陛下将聚会纪念之所定在这里,想来别有深意。
正当酒宴气氛渐入佳境之际,忽一尖厉的男声穿空而入:“陛下,刑部尚书刘大人求见!”
整个热气腾腾的大殿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李世民眉眼一肃:“宣!”
刑部尚书刘德威急步趋至李世民近前,叩拜道:“启奏陛下,叛臣齐王李佑为王府兵曹杜行敏所擒,已押至京师,欲求见陛下,臣特来奏明。”
“不见!”李世民一口回绝,“刘爱卿起来稍候,朕要写几句话,由你给他带去。来人,拿笔墨来!”
一名内监急忙奉上笔墨纸砚。
李世民凝眉注目,奋笔疾书,一封书信少顷一挥而就。搁笔用嘴吹吹纸上未干墨迹,对侍立身旁的钱福道:“你当众诵读一遍,让他们听听,可有不妥之处?”
钱福应声,捧起信纸高声诵读起来:
“叛逆李佑,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招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磐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君子,今为国贼!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狂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
“朕写给叛逆李佑的书信,你们都听了一遍,怎样,可有不当之处?”李世民说着,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答言。
“叛臣李佑,贵为皇子,本应勤勉蹈厉,竭诚报国,却骄纵放诞,多行不法,为诫其悬崖勒马,朕屡次手诏训导,遣良臣任齐府长史,匡佐于左右,奈他怙恶不悛,拒不回头,竟豢养暗士,杀害钦命长史权万纪,私开国家库府,纠众谋反,罪在不赦,纵使朕能容他,天理道义能容他么?国家纲纪能容他么?今朕赐书于他,是要他死得明白。你们说,朕这样做对不对呀?”说到这里,李世民深沉犀利的目光又向众人一一扫过,在与李承乾的目光相遇时,突地一顿。
李承乾的目光一噤,继之将目光移向别处。
面对陛下提问,众人仍是噤若寒蝉。各位皇子,虽不像李承乾那样胆寒,却也都心中瑟瑟,就连平时以处变不惊而自赏的李恪都不敢正视一眼父皇那刀锋般的目光。
曹娴已然明白,陛下在自己心绪郁闷消沉之时,为什么还要举行这样的聚会。
李世民厉声道:“传旨,李佑贬为庶人,赐死!余党尽数斩首。”
李世民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女声突然从殿门口传来:
“陛下——”
众人皆一惊,纷纷循声望去,见李佑的母亲阴德妃已被侍卫拦在了门口。此刻的她面色苍白,目光悽悽,见帝王并无准她进殿之意,便一委身子跪在那里,望着殿内的帝王,语声悲切:“陛下,妾知佑儿忤逆大罪,尽在不赦,但念妾侍候陛下多年,妾只有这一个儿子,乞陛下饶他一命。”
李世民冷哼一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岂可因私情而坏了国家法度!”
阴德妃一听,知道自己儿子已无生还之望,遂泣不成声道:“陛下……妾……愿代……佑儿……去死……”
李世民面上毫无表情:“德妃阴氏教子无方,以致今日之祸,着即贬为庶人!”
阴德妃强挣起身,以手掩面,踉跄而去……
一种沉重、肃杀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殿宇,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李世民的声音沉缓凝重:“皇儿们,你们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么?这立政殿的后面,便是你们母后的寝宫,这里,亦是你们母后的起居之所,今日在这里纪念你们母后诞辰,朕是要你们记住你们母后的一句话:‘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注:语出《老子》六十一章,意即不争者反而善于取胜。)!”
回到寝宫,身心俱疲的李世民仰靠在卧榻上,微微闭目,久久不说一句话。
曹娴将续上热水的茶盏递到他手边,轻唤一声:“陛下。”
李世民欠身伸手来接茶盏。
曹娴忽觉他握住茶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爱姬,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太过无情?”李世民说话间,眼中已有泪光在闪动。
曹娴轻轻摇头:“臣妾知道,做一个有为的帝王太难了,在情与法、家与国之间很难抉择,可又必须抉择。”
李世民轻舒一口气,看着对方的目光中既有深深赏识又有拳拳爱恋:“知我者,爱姬也;解我者,亦爱姬也。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为帝王者方知,帝王之家无家事,桩桩连着国脉,件件系着国运啊。”说到这里目光又变得沉重起来,“佑儿伏诛,自是罪有应得,然朕的亲生儿子,朕怎能忍心杀掉?可不杀,又如何得了?一个儿子公然扯起反旗;一个儿子占着太子之位,却做尽荒唐之事,亦是离谋反仅有一步之遥。太子,乃一国储君哪,似他那样,将来如何担得起经邦治国之大任?再不给他敲敲警钟,他恐就要步佑儿之后尘了。朕杀佑儿,纵是依律行事,更是为了挽救他太子啊。可看他今日那神情,竟是以为朕杀佑儿是在威胁他,却不知朕之用心何其良苦!”
说到这里,李世民复又靠在卧榻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曹娴宽慰道:“陛下切莫过于忧心,想太子他慢慢会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陛下!”钱福疾步趋入,打断曹娴的话,“刑部尚书刘大人紧急求见。”
李世民脸色一变,忽地坐起:“快宣!”
刘德威神色惶急地快步走进殿内,伏地叩拜:“陛下,臣有重大案情奏明陛下。”
李世民目光一跳:“爱卿平身,快快讲来!”
刘德威并不起身:“臣等按查李佑谋反案,有一案犯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李世民截住对方话头,“此人朕曾见过,他不是在太子东宫当值么,怎么牵连到了李佑案子里?”
刘德威道:“回陛下,纥干承基确在东宫当值,他与李佑党徒燕弘信、燕弘亮兄弟过从甚密,臣等按查李佑一案,查获他与燕氏兄弟之间往来书信多封,信中文字皆涉及李佑谋反事,故而差缇骑自东宫将其缉捕归案。纥干承基为免一死,不仅将其所知燕氏兄弟参与谋反情形尽皆如实供出,且告发……太子……”
“告发太子什么?”李世民自卧榻上霍地站起,“快讲!”
刘德威额上已冒出一层细密汗珠:“告发太子聚众谋反。”
“什么?”李世民腔调大变,高大身躯晃了两晃,曹娴赶忙伸手来扶,被李世民一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刘德威面前,“太子谋反?当真?”
刘德威赶忙俯首再拜:“纥干承基供词,均已记录在案。”
“他是如何供述的,你备细讲来。”
“他说,陛下偏爱魏王,而对太子多有斥责,太子惧陛下易储,为免皇权旁落,与汉王李元昌,还有赵节、杜荷、贺兰楚石等人多次密谋起事。后又联络了左屯卫李安俨、陈国公候君集一同起事。”
一个一个名字,犹如一声声惊雷炸响在李世民的耳旁!
此时的他,眼睛煞红,喘息粗重,心中有如波涛汹涌,倒海翻江!他努力稳一稳心神,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卧榻旁,跌坐下去,满眼愤怒已化作无边的痛楚。
“传旨,京师戒严,速拿太子及一干党羽归案!命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禹、李世勣等诸位大臣与大理寺、中书省、门下省共同审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