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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消失的“暗夜”

他突然从椅子里弹起来,又抓住信纸仔细读了一遍,认出签章的瞬间,一股寒意从他的脚跟缓慢升至头顶,彻骨冰凉。

又是这间画室。

干净,敞亮。有一扇投射着柔和光线的落地窗,和随风飘荡的白色纱帘。熟悉得如同手心的掌纹。

铅笔在画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房间的西北角架着一张画板。画板的后面,坐着一个笑容温暖的男人。

“阿镜,别乱动。”他微垂着眼,“不然我会把你画丑的。”

“你敢。”

“呵呵,你看我敢不敢。”对方将画板转过来,“怎么样?像不像?”

她扭过身,愕然地望着纸上那张丑陋的脸。尖瘪的腮,凉薄的唇,还有那双眼镜蛇一样阴毒的三角眼,正恶狠狠地注视过来……

那不是她,是开膛手崔辛哲!这个恶魔为了活体实验残害了五个孩子!

“——砰!”

画板上的人像赫然被打出一个黑洞,正中额心。握枪的手狂颤不已,滚烫的枪口往外冒着烟。刺目的液体如同鲜红的颜料,一滴滴安静地淌落,很快汇成蜿蜒的小溪。

“哐当。”画板掉在血泊里。

顾晟捂着胸口,抬起惨白的脸,表情扭曲地看向她:“阿镜,你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杀我?

我不是他啊!

你杀错人了……

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冷汗淋漓地坐起身。

岑镜脑子里浑浑噩噩,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发现已经到了上午。

明亮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刻下一道金色的痕迹。床头柜上的电子日历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是第1107天。

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她从药箱里翻出一袋肠炎宁。也没就水,干咽了两片。

昨天那家店的羊肉八成不新鲜,可有人就好这口。还记得小时候,20世纪90年代街边卖的那种烟熏串。三肥两瘦五毛一根,她一顿能干掉四五十串。

简单冲了个澡,出来后看到李维发来一条短信,说城东新开了家葡式餐厅,想请客吃饭。

岑镜的肠胃向来适应不了高大上的西餐,而且她也想不通这哥们瞧上自己哪里了。正准备编个理由回绝,又收到一条彩信,点开发现是张邀请函的照片。

“你上次说喜欢看画展,刚好有人送了两份邀请函。”李维在电话那头说道,“我在国内也没什么朋友,就想到你了。”

“展出的是苏格兰写实派Jean的作品?”

“对。”

岑镜嘴角微微上扬。

Jean是顾晟最喜欢的画家,但这种私人艺术品交流展览,必须有业内人士的邀请才能参观,没想到李维竟然有路子。

“谢谢啊,那我晚上请你吃饭吧。”这便宜不能随便占,礼尚往来是必需的,而且她也想把话挑明点,免得对方误会什么。

李维显然明白她的意思,一口答应:“那下午2点,津山文化宫北门见。”

“好,一会儿见。”岑镜挂掉电话,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转身在衣柜里挑起来。

这几年添置的全是商务套裙,休闲装少得可怜,还大多是运动衣,适合去画展的更是一件没有。

她蹲下身,打开下面的衣橱,翻出一条学生时代的牛仔短裤和蝙蝠衫。想了想外面的天气,又将折叠的遮阳帽拿了出来。

卡其色的帽子一拿开,露出了衣橱深处的一抹藏青。

岑镜目光微滞,伸手取出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

庄重的领角,银亮的胸章,罩在透明封袋里,看起来就像崭新的一样。指尖细细摩挲过笔直的肩线,仿佛触摸着那段刻骨铭心的时光……

蹲在衣柜前愣了会儿神,她将警服重新压回箱底,换上牛仔裤和蝙蝠衫出了门。

9月的气温不比热浪蒸腾的盛夏,但阳光依旧炽烈,柏油路面的反光晃得人眉酸眼花。李维站在津山文化宫门口的大理石柱下,看到从车站走来的岑镜,扬了扬右手。

这么热的天气还挤公交过来,早知道就去接她了。但转念一想,他又打消了念头。以这女人的性格是不可能接受的,表现得太殷勤只会吓退对方。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耽搁了几分钟。”岑镜快步走到阴凉下,摘下遮阳帽扇了扇。

李维笑道:“女孩子迟到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约会?又不是签合同打官司,何必总像掐表一样准时?

