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不祥的警告掠过曹晟康无光的眼睛,不可能,他不可能忘记要去哪里?回曼谷的汽车?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或许他可以找位乘客问一下。他仔细倾听着,嘈杂的细语中没有中文。忽然,汽车戛然而止,他有一种预感,车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这个毫无缘由的想法令他懊恼,他对自己说,乌鸦嘴,乌鸦嘴。车中的乘客也都将脸贴在车窗上,好奇地观望。司机垂头丧气地下了车。曹晟康听到司机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和一些人交涉,不像是泰语,也不像是英语,他依然在想,这是在哪儿呢?不久,他再次听到了笑声,车中的人似乎松了口气,重新开始了交谈。但这回他们不再是轻声私语,而是要让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到,不相识的人们在对话,话题肯定是在谈论车子出了什么问题。因为要交流,曹晟康发现乘客采用了一种南腔北调的共同语言——英语,不过这些英文很难懂。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听懂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在谈论公鸡!没错,大巴不小心撞上了一只不省心的公鸡,这只高傲的雄鸡当场毙命。人们说把它买下来晚上炖鸡汤吃,也有人说吃烤鸡……
面对这样的结果,无论别的人如何轻松和淡定,曹晟康却无法释然,这事儿没完,他想,公鸡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像个比喻,这个带有死尸气味的比喻就像吞了只苍蝇。不仅仅如此,为什么他能忽然听懂英文了?虽然在北京跟一位大学生志愿者学了几个月,但自己的英文水平绝对听不懂这些乱糟糟的交谈;更何况,他还没想起来这车是驶向哪里的。
曹晟康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车上弥漫着窃窃私语,时而有一阵大笑伴随着陌生的语言给沉闷的旅途加了些色彩。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呢?他极力回想,要去普吉岛?护照送签需要六到八个工作日,因此还有机会在泰国游览一番。可是不对——这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是回忆!车接下来撞死了一只公鸡!可是车子什么也没撞到。曹晟康紧张起来,他一定要找个中国人问问清楚。
有人说中文,好几个人,一共——四个人的声音在路口等绿灯。
太好了!曹晟康拿着盲杖向他们走去:“请问你们是中国人吗?”
四个人的讲话声停止了,他们如猎犬般打量着眼前的盲人。终于一个人说:“是,你要干嘛?”
他们一定把他当成流落他乡的乞丐了,曹晟康想着于是回答:“不干嘛啊,在国外见到同胞开心啊!”他面带微笑,可是却感到有条蛇在心脏里爬,似乎他不应该有什么高兴的非分之想。他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四个人命中注定与他有一句话的缘分。其实,第一次的旅行他也时而被误认为是乞丐,于是第二次旅行前他特意印制了T恤衫和名片,上面写着:盲人环球旅行家曹晟康。
大巴车上没有人讲中文,差不多开到公鸡散步的地方,曹晟康全身的肌肉都不知不觉地收紧了。
车戛然而止,他也从梦中惊醒。
原来,这是一个梦。
这是一个愿望达成的梦,他真希望车撞到的仅仅是一只公鸡。
然而,今天白天,他所乘坐的长途汽车撞死的,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晚上遇到的一对香港夫妇告诉他,那是个自杀的男人。他原本是个农民,当听说了钻石的化学元素是碳的时候,就决心改造自家的炉子,炼出金刚钻来。亲朋好友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诫他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但这个男人相信,只要排除万难,艰苦奋斗,总会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苦恼于家人对他的不理解,如果成功了,全家人都能在曼谷买大房子,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别人越是阻拦,他就越是斗志昂扬。然而,一次失败的实验引发了大火,将儿子和父亲都烧得面目全非,一连七天躺在重症观察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固执有什么错,绝望之中走向呼啸而来的汽车……
这个在别人眼里天方夜谭的故事,对于曹晟康来说并不陌生,他年轻的时候听说镇上有个大学生,辞了工作在家里埋头研究永动机,结果老婆带着孩子就跟别人跑了。这些男人们的经历让曹晟康不知不觉地联想到自己,自己也是个固执的男人,为了梦想勇往直前。但是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我没那么愚蠢,我的亲人和朋友也在支持着我!
小时候有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独立,曹晟康一定要去砖窑里烧砖,父亲怕他出事儿极力阻止。曹晟康年少气盛,扬言道,出了事我自己负责!父亲回敬他,出了事你只会哭!
