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演进殿后,把大理寺当年十一月的囚账呈上,请皇上御批。
是夜,承庆殿灯火通明。李世民从午后到掌灯时分一直在伏案审阅这厚厚的一大本囚账。
曹娴端着茶盏走了过来,把茶盏放在御案上:“陛下已看了两个时辰了,该歇一歇了。”
李世民从囚账上抬起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嗯,这一大本账册,简直把朕的头都看晕了。”放下茶盏,舒展一下双臂,然后用手一指囚账,“哼!这囚账竟有这么厚,爱姬你来看一看,看过之后不妨说说你的看法。朕是该歇一歇了。”
曹娴接过囚账,坐到一旁的绣墩上认真看了起来。
李世民离座,背着手在殿中央地上边踱步边道:“这是大理寺呈上来的今年十一月的囚账,内中含朝廷百官及京师徒刑以上的案子,还有大理寺重审的死刑案与各州狱解送来的要案。”
曹娴道:“仅十一月一个月的囚账,系囚就有如此之多?”
李世民道:“是啊,自今岁大灾以来,受灾诸州盗贼时有发生,或二三百,或四五百,多者达数千人甚至上万人。这些人或冲闯官府,哄抢仓储,或四处流窜,聚众闹事,或招兵买马,妄图大举,就连京师也不乏盗贼踪迹。现诸州正严加清剿,逮捕支党。囚账所记之大部,即为这些盗贼。”
曹娴边看囚账边道:“囹圄人满,实非国福。”
李世民身子一震,停住脚步,扭头着意向曹娴看去。
曹娴眉头微皱,正在专注地看囚账。
李世民又开始踱起步来:“是啊,系囚甚众,朕着实忧虑。如何掌握处置这些囚犯的尺度,也令朕颇费斟酌。方才朕召尚书左右仆射长孙无忌、房玄龄计议此事,长孙无忌以为,如今大灾,奸民蜂起,不严加惩治,杀一儆百,则难以安定天下。房玄龄亦持此议。然朕总觉得,严刑峻法,终归不是安定天下之良策。其中的死刑案,更须慎刑,故此朕曾下旨,凡死刑案必由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复审,然后奏报给朕,经朕批复后方可执行。”
“陛下!”曹娴看着囚账,话语脱口而出。
“嗯?”李世民停住脚步,“怎么?”
曹娴抬起头道:“这死囚账上有一人名,令臣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世民道:“哦?此人是谁,其姓名有何特别之处?”说着话已走到曹娴身边。
曹娴用手指着死囚账上一个人名:“就是这个名字。”
李世民:“赵云鹏?莫非爱姬认识此人?”
曹娴看着囚账:“这死囚账上写得清楚:‘赵云鹏,平州卢龙县龙河湾人。’接着抬起头看着李世民道,“此人乃臣妾于家乡村塾就读之时的同窗。与别的同窗相较,其家境贫寒一些。当时平州一带爆发蝗灾,他因食不果腹而辍学,然其性情敦厚,心地良善,怎就入了叛贼团伙,还做了所谓‘常胜军’的记室参军呢?”
李世民道:“或许是因贫困至极,为求活命,便铤而走险?”
曹娴道:“若是为求活命,偷窃他人食物,这不足为怪,可他却加入叛贼团伙,且做了叛贼团伙的头面人物,这不能不令臣妾着实费解。”
李世民道:“既然爱姬有如此疑问,朕不妨见见此人,看他叛逆之举是否另有隐情。来人!”
钱福进殿:“奴才在。”
李世民道:“传旨,命大理寺大理少卿胡演押上大理狱在押死囚赵云鹏速来见朕!命长孙无忌、房玄龄也过来!”
钱福退出后,曹娴对李世民道:“臣妾昔日同窗沦落到如此地步,臣妾与之见面定会使其甚为难堪,臣妾似当回避。”
李世民道:“好吧,爱姬可于内殿暂避,在内殿亦可听到他讲些什么。”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前脚刚到,赵云鹏后脚也被胡演和两名狱卒押到了殿内。
李世民乍见赵云鹏面目,立刻就一愣。
此时的赵云鹏,项戴枷索,身着囚服,足蹬草鞋,鬓发蓬乱,面色如蜡,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无力地开合着,其中蓄满惊慌、恐惧和绝望之色。当狱卒把他摁跪在地之后,他沮丧地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李世民问:“你就是赵云鹏?”
赵云鹏声音含混而低沉:“小民是赵云鹏。”
李世民又问:“你为何要背叛朝廷?”
