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不得，使不得！”
赵六不在跟前，周秀才说话便没了顾忌，发自肺腑道：“这点心我可以收着，其他的退回去吧，太重了！你们家里也不容易，担当不起呀！”
胡硕笑嘻嘻地拉着周秀才的袖子：“先生，你退了这些东西我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呀！”
周秀才瞪了胡硕一眼：“小猴儿，我这里饿着渴着你了？”
“先生，收下吧！甭说咱们家还拿得出来，就算拿不出来，我不也跟着沾沾光吗？不亏！”胡硕调皮地对周秀才挤挤眼睛：“我又不像其他走读的学生，终日赖在先生家里，吃喝都和自己家一样。你这一客气，我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一碗糖水！”
胡莱和胡硕好说歹说苦苦相劝，周秀才总算勉强答应收下了。然而他有自己的打算：点心和猪腿都尽力拿给胡硕吃，押票也拿去换一些胡硕用得着笔墨纸砚之类，这样心里便不会过不去了。
“你师娘今儿精神头好些，方才听见你回来，炒着要整治饭菜呢。”周秀才拿手摸着胡硕的头，笑道：“我和你大姐在外间坐一坐，你去帮你师娘打下手。”
“好嘞！”
胡莱抱着胡桃坐在前房里，周秀才拿红糖泡了两碗水给她们喝，叹了一口气道：“方才叫你们见笑了！那个赵六是我的远房外甥，前些年迁到这边来，他替我出面盘下了这个屋子，我们老两口一直记着他的情，有些不好说的就只得不说了。”
胡莱早就看出来，周秀才家的房子位置并不好，远离人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边又没几块好地，连弄个菜园子都勉强，也就能搭个窝棚喂点鸡鸭。
至于房子就更加乏善可陈，土砖木梁，和一般经久的房屋一样，该漏水的地方绝对不会不漏。好在他们家人口简单，炕也在不漏水的地方，只消在下雨的时候拿些盆接着就行了。
胡莱心里暗自想着什么时候请匠人过来替先生翻修翻修家里，随口问了句：“这房子花了多少银子？”
“房子倒是一般，主要是这地段好，清净。”周秀才笑呵呵地说：“原房主开口要两百两，还是我外甥在中间调和，最后只收了我一百八十两。后来置办家什农具什么的也多亏他出力。”
胡莱险些没把嘴里的红糖水给喷出来。
一百八十两？这个价钱都可以在县里买一间前门后院俱全的小宅院了，周秀才这是被外甥宰了吧？
除去自由心证的“好地段”，这房子的实际价值撑死了不过二三十两，或许可能还要更低一些。按照周秀才的说法，那个什么赵六估计在他们这里骗走了不少钱。这样看来，周秀才夫妇以前手里还是很阔绰的，不知道怎么的沦落到了差点饿死的地步。
胡莱忍了又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没事儿，你说。”周秀才疑惑地问。
“以后先生要是有花钱的地方，大可找硕儿去跑腿，或者让我帮忙。”胡莱尽量说得委婉：“赵六叔是巡捕，大概县里的事务繁忙，并不怎么留心物价。”
周秀才愣了愣，他并不是笨人，当然听出来了胡莱的话中含义。
“这……”周秀才苦笑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他既然经手办我的事情，多少要落些油水，只要不过分就行了。我们老两口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全靠他东奔西跑才安定下来哩。”
胡莱点点头：“的确是这个理。先生，你自己估摸着这房屋大概要多少两呢？”
周秀才想了想：“他肯定要抽个几十两，大概一百五十出头？”
胡莱摇摇头，把实际的数目告诉给了周秀才。
周秀才半天没反应，许久才涨红了脸：“这个混账，混账……”
胡莱刚要出口安慰，周秀才忽然抬起头问道：“你们这里的米面是多少钱一斤？还有锅碗瓢盆床椅什么的，你，你都告诉我……”
胡莱老老实实地把大概的价格说了，周秀才悔恨不已，气得红了眼睛。
“他好大的胃口！如果我们老两口饿死了，那都是他造的孽！”周秀才失落道：“我和老妻来这边时，身上的积蓄本可以安安顿顿吃个几十年，全被他诓去了。”
胡莱心有戚戚，也只能尽力安慰：“先生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多提防着些就是。”
周秀才勉强点点头，随即想到什么，笑道：“罢了，都是命！要不是他诓得我们几近饿死，我怎么会想着收些乡里孩子糊口呢？要不是强自逞能传了点名声出去，你们也摸不到我这里来，我也没了硕儿这个好学生，好孩子啦！”
