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眉心已凝成道道沟壑,将一直在红儿和紫霞身上游走的目光移到墨菊身上:“墨菊,你呢?”
墨菊身子如秋末风中凋零的残叶般簌簌颤抖,牙齿亦不住地打战:“奴……奴婢……与……与红儿姐姐一个样,闻了瓷瓶中的香气,亦觉身子飘飘的,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认识一个紫霞,只想随她而行……”
“够了!”李世民厉声打断墨菊的话,“既是如此,你们当时为何不告知于娘娘?为何不告知于朕?难道你们不知,如此怪异之事,你们隐匿不报,犯的是欺君之罪么?”
红儿和墨菊都以头触地,语声颤颤:“奴婢……知罪。”
“讲!为何隐匿不报?”李世民眼中烈焰腾腾。
红儿扭头看一眼身旁的紫霞,见她面若冷霜,毫无表情,便道:“紫霞对奴婢们说,她只与奴婢们做了个小小游戏,却碰巧赶上悯儿病了。闻香如梦之事,若谁都不告知于陛下与娘娘,彼此均无事,若告知了陛下与娘娘,奴婢与墨菊都活不过当日。是奴婢胆小怕死,犯了欺君之罪,奴婢甘愿一死。”
墨菊也因战栗而语不成声:“奴……奴婢……也……也甘愿……一死。”
李世民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来人!将这两名贱婢押入大牢!”
话音未落,两名侍卫已从殿外疾步奔入。
“陛下且慢!”
李世民循声回头看时,只见曹娴面色苍白,似强撑身子倚着床栏坐起,忙过去扶稳她道:“怎么?”
曹娴苦苦一笑:“红儿与墨菊,也是遭人蒙骗了,并非故意作恶,祈陛下对她二人网开一面,免于责罚。”
李世民叹一口气:“唉,爱姬呀,你太过善良了,似此等贪生怕死,置忠义于不顾之人,如不予责罚,何以以儆效尤,整肃后宫?”转对两名侍卫,“押下去!”
红儿和墨菊被押走了,跪在前面地上的只剩下了一个紫霞。她却是不惊不战,面上一直保持着冷漠的神情,只是面色已变得惨白如纸。
李世民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子,忽地背对着她收住脚步,努力压抑着心中愤怒,声音平静得有些异样:“你讲,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不会招你,不会惹你,平白无故的,你怎便下得了那种毒手,要将他毒死?”
紫霞身子似一动,面上神情却无丝毫变化,声音亦是硬生生的:“悯儿不是奴婢毒死的!”
李世民倏然转身,刀锋般的目光直直刺向对方:“那是谁毒死的?”
紫霞从牙缝间冷冷挤出四个字来:“奴婢不知。”
“是么?”
“那日,奴婢只是领着红儿与墨菊到殿外去了片刻功夫,余皆一概不知。”
李世民眼风一闪,心细如丝的他已从中嗅出另外的味道:“如此说来,你与那下毒之人有一个共同的幕后指使者,你用那迷药迷住红儿与墨菊,携她二人离开殿内,是为那下毒之人提供作案时机。讲!那幕后之人是谁?”
紫霞将脸扭向一边,面目凝冰,嘴唇紧闭,任对方如何逼问,再也不吐露一个字。到后来,竟把头一扬,凛冽如冰刃般的目光直对向李世民:“莫再问了,奴婢至死都不会讲的,况且,奴婢要真的讲了,陛下定会后悔,不该逼问奴婢,到那时,陛下会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
“你……”李世民惊怔在了当地。
紫霞又把头低下:“你杀了奴婢吧,奴婢眼下只求一死!”
曹娴已惊得整个身子瘫在了卧榻之上,一动不能动,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个个曾经亲见的画面:
——魏王李泰那臃肿的身形,倨傲的步态,充满敌意的目光。
——吴王李恪那潇洒飘逸的风度,那顾盼有神的眼眸中隐隐而现的邪魅光色。
——吴王李恪从韦贵妃殿前走过时那形迹可疑的身影。
片刻之后,李世民回过神来,眼中愤怒之色,已融进痛楚的光晕:“来人!将这贱婢押入死牢,严加看管!”
怒气填膺而又烦躁不安,使李世民的情绪一时很难稳定下来,他在地上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连曹娴“陛下”、“陛下”两次轻声呼唤似都没有听见,忽又停住脚步,对一旁仍跪伏于地的三名侍女道:“你们说,那个紫霞是谁派到修仪娘娘身边的?”
三名侍女中的如婳轻声回答:“除了红儿,紫霞与奴婢们都是修仪娘娘将入宫之时,由夫人领到含风殿的。”
“夫人?”李世民微微皱起眉头,向殿门口高声道,“速传夫人进殿!”
杨夫人来了。今晚的她,着一袭胭脂色紧身嵌边长裙,款款裙摆,缀着颗颗细密绯红珍珠,愈显身姿纤丽。乌云般秀发上,簪花叠玉,薄绢的含苞牡丹,盈盈绽放。如是装扮,虽似仓促而就,却也令容颜艳色横流。一声“参见陛下”,如莺啭歌喉。眼神流转,落在卧榻上半躺半靠着的曹娴身上,似有失望一瞬即逝:“见过曹修仪。”
想她或以为这么晚了召她而来,乃陛下召幸,故而虽时间仓促却还是紧忙做了些装扮,一当进入殿内见此情形,长久以来的期盼刹那间落空。
曹娴欲离榻回礼,就听杨夫人道:“妹妹玉体病弱,且莫动,免礼罢。”
李世民冷冷而问:“曹修仪入宫之时,是你将紫霞领到含风殿的么?”