岑镜擦汗:“女孩子?别开玩笑,我都快三十的老女人了……”

“那也才刚过人生的三分之一,哪里就老了?”对方不赞成地推着黑框眼镜,“而且你今天打扮得就像二十来岁的大学生,不就是女孩子嘛。”

看他认真辩驳的样子,岑镜忍不住勾起嘴角。

岑镜的年龄早已步入剩女行列,再加上寡淡的性情和倔强的脾气,身边的追逐者大多打了退堂鼓。然而李维生长在美国,思想和审美相对西化。比起小鸟依人的柔弱女生,他更欣赏独立成熟的女性。尤其是岑镜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神秘感,让人像猫挠心一样好奇。

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他想了解她的过去,也想参与她的未来。

一迈入文化宫的大门,中央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岑镜下意识摸了摸手臂生出的细小颗粒。

Jean的工作室租用了文化宫的东厅,一千多平的场地划分成了三个展室。除画作之外,还展出了雕塑、家居饰品、民俗石刻等苏格兰艺术家设计的艺术品,甚至还有赞助商陈列威士忌的展台。

展厅内非常安静,偶尔有一两个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岑镜边走边看,在缤纷的色彩世界里缓缓移动,最后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久久凝视。

“你看到了什么?”李维站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画者的内心……”她指了指墙上那幅绀碧的大海,“就像这片海,很纯粹,让人感觉很平静,也掩藏着深沉的忧郁。”

李维点点头:“文学也好,音乐也罢,任何艺术作品都会投射创作者的内心诉求和精神状态,从而暴露他们的过往经历和生活模式。人类是视觉动物,对图像最敏感,所以图画能系统地释放潜意识。一幅画,可以读懂一个人。”

岑镜讶然回头:“你懂心理学?”

“可能颜小沫没告诉你,我是心理学博士。”

“这样啊。我以为你小说写得这么好,拿的是文学学位……”岑镜挑眉道,“我硕士也读的心理学。”只不过主攻犯罪心理学方向。

李维略微吃惊:“没想到是同行。你是在做绘画疗法的研究?”

岑镜摇头:“只是一种习惯,每次看到图画,就会下意识地剖析创作者。他多大年纪?是怎样的性格?作画时环境如何?他想通过这幅画表达什么……”

这是顾晟与她的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所以她很喜欢泡美术馆,有时对着画一站就是几小时,都快成强迫症了。

“那你……会去找那些画家确认自己的推测吗?”

“不会,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排遣。”

用这种方式缅怀顾晟,通过链接画像深处感受对方的存在。一遍又一遍,如同回到往日的时光,甜蜜而痛苦。

李维目光锐利地望过来:“你是抑郁还是PTSD(创后应激障碍)?”

岑镜僵住表情,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很……明显吗?”

“不,你伪装得很好。”李维叹了口气,“但是,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和画家的创作过程一样,欣赏者在解读画作、剖析创作者的时候,也会暴露自己的心理状态。所以,在艺术品疗法中,我们很注重来访者对艺术品的解读。”

不愧是专业学者,敏锐得有些过分了。岑镜撇撇嘴,无奈地坦承:“三年了,不过现在好多了。”

“没想过治愈吗?以你的能力应该做得到吧?”

“我不是不能治,是不想治。”

“年纪轻轻,何弃疗?”李维开了个玩笑,却没成功逗笑对方。

岑镜凝望了一会儿画里的蔚蓝,疲倦地合上眼。

“我没有被治愈的资格。”

因为当年的过错,让最爱的人死在了眼前。她再也拿不起枪,再也无法画像,就此断送了警察生涯。她无法原谅曾经的岑镜,所以潜意识里一直在不停地惩戒和折磨自己。

顾晟是她埋在心底最深的一道伤。三年来愈合撕开,撕开愈合,早已痛到麻木。

李维终于明白这个女人的阴郁气质和强烈的防御心是怎么回事了。PTSD患者的创后修复并不难,他曾经帮助过不少从中东战场退下来的士兵。然而,面对同样专业的岑镜,他毫无把握。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对方已经封闭自我,根本不会配合治疗。

“李维,你是个优秀的人,我很荣幸认识你这样的朋友。”岑镜低下头,“但我早就失去了谈情说爱的能力,希望你理解。”

身后的男人良久没有回应。

岑镜苦涩地一笑,抱着发凉的手臂准备离开。脚下还没动,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头。

“这里冷气足,当心感冒。”

她意外地转过身,看到男人手里拎着瓶威士忌。

“你……刚才去哪儿了?”