赵云鹏低头不语。
站在侧旁的胡演道:“圣上在问你话呢,还不从实招来?”
赵云鹏道:“小民走到今日这一步,是小民本人之罪过,可亦属被逼无奈——”
“什么?”长孙无忌打断赵云鹏的话,呵斥道,“你说你叛逆是被他人所逼?谁逼你了?难道你叛逆不是你的错,反倒是他人之错?”
李世民道:“让他讲,是谁逼他了?”
赵云鹏出语含悲:“讲起此事,小民一言难尽。”
李世民道:“那你便慢慢讲,朕有耐心听你把话讲完!”
赵云鹏就戚然讲起被迫走上反叛之路的经过。
这一年开春以来,赵云鹏的家乡平州遭逢大旱,以致其家中三十余亩薄田颗粒无收。因断粮,其老母被活活饿死。为给老母置一口薄棺下葬,赵云鹏向镇上大户崔家借了三十文高利贷。为还债,他正要带着小妹翠儿去卢龙城里做工挣钱,却被崔家来逼债的管家崔升和两名家丁堵在了门里。
崔升进门便道:“赵云鹏,你借给我们东家的钱,东家三爷让我们来讨了,你还钱吧。”
赵云鹏一愣:“崔管家,我借钱刚过三日啊,为何刚过三日就来讨啊?”
崔升道:“三日还短?日子长了你还得起吗?”
赵云鹏道:“可我此时没钱哪,我正要与我妹妹一同去卢龙城里做工挣钱呢,挣了钱才能还债呀。”
崔升道:“你们要去卢龙城里?不成!你们走那么远,要是跑了怎么办?”
赵云鹏道:“我们怎么会跑呢?”
崔升口气十分强硬:“不成就是不成!”
家丁头目“蒜头鼻”也道:“对!不成就是不成!”
崔升道:“现下你们便须还钱!”
赵云鹏道:“可我家现下没钱哪。要么这样,我们兄妹去给你们崔家做工,以工抵债,可成?”
崔升道:“以工抵债?这我们可做不了主,须去问我们东家三爷,那便去见三爷,走吧。”
赵云鹏和翠儿来到崔家,崔老三劈头便问:“拿钱来了吗?”
赵云鹏回答:“钱我刚借了三日,若现下就还,我家没钱。”
崔老三道:“没钱?没钱也得还钱哪,你说怎么办吧。”
赵云鹏道:“要么我们兄妹给你家做活,以工抵债,可成?”
“以工抵债?”崔老三拿眼上下打量翠儿,继之道,“也成。这三爷我可是照顾你们,若换成别人我可不应承!你妹妹可留下,我家正缺一个烧火的丫头呢。你嘛,我崔家不缺做活的男丁,便免了。不过,一个女孩子,做的活值不了几个钱,你还得还钱。”
赵云鹏问:“我妹妹的工钱如何算?”
崔老三道:“做到年底,还有半年,就算五文钱吧,还有二十五文要还。”
赵云鹏道:“可我家现下没钱哪。”
崔老三往上一撩上眼皮:“没钱,你还有田嘛,那就以田抵债!”
赵云鹏发急地说道:“不成啊,那三十亩田,是我家的保命田,不能用来抵债。”
崔老三又往上一撩上眼皮:“什么保命田!保命保命,你保得住命吗?人不是已饿死了吗?你还要那田做甚?”
赵云鹏道:“那田灾年是不产粮,可正常年景还是能产粮啊。”
崔老三蛮横地说道:“爷不管你那么多,要么还钱,要么以田抵债,二者择一,由你定!”
赵云鹏狠一狠心:“要么,就用五亩田抵债吧。”
崔老三冷笑一声:“五亩?亏你说得出口,你那五亩薄田能值几个钱?”
赵云鹏咬咬牙,咽一口唾沫:“要么再加一倍,十亩。”
崔老三口气十分强硬:“十亩也不成,最少也得十五亩,少一亩也不成!”
“这……”把十五亩田都给了人,这是在剜他赵云鹏的心头肉啊,他实在难以接受。
“怎么?”崔老三把眼一瞪,“你不愿意?那便还钱!”
“好吧,”赵云鹏被逼无奈,只得同意,“那便说定了,十五亩,我家那田地中间有一道沟,沟西的田正好是十五亩,归你崔家了,自此你我两清。”
崔老三道:“好!你我立个字据。”对崔升道,“拿笔墨来!”
崔升拿来了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