不知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像是这个世界的不和谐音符。正是因为做着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才让自己与众不同,正因为与众不同才不和谐。我在一个不属于我的空间中行走,学着他们的语言,无意识地讨好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可到头来,没有人会看见我。拼命地证明自己,证明得精疲力竭,到头来两只手什么也握不住。一切努力唯一能换来的东西就是孤独。他一转身揪住枕头,将头埋在里面。
忽然,他停住了!不对,刚才的想法不是曹晟康的,是谁的?他想起少年时代遇到的心魔。是他的!绝对没有错,心魔说他会借用我的器官,想事情、看世界、发声音。他拼命地摇头,要把心魔赶出他的身体。
“我可没借用你的什么。”心魔果真说话了,“如果是借,必定我是主动并且另有所图。而事实上主动的是你,而这么做我也得不到半点好处。”
曹晟康这回真的生气了:“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我才不孤独呢!我在旅行中交了无数朋友,我们一起哭、一起笑,这就是我的世界,世界不会拒绝任何人!你这个骗子,就想夺我的身体,我才是我的主人!你滚出去!”无声打断了他的愤怒,就像心魔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每次消失都极其突然,突然得如同得了心绞痛,如一把剪刀,“咔嚓”一下,猝不及防。
的确,即使是瞎子,也并不孤独。
一路上,曹晟康凭借着推拿按摩的手艺,也让他得以结识不少朋友。
【2013-1-27 泰国 苏梅岛】
在苏梅岛时,他遇到了会说中文的导游小李子。小李子是华人,他的爸爸是国民党老兵,当年随军队败退到泰缅边界,便再也没有回国。小李子一路上颇为照顾曹晟康。
“我们都是龙的子孙嘛!”
曹晟康感动不已,为他做了颈椎与腰椎的按摩和矫正。小李子直赞舒服,当即也带曹晟康去享受了一番当地的泰式按摩。
曹晟康一边感受,脑中却止不住琢磨泰式按摩与中式按摩之间的区别,不由自主地去指点泰式按摩师。他发现,这里的泰式按摩,只是中式按摩中的一部分,类似保健按摩,其中推油、揉比较多,却不会推拿正骨。
小李子带着他游玩了各种景点,他们海阔天空地聊,曹晟康也了解到了泰国的一些文化政治,比如性别差异、英拉、他信等。
曹晟康和游客们坐在船上唱歌,这是一只不大的快艇,大家都穿着救生衣,有好几个中国人在向他描述着大海。曹晟康的家乡没有大海,但他曾在收音机里听到过一句描写大海的诗:
“她没有面孔,却令人难以忘怀。”
“她没有面孔,”曹晟康刚刚吟出前半句,就被笑声打断了,笑声和尖叫声,因为浪花打上来,加入了这群快乐的行列。安达曼海(Andaman Sea)的水域风平浪静,只有调皮的暗流在快艇四周徘徊,翻起不高的浪头,将飞沫喷洒在游人身上。曹晟康打开录音笔,播放着最喜欢的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大海》《水手》,这些歌曲激起了船上中国人的共鸣,大家和着音乐一起欢唱。即使是盲人,也能给别人带来欢乐!曹晟康想,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他意识到,最开心的时候不是被帮助的时候,而是帮助别人的时候。
记得回曼谷的路上,曹晟康遇到来自重庆的小黄一家,祖孙三代都是第一次来泰国,三脚猫的英文也派不上大用场。他们两眼一抹黑,很希望能找到便宜的中国旅店,于是曹晟康将他们带到唐人街熟悉的旅馆中。想到这儿,曹晟康笑了,这种感受是不是类似第一次帮父母打酱油的孩子的自豪之情?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皇宫玩儿,那里的中国游客就多了,周围时不时都能听见中国话。曹晟康拄着盲杖四处走,安心惬意许多,又去了卧佛寺,礼佛参拜,却意外听闻当地有一所著名的盲人泰式按摩学校,顿时引起了他的兴趣。
能在推拿技艺上迈向一个新的领域,怎能让他不激动呢?