“有人跟我推销,看这家的威士忌不错就买了一瓶。”李维指了指出口的方向,“刚才聊到哪儿了?何弃疗?”

岑镜:“……”

无论对方有心还是无意,望着那张笑容真挚的脸,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说出口。

肩上的衣服太温暖,让她舍不得脱下来。

展厅出口陈列的威士忌可以免费试喝,岑镜尝了一小杯,感觉味道确实醇厚。有心想买,但看到这种纯麦芽的进口货标价过千,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李维压下掏钱包的冲动,用超高的情商给某个自尊心强的女人搭台阶:“这酒度数高,女孩喝了容易伤身体。”

岑镜忍住爆出自己灌倒过全局的光辉事迹的冲动,“弱柳扶风”地咳了咳:“我也觉得有点烈,咳咳咳……”

等走出画展,李维还是按捺不住地试探了一下:“律师的收入应该不错吧?”

“凑合吧。”问题是她一直挂羊头卖狗肉。

“哦,我没别的意思。”李维挠了挠头,“看你平时穿着用度都很节俭,不像其他爱买名牌的女生。”

“因为我买不起。”

李维眼睫毛上都写着“不信”。

“好吧,我只是把钱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而不是穿在身上,系在腰上,戴在手上。”岑镜的灰色进项其实不比律师低,只不过,她把大部分收入都捐出去了。

李维尴尬地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意大利定制西装,H家限量版腰带和手上的伯爵……有种被当众扒光的感觉。

两人并肩出了东侧厅,朝文化宫正门走去。没到出口,就听见西厅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西厅的入口处不知发生了什么,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多数都在不依不饶地叱骂着。

“林主任,蔡经理,各位有话好说,别激动。”年轻的警察张臂挡在隔离线前。

“这都丢一个多礼拜了,你们警察干什么吃的?!”中年胖子激动地质问道,“你们抓不到窃匪就一直封厅,让我们怎么做生意?!”

旁人纷纷附和:“就是!警察都他妈废物!”

“你们干脆别抓了,局长辞职吧!”

“呵呵,这办案效率,纳税人养了一群吃干饭的。”

男警察攥紧拳头,最后又无力地松开,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大家的意见我会和上级领导反映,封锁现场是办案需要,请支持警方的工作……”

“反映个屁!你们就会打太极、踢皮球!”胖子怒气冲冲,“我不管,我们明天就要用展厅,你不让开就得赔租金!”

“你这是妨碍公安办案!”

“老子就妨碍怎么了?你们没本事抓贼就有本事欺负老百姓!”

眼看双方要起冲突,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来,如同一把带着凛寒之气的刀,突兀地插进嗡嗡嚷嚷的人群。

“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条妨碍公务罪规定:以暴力、威胁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罚金。”岑镜慢悠悠走过去,对站在前面的两个男人说道,“作为珠宝展的承办单位和场地供应商,展物失窃要承担连带责任。如果我是万家珠宝的法务,一定会起诉文化宫监保措施不足。”

胖子脸色一变:“你……你什么人啊?”

“我谁也不是,只是个小律师。”

一分钟后,闹事的人群散了。白颢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谢你啊,师姐。”

岑镜摆摆手:“现在这些人,把警察当软柿子捏,见了律师反而夹尾巴,真是奇葩。”

白颢颓然道:“没办法,你们有的是招儿治他们,但我们不行啊!媒体就喜欢盯着公检法,别说挨骂,挨揍都得考虑考虑再还手,不然第二天就等着上新闻挨处分。”

“这叫报应,谁让你小子昨天骗我来着?”岑镜幸灾乐祸地一笑,“不过,你怎么会跑来调解民事纠纷?”

“暗夜专案组有俩请病假的,武队就把我踹过来无私奉献了。本来想看下失窃现场,谁知道碰上这么一帮玩意儿……”对方厚着脸皮一咧嘴,“师姐是不是来勘查现场的?辛苦辛苦。还有你今天真漂亮,自打流氓钓鱼案后就再没看过你的大长腿了。”

这死耗子说不了三句就得显原形……岑镜忍住一脚废了他的冲动,没好气地说:“我是来看画展的。”

“画展?”白颢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岑镜肩上披着的西装是男款。他转过脸,看向等候在远处的男人。

李维原本不想打扰二人叙旧,但某位警察同志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只好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白颢面露讶色:“师姐,这位是你……男朋友?”