杨夫人目光一悸,听对方语气,明显含了诘责的意味,便低声回答:“是。”
李世民又问:“那么,那日曹修仪去寺中进香之时,紫霞用迷药将看护悯儿的两名侍女迷住,带出殿中,此事你可知晓?”
杨夫人心内一噤:“回陛下,妾身不知。”
李世民目光炯炯,注视着对方神情的变化,又问:“那紫霞,你是从何处领来的?”
杨夫人道:“这个,陛下是知道的,自先皇后去了,后宫无后,宫中诸事皆由贵妃做主,紫霞便是妾身按贵妃吩咐自贵妃宫中领到含风殿的。”
李世民眉峰一抖,冲殿门口高声道:“钱福,速召贵妃来见朕!”
一侧头,这才注意到如婳等三名侍女尚在一边地上跪着,便道:“你们三个,起来退下吧。”
三名侍女刚刚退出不一会儿,韦贵妃就到了。今夜的她,着一袭翡翠绿金丝镶边长裙,流云乌发上九凤长穗玲珑簪灿灿流光,轻施薄粉,绛点樱唇,尤可见出当年天人绝色。想她这么晚了见召,也是以为召幸罢,一见殿内情形,神色亦是一变。
见礼毕,李世民开门见山:“那个侍女紫霞,是你派到含风殿曹修仪身边的么?”
韦贵妃闻言,目光一跳,似有惊晕掠过,随即稳住,低身一礼:“是。”
“那么,她必是听命于你了?”李世民此问,似有请君入瓮的味道。
韦贵妃显然听出了君王话中的弦外之音,顿一顿,婉转反问:“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她是你的人哪。”这一回,李世民把话说得更直露。
“不!”韦贵妃口气如珠玉落盘,“那紫霞,原在贤妃宫中,是贤妃荐给臣妾,臣妾即刻将她配到曹修仪身边的。”
“是么?”李世民眉目一扬,陡感意外。
“臣妾所言,句句是实。”
“那么好啊。今晚朕便赏你们个群妃会。”李世民这话似在自我解嘲,“钱福,召贤妃!”
燕贤妃,一身明红锦纱裙,金丝线纹绣飞雪梅花,外罩杏黄丝绸披帛,墨发挽作流仙髻,簪一枝带露桃花,柳眉细目,妆浓粉香,更是别有一番风韵。进入殿中,流眄目光微微一滞,随复如初,莲步上前一一见礼。
李世民显然已不耐烦,出言更是没了铺垫:“贤妃,朕问你,那紫霞是你荐给贵妃的么?”
燕贤妃听君王这突兀一问,先是一愣,继而疑疑惑惑地转向韦贵妃,见韦贵妃眼睛看着别处,面上毫无表情,便转向李世民道:“回陛下,紫霞是一年之前贵妃娘娘从臣妾宫中要走的。”
“贤妃妹妹!”韦贵妃突唤一声,眼睛直直盯向燕贤妃,“你何以如此健忘?明明是姐姐我去你宫中之时,你将紫霞荐给姐姐我的,怎么倒说是姐姐我向你讨要的?”
燕贤妃神色诧异地望着韦贵妃,只见韦贵妃盯视自己的目光中,似有无数钢针直向自己射来,心中一虚,顿时低下眉眼。
韦贵妃见状,又追上一句:“那事,妹妹如此之快便遗忘了么?”
燕贤妃抬起的目光始则游移,继而又抖抖地低垂下去。
在她二人相互对视的一刹那间,从韦贵妃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中,从韦贵妃似是一语双关的一问中,从燕贤妃始而诧异继而虚怯的神态中,曹娴分明觉出她二人定然有过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燕贤妃定在韦贵妃手上有了某种短处。偌大后宫,真如深不见底的一潭浑水呀。
李世民已变得十分焦躁:“你们二人究竟谁说的是实话,咹?”
韦贵妃“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臣妾在陛下面前何敢言虚,确是贤妃记忆有误。”
李世民如炬目光盯向燕贤妃:“贤妃,是这样么?”
燕贤妃已俯伏于地:“是……臣妾一时淡忘了,贵妃娘娘……说的是。”
李世民口气骤然严厉起来:“那么,紫霞于曹修仪外出进香之时,用迷药将另两名侍女迷住并带出殿外,你是知道的了?”
燕贤妃浑身一颤,不自禁地望向李世民的目光中充满惊悸之色:“不!这……臣妾不知,真的不知……”
李世民道:“那紫霞不是你荐给贵妃的么?她之所为不是受你指使,又是受谁指使?”
燕贤妃骇然瘫伏于地,面上神色惊恐万状,发上簪花簌簌乱颤:“不……不……臣妾……万,万无此事,万无此事啊……”
李世民怒不可遏,声如山崩海啸:“你好大的胆子!做出此等恶事,还敢抵赖!讲!你为何要指使人毒害悯儿,那紫霞是你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