曹晟康又多打听了一些这所学校的信息,当即决定前往报名,交了4000泰铢的学费,折合人民币900多元。
在学校里,他还遇到了两名来自台湾的女孩,也是来学习泰式按摩的。两名女孩既会中文,又会英文,在学校里主动充当曹晟康的翻译,使得他的学习便利了许多。曹晟康感激不已。
之前他体验过泰式按摩,而现在,则是更系统全面地了解其中的要领精髓。他一边学习,一边琢磨,与本身的技能相互比较融合。
泰式按摩,在形式上与中式按摩差不多,但它们的经络只有十条,中式按摩却有十二条。泰式按摩一套做完,要很长时间,用指很多,用肘不多。
学校里,教授曹晟康按摩技法的老师,自己的颈椎、胸椎都不是太好,于是曹晟康为他们做了按摩,他们都称赞曹晟康学得快,却哪知曹晟康本身已经功力深厚。
学过之后,曹晟康看出,中式按摩注重医疗性,而泰式按摩则偏向保健,是一种享受,让人感到舒服,以至于能安然入睡。
曹晟康顺利学成,取得了证书,又提升了自己的技能,这让他十分开心。他将中式按摩与泰式按摩分别取长补短,相互融合,研创出自己的一套按摩技法。这门绝学,在他日后行走天下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在曼谷,曹晟康听到了有生以来最热烈的场面,是当地的花车表演,鼓乐齐鸣。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被那气氛所感染,忍不住往前挤。周围有许多中国人,有人为他描述花车是如何的美丽壮观,车上有花,人身上也有花,听得曹晟康那个心花怒发啊,拿起相机循声狂拍。
每年春节,在泰国都会上演一部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戏——曼谷一年一度的中国新年花车游行。上百家华人团体盛装登场。漂亮的姑娘们有的身着历史上的中国华服,有的则穿着泰国纱笼;小伙子们排成方队,戴着高高的插着白色鹅毛的帽子,他们吹长号、喇叭或者唢呐,让整个曼谷市热热闹闹,让旅居海外的华人感觉是在自己家中。同伴提高嗓门儿向曹晟康细数着一辆辆花车的景象,这辆车上有观音菩萨和她的童男童女、这是一辆龙车、这辆车上的美女们每人手执一只花篮……人声鼎沸,万众欢呼,这是中国的,也是泰国的,正是这种混杂和多样性让文化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文化和一个人的尊严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不依赖于怜悯与过度保护,而是根植于土壤,顽强不息地发芽、抽穗、茁壮成长,否则,甘愿走向消亡。
热带的鼓点如急雨般落在街头巷尾,盲人乐队在演奏自创的音乐,既像摇滚,又像某种非洲原始部落的祈雨舞。他们的面前放着一只纸质鞋盒,喜欢他们的人会丢钱币进去,愿意买他们灌制的唱片的人还可以带一张回家,曹晟康和他的朋友们走过去。今天早些时候,有一对夫妇向他用中文打招呼,他于是问,你是中国人吗?来人回答,不,我是美国人,但我的太太是香港人。在这对夫妇的介绍下,他和盲人乐队寒暄起来。鼓手拉着曹晟康的手将鼓槌塞给他,主唱也把麦克风递过去。曹晟康难为情地敲了两下鼓,听起来容易,自己敲起来就难啦;至于唱歌,他只会唱《水手》那几首最喜欢的,半辈子听下来,足足有一万遍了吧?与乐队道别后,曹晟康在他们的鞋盒子里放下几枚硬币,他尊重他们,就像尊重他自己。
【2013-2-2 泰国 拜县】
曹晟康来拜县仅仅是顺路,没想到在这里却结识了意想不到的人。
2013年2月2日,经过四个小时的盘山路,他坐车抵达拜县,有些头晕气闷。这时,他遇到了一对上海夫妇。那对夫妇正要返程回国,颇为激动地对曹晟康讲述拜县这里比清迈、曼谷那些人们熟知而蜂拥的城市好多了,这里很安宁,空气很清新。县里还有一条酒吧街,晚上会有热闹的夜市。曹晟康听后,便欣然前往。
到了酒吧街,首先是去找住的地方。找寻过程中,他在一家旅店里询问价格时,听见老板轻轻呻吟了一声,他注意到了这一轻微的声响,于是问是何故。老板说最近肩膀时不时会疼痛,却又不是外伤。曹晟康立刻热心地表示,自己会推拿按摩,兴许有效。老板半信半疑,于是曹晟康便施展身手。
一开始,老板还因为疼痛而有些龇牙,但他并没有制止曹晟康的揉捏。渐渐地,他的表情变得缓和而安详……半小时后,当他从舒服的享受中被唤醒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肩痛居然消失了!他兴奋得抱着曹晟康的双臂,要答谢他,并让他免费在这里居住。
曹晟康很开心。他又主动帮老板的太太按摩治疗头疼。
帮助他人,就是帮助自己,自己也非常需要他人的帮助。无论是一个国度还是跨越国界,这个世界,只要大家互相帮助,就会变得更加美好的!
站在一边的中国同胞,一直在担任曹晟康与老板之间的对话翻译。此时他告诉曹晟康,其实这位老板,过去曾是泰国的副总理,更重要的是,他还出访过中国,受到了胡锦涛、温家宝的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