“不是。”岑镜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感觉到对方手上传来的强劲敌意,李维微微皱眉:“白警官在执行公务吧?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白颢转向岑镜:“师姐,反正已经来了,不顺便看看现场吗?”

望着两个僵持当场的男人,岑镜脑后坠下一滴冷汗。

最后还是进了西侧展厅。毕竟答应白颢在先,也省得日后再跑二回。

李维也想跟进去,被白颢以无关人员的理由挡在外面,岑镜只好安慰对方尽快出来。

“没事,你别着急,查完call我就好。”相比白颢这种毛头小子,李维的包容和稳重显然更讨喜些。岑镜点点头,转身和白颢进了展厅。

西厅仍保留着珠宝展会的原样,唯一不同的是撤走了那些昂贵奢华的展品。空荡荡的玻璃柜贴着三侧墙壁而立,地板上铺了天鹅灰地毯,大厅中部摆了三圈共计十五个展柜,成放射状环绕着中央展台。

“那里就是展示黑钻石的地方。‘暗夜’被誉为万家镇店之宝,也是这次珠宝展最大的噱头。”白颢指着西厅的中心,“展会持续时间共计三天,9月1日是第一天,当晚就被偷了。”

岑镜来到隔离带前,绕着展台走了一圈。

中央展台约高40厘米,占地两平方米。展柜分金属底座和防弹玻璃柜两层,总高一米。底座的梅花锁已被撬开,锁眼附近留着几道鲜明的金属划痕,清晰地暴露了人为破坏的痕迹。

“这些珠宝,晚上没有锁进保险柜吗?”她问道。

“没有,因为主办方在现场安装了重力感应防盗器,再加上无死角监控,以为高枕无忧了。”白颢用鞋尖点了点地面,“整个展厅承力超过十斤警报就会响,但当晚的警报没有动静。”

岑镜皱起眉头:“飞贼?”

“不,他们是大大方方走过来的。”白颢答道。

“感应器坏了?”

“是莫名其妙地关闭了。每晚闭展后,保安会开启防盗器。开启过程比较烦琐,要用专门的遥控装置输入密码。关闭的方法除了遥控还有手动关闭。”

白颢弯下腰,指了指中央展台下方的一枚红色按钮:“这个东西是为警报响起后,进场人员不受噪音干扰设置的。”当然,警方也没在按钮上发现指纹,所有痕迹都被抹除了。

岑镜:“也就是说……窃匪可以快速关闭报警器?”

“一旦感应器报警,就会在系统里留下记录。可那天不止报警器没响,连超重记录都没有。”白颢耸耸肩,“我都怀疑那几位是阿飘。”

大型盗窃案通常是团伙犯罪,岑镜闻言并未吃惊,而是将目光投向场地的四角:“重力感应装置的遥控器在谁手里?是唯一的吗?”

“和厂家确认过,是一对一的,没人能仿制。那东西白天在万家珠宝的安保部主管手里,晚上锁进保险柜。保险柜也是被监控的,录像显示从案发当晚到第二天早上,没人动过。”

岑镜点点头,如果那个安保主管现在还没跑路的话,就应该是清白的。

扫过四角的摄像头,她望着展厅南墙上的通风口,露出困惑的眼神:“文化宫就是有文化,通风口都设计得这么有个性。”

通风口的装饰通常是网状或者横栏,材质有木质、铝制、聚乙烯等。但文化宫的通风口遮挡相当讲究,是用墨绿花岗岩雕刻的正方形薄石板,中间是圆形镂空,四周雕饰着层层叠叠的对称式花瓣,颇具古典艺术风格。

白颢观察了一番通风口,感觉师姐想多了。通风口镂空的地方仅比成年人的拳头大一圈,连小孩的脑袋都过不去。况且,窃贼是从西厅正门撬锁进入的,她研究这种细节做什么?还是单纯觉得通风口设计好看?

“差不多了,可以看录像了。”岑镜问他,“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白颢迟疑了一下,答道:“虽然谈盗窃案的作案动机很可笑,但我还是怀疑万家珠宝的老板——郭锦年。

“依据?”