正说到这里，胡硕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先生，大姐，饭菜都好了！”
“哎！”周秀才露出了发自心底的笑意。胡莱见周秀才如此，便知道他是彻底看开了，不由得放下心来。
周师娘身体孱弱，做出来的饭菜倒还看得过去，闻着就很引人食欲。
几个盘子里放的是卤酱下水，一大盆冒着腾腾热气的手把肉，一盆骨头汤，一锅焖干饭，还有一大盘子蒸的鸡心馒头。大家谦让着一一落座后，周秀才又从房间里拿出一瓮酒，大家不禁都看着他。
“我平常不怎么喝酒，也就大日子才沾一沾。”周秀才有点羞窘，主动解释道：“统共就一小坛子酒，我喝了一年多还没到一半呢。”
众人都笑了。
卤酱下水的味道很浓厚，混合上酒的微微辣味，很是让人心生暖意，眼睛也迷糊起来。胡莱回到家里的时候带着些明显的醉醺，胡老太太见到她这个样子，少不得盘问一番。
“三丫头，你去哪儿了？”胡老太太诧异道：“这还喝上了！”
“送老五去他师父那里，老人家留着喝了几杯。”
“原来是这么着。”胡老太太皱起眉头：“山里的猎户都是这德行，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像个胡子！”
过了一会儿，胡老太太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三丫头，你之前不是说要把老五送到县里去做学徒吗，怎么好好儿地又送去山里当猎户了？眼见着马上就要下雨了，打猎能赚几个钱，还不如做学徒长远。”
胡莱顿了顿。
之所以改口说山里，是因为那里离葫芦庄远不太好找，到时候即便对不上也可以有别的说法；县里就不行了，统共那么些铺子，胡家人又是个爱占便宜的，将来若是吵嚷着要去二弟的铺子怎么办？
“他小孩子心性，吵着要去山里猎野鸡兔子，就由着他吧。”胡莱说：“老五性子野，没个那样的人管教不住。”
胡老太太见胡莱这么说，也只好罢了。
入冬后，老天爷稀稀拉拉下了好几场雨水，虽然是晚雨，也不怎样丰厚，原上的百姓们还是欢天喜地，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旱灾终于到头了！
开龙神会还愿，搭台唱戏，请人跳巫烧香，走哪都是喜气洋洋的热闹。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旱灾结束的预兆，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将会下一场大大的雪。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开春就能滋润土地，大大地省下许多灌水的功夫，收成也要多许多。
胡桃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之上，她心心念念的是过几天的赶集。
周秀才和周师娘得知赵六的贪婪无耻后，都不愿意和他一块儿过年，胡硕舍不得丢下孤零零的二老，又舍不得丢下孤零零的赛金花，两下为难，最终还是胡桃一句话解决了问题。
“大家一起过年！”
对啊，为什么不呢？
赛金花的住处已经被胡仁家的小子盯上，多少有些不安全，周家的房子虽然破旧却还算大，再多一个老人不多，反而多些热闹。
胡硕起初还担心赛金花有些不愿意，没想到赛金花一口欣然答应。
“傻小子，这有什么不情愿的，想当年我也是走街串巷逛宅门子的人，哪里去不得。都说家里有孩子才叫家，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光人儿一个，不过是个房子，有什么挪不动窝。”赛金花感慨道：“倘若我再年轻点，还怕有些闲言闲语的，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好顾虑！”
胡硕懵懵懂懂，听不懂赛金花的话中之意，倒是胡莱有点尴尬，轻咳了两声。
周师娘那边听后也是欣然答应，她一直很寂寞，也很盼望来个经年的老姐姐和自己唠唠嗑说说话，事情便这样顺利地定了。
胡硕和胡桃每天板着手指数日子，胡莱表面上淡定，胡桃却十分了解，自己的大姐其实也很激动。
因为她每天都会忍不住翻来覆去说过年的准备，该买些什么东西，怎样打扫收拾等等。
“年下不好找人，重新盖房间怕是难，找个泥瓦匠把屋顶翻修一下，再把侧墙糊一糊。”胡桃低声自言自语道：“别的菜不管，鱼一定要有，是去集上买还是拿娘娘家的呢？”
胡桃偷偷看了胡莱一眼，捂住小嘴才算没笑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