“万家的效益近几年一路下滑,今年更因资金紧张关停了两家店面。”他盯着空荡荡的玻璃展柜说,“郭锦年却有钱从海外购得‘暗夜’,还给这颗钻石上了五个亿的巨额保险。”

津山市中心,万家珠宝集团总部。

200平方米的豪装办公室里,郭锦年不厌其烦地按掉了响动的手机。

哼,保险公司这时候急了?还要告他讹诈?收钱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不过想归想,他还是不放心地抓起内部电话,给法务总监闫善安打了过去。

“小闫啊,暗夜索赔的事……没问题吧?”

“郭总您放心,合同保单都写得清清楚楚,富洋赖不了账。”闫善安斟酌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对方可能通过诉讼拖延时间,如果法庭真判了重新鉴定,赔偿金可能会少点。”

郭锦年不满地用手敲着台面:“那会赔多少?”

“说不准,这要看鉴定结果。当然,如果我们能拿出交易凭证肯定胜诉。”

“荷兰那个老鬼啊……”郭锦年摸了摸稀疏的头顶,“知道了,我来处理。”

“好的,老板。”

挂掉电话,他从老板椅上站起身,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从这里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街道两旁浓绿的树荫,以及树荫下一辆若隐若现的白色SUV。

呵呵,警察怀疑他又能怎样?拿不到证据,就算监视他十年也没用!

黑钻石说是有价无市,其实在国外的拍卖里并没有多出色的表现。珠宝商在国内鼓吹泡沫炒高价格,无非为了忽悠消费者,而郭锦年还成功忽悠了富洋保险。不过,他是不会同情这家倒霉公司的,如果不是贪图高额保费,对方岂会轻易上钩?

想到这里,郭锦年不禁露出了微笑。这都要归功于他智慧的大脑,五个亿足够盘活账面了。

身材臃肿的商人站在高楼顶端,如帝王般俯瞰着整座城市。

只要度过此次难关,万家还是那个屹立不倒的万家!他郭锦年,也还是珠宝界的神话!

正陶醉在珠光宝气的美梦里,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郭锦年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开门键。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年轻貌美的小秘书摇曳生姿地走进来,手里捧着厚厚一摞文件。

“郭总,这些是需要您签字的合同和流程。”

“放桌上吧。”郭锦年习惯地盯着对方的翘臀。

女秘书嗔他一眼,将一封快件单独拎了出来:“这是早上刚收到的快递,因为标注了您亲启,我没敢拆看。”

“小晴越来越懂事了。”郭锦年笑眯眯地接过快件,顺便在女人的嫩手上揩了把油。

随意扫了一眼快递,他脸色凝重起来,沉吟片刻,对秘书摆了摆手:“你先出去,有事叫你。另外……取消所有会议,今天我谁也不见!”

“是,郭总。”总裁室沉重的红木门关上了。

郭锦年审慎地观察过快递单,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将里面的信取出来。轻飘飘的A4纸,放在手中却重若千斤。

他一目十行地阅览了一遍,当即瘫陷在老板椅里。

怎么可能?!

慌了会儿神,他突然从椅子里弹起来,又抓住信纸仔细读了一遍,终于在右下角发现一枚极小的签章。认出签章的瞬间,一股寒意从他的脚跟缓慢升至头顶,彻骨冰凉。

“老东西,真他娘的阴魂不散……”郭锦年眼中浮起一丝狠戾,掏出打火机,将那封信化作烟灰缸里的一撮灰烬。

他焦虑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还是打开办公桌底层的抽屉,拿出一部老式手机,向城市的另一端发送了一条短信。

滑过屏幕上的接听滑块,手机里传来岑镜抱歉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李维,我还得看会儿监控录像,估计要很久。要不你先回去,我明天请你吃饭好不好?”

“啊,没关系,你忙你的。”男人笑了笑,“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出版社那边有点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你路上慢点。”岑镜的负疚感顿时小了,微笑道,“另外,谢谢你的邀请函,今天的画展很棒。”

“不客气,我先走了,明天再联系。”

“好,明天见。”

白颢看了眼背对他打电话的女人,食指重重点了下鼠标:“师姐,录像调出来了。”

“哦。”岑镜挂断通话,坐在监控室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这是文化宫西厅9月1日19点开始的录像,拍摄角度是西厅正门的门口。借助走廊的灯光,能看到三个安保人员在检查展柜后走出门,用遥控开启重力防盗系统,然后锁门关灯,离开了现场。

白颢将进度条拉到9月2日凌晨2点10分,监控画面几乎一片漆黑,仅有左侧窗户照进来的惨淡月光。过了一分钟,窗户方向出现了一点微光,从光晕的大小和晃动频率看,似乎是手电。随后,走廊里出现了一条移动的巨大“虫子”。

仔细辨认的话,会发现那是一块宽大的黑色幕布,被人用支架类的东西遮挡在头顶,只露出下面的脚,像舞龙狮那样向前移动。他们行进到西厅正门前,将门锁围在幕布下,很快撬开了锁。

岑镜数了一遍,八只脚,应该是四个人。不过都戴着鞋套穿着宽松长裤,看不出具体身形。

白颢又调出了西厅内部的视频。

此时,展厅内的照明灯已经关闭。中央展台上的展柜仍亮着冷光射灯,能照亮以黑钻石为中心,半径半米左右的范围。监控模糊地拍到那条“人虫”先用脚试探了一下,随即缓缓挪进展厅。他们绕过展柜到达了中央展台,重力防盗系统没有丝毫反应。

巨大的幕布慢慢遮住整座中央展台。12分钟后,幕布撤走,“暗夜”不见了。在晃动的手电光里,盗窃成功的“巨虫”离开西厅,从走廊原路返回,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路上的监控什么也没拍到吧?”岑镜问道。

“对,这几人很了解文化宫周边探头的分布,避开了监控范围,只拍到了车灯。”白颢答道,“所以我觉得是内鬼干的,他们对展柜的分布,厅内监控的位置,还有重力防盗系统都太了解了。”

岑镜捏着下巴道:“我在想……他们进去之前,是谁把防盗系统关闭的?”

“会不会是串通安保主管,拿了遥控装置?”

“只要那个主管不傻,就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我刚才看了遥控的照片,操作屏上会显示防盗系统的状态,是关闭还是开启,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这伙人进来的时候,明显做了一下试探,说明他们对防盗系统是否关闭并不是很有把握。”

“那……难不成真是鬼?”

“你把西厅四个角度的监控从头放一遍,从闭展开始。”

白颢将四段录像全部打开,拉到9月1日19点开始播放。在万家的安保人员离场后,四个窗口的画面都仿佛静止一般,只有左下角不断跳动的数字表明时间还在流动。

岑镜按了几下快进键,将录像以十倍的速度进行播放,然后背靠椅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

这种速阅的方式比常速观察更累眼,需要办案人员高度集中注意力。稍一晃神,就可能错过十秒乘四的线索,即便是眼力毒辣的老刑警也不敢这么查监控。

岑镜的优势,就在于细致的观察力和强大的视觉记忆力。她可以将生活中发生的每一幕,都像照相机一样精准地记录下来。洞察秋毫、过目不忘。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觉察天赋,才让华老师将她从尖子生中挑出来大力栽培。

白颢安静地望着女人的背影。

天才和普通人的差距,从来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而恰恰是那百分之一的灵感。

他自认努力程度不比岑镜差,这几年立的功同辈中也无出其右。可无论自己怎样追赶,这位师姐总能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比他看得更多更远。

如果岑镜是男人,白颢早把对方当作超越的目标和竞争对手。但她是女人,还是个美女,他心中那股不服输的意气,也就慢慢转变成欣赏和爱慕。监控室里有些憋闷,他出去抽了根烟,又从车里拿了两瓶矿泉水和饼干,回来时发现岑镜还坐在电脑前,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姿势丝毫未变。他不敢打扰对方,只好坐在旁边一起看,枯燥地盯了会儿毫无变化的画面,忍不住打起哈欠。

哈欠刚打一半,岑镜突然动了。

鼠标点在暂停键上,时间定格在9月2日凌晨2点01分20秒,距离那伙窃贼出现还有十分钟,岑镜却停在了这里,用手指着屏幕问道:“那是什么?”

白颢伸长脖子凑近一看,发现左下角的监控出现了两道极细的黄色弧光,位置就在中央展台的下方。那两道光一闪而过,从出现到消失,连半秒都没有。

“是不是曝光不够,镜头花了?”

岑镜将视频退回去两分钟,放大画面,用两倍的慢放功能重新播了一遍。

当时间走到凌晨2点01分19秒的时候,西厅西墙的通风口突然冒出一道细小的黑影。它飞速蹿到中央展台下,停顿一瞬之后原路折返,眨眼又钻回了通风口,用时总计不到3秒。

白颢将画面区域锁定,拉到图像工具里提高清晰度,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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