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
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冒险。
一个八岁男孩的悲剧
苦难有着罂粟般的毒,时而排山倒海,时而丝丝渗透,让人沉醉其中,只剩下绝望和极度的抑郁。悲剧的水蛭啜饮着一个男孩儿的鲜血,将他带入无限的黑暗之中,那里有妖魔的暗影、有无止境的凌辱、有爱的背弃;但是,命运永远会留给你最后一团苍白的火焰,那就是——活着。
淮北的农村跟这世界上别的农村没什么不同,这个八岁的男孩也和这世界上别的男孩没什么不同。他个子不高,瘦得像只小猴子,可是四肢的肌肉结实有力,让他永远不知疲倦地蹿上跳下;他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求知地四处张望,村里的槐树、泡桐、香樟树都是他的瞭望塔。
“粗瓷大碗!”另一个男孩子怪声怪气地对这个男孩子说,“咱们用的碗算不算粗瓷大碗?”
“你家的是,我家的不是,我家的碗可白呢!”他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今天的课文讲的是赵一曼和她的粗瓷大碗的故事。大人们都在忙着收玉米和地瓜,快的人家已经开始种秋小麦。玉米田高得望不到边,饱满的绿色苞谷像是胀得要崩开,在风中不情愿地摇晃着。两个年轻的姑娘骑着自行车,擦着男孩子们的肩膀疾驶而过,她们都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一直长到腰下,笑声从小路一直飞过庄稼地,在金黄的穗子上奔跑着。
他们的身后又出现几个三年级的同学,他们追逐打闹、吵吵嚷嚷。
远处驶来一辆拖拉机,驾驶员是村里的卫东,本来应该读初中,由于村里缺人手,于是回家帮忙。路上没什么人,所以他开得特别快。秋风刮擦着他的脸和发梢,他就喜欢戗着风的感觉,而且遇到不平的地方拖拉机还会跳一下,像是飞起来,变成鸟,有巨大翅膀的鸟!他看到迎面而来骑自行车的姑娘,炫耀似的又加快了速度,毕竟村里没几家有拖拉机,而他俨然已跻身于大人的行列。
一位姑娘冲着卫东呼啸的拖拉机灵巧地划过去,眼都没眨;但另一个胆小的却将车轮逼到了路沿儿,车轮侧壁擦着土坷垃瞬间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栽进了玉米田。咒骂声从被压倒的几根甜秆子里传出来,细细腻腻的,完全不像庄稼汉子被戏弄后发出的野猪般的狂吼。卫东没有减速,而是回头哧哧地笑,但他的笑容很快扭曲而凝固起来,因为他听到姑娘的咒骂声马上就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拖拉机头的“缰绳”被拉得也和主人一起向左转。卫东赶紧掉转车头,他发现自己正向前面的几个小学生冲过去!孩子们本能地四散逃命,卫东声嘶力竭的喊声滞留在喉咙里。等他终于叫出声来:让开!一切为时已晚。他的生活在那一刻被撕裂了,时间硬生生地变成了两半,一半是人间,一半是地狱。
近在咫尺的似乎不是小孩儿,而是飞沙走石的死神,巨大灾难的前奏,少年感到头脑里发出飞机的轰鸣声,大脑被震成了粉末,完全没法思考,拖拉机直挺挺地冲进了玉米地。卫东早已听不见玉米秆的断裂声,他只能听到他全身颤抖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的心上像是插着把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恐惧是什么滋味。他瘫倒在驾驶座上,另一个卫东控制着他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下车,来到拖拉机头前。就在轮子下面,趟着一个三年级的男孩儿,他认识他,也不认识。他认识的是活的,而面前这个已经死了。男孩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里正汩汩地向外流血,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形状摆放着,身下的血被拖出一条长印,像是蘸了墨的拖把。
这里没有什么墨,这是个由血写成的悲剧。卫东的耳朵唯一能听得到的声音就是自刚才一直轰鸣的嗡嗡声。在这嗡鸣声中,他看到男孩的妈妈扑倒在儿子身边,也死了。之后是男孩的堂哥。
人们似乎说,没救了,送医院也白搭;流那么多血肯定活不了;算了……他听到堂哥的最后一句话是:“走,送医院!不能死在这里!”
……
脑震荡、粉碎性骨折、脏器受损、眼底出血、玻璃体积血、视网膜脱落……
一个星期的危险期、一次又一次的手术……
终于,男孩再次回到人间。血可以凝固、肉可以愈合,粉碎性骨折也可以再长好,只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再也不会发出光芒了。好久没去上学,老师一定会责备我的,他想。可是,“妈妈,”他问,“天为啥还不亮啊?我还要去上学呢!”
众人被孩子的话问愣了,孩子听到轻微的哭泣声在回答他;不只他的妈妈,周围的人都在默默地哭,这些哭声让孩子的心抽紧了,大人们痛苦的阴云笼罩在病房中,撕心裂肺,让永远亮不起来的天更加阴暗。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中,到处都是嶙峋的礁石、刀一样冰冷的锯齿;未知的狂风激起大海的怒涛,翻卷起血沫,将每个人击得粉身碎骨。
深夜显得特别恐怖,虽然白天也是一样的黑,但是白天有人声,孩子能感到世界醒着的悸动;然而夜晚是魑魅魍魉的舞台,寂静就是鬼魂的舞蹈,他们从宇宙的尽头缓缓爬出来,爬上窗台,一滴滴从玻璃缝隙中流淌进房间,之后又融合在一起,无止境地膨胀,幽暗诡谲地阴影撑满了整个房间,向他逼近。他独自一人躺着,恐惧得默默哭泣,似乎天都要塌在他身上了,却没有人帮他一把。
拖拉机是一把宝剑,把这世界化成灰烬,从此以后,什么都变了形,桌子不是原来的桌子,床不是原来的床,父母不是原来的父母。原来的父母是慈祥的,甚至对他有点溺爱,毕竟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可如今男孩变成了一个黑洞,一团墨的阴霾,并将这黑色散发出去,父母被染成黑色,如绝望一样黑,焦虑成了他们唯一的特质。
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悲剧,而是整个家庭的悲剧;但谁都要活下去,日子还在继续。男孩有个小他一岁的妹妹,但家里没个正常的男孩意味着,不仅没人养老,残疾儿子也面临无法生存的困境。养大个孩子步履维艰,眼看着孩子渐渐长大,可一切都得重来。
两年后,男孩的弟弟出生了。
这就意味着——这个男孩对于家人来说,已经毫无价值可言。
父母虽然会无私地爱孩子,但他们会更无私地爱自己。
这个男孩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曹晟康。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报废”了的人,在若干年后居然完成了正常人都无法完成的梦想。谁承想,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竟然成为环游世界的旅行家、短跑和帆板运动员,他还要冲刺世界八大高峰,向着帆船环球的梦想坚定地前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河床,好让生活的河水流淌。河水只会奋不顾身地奔向大海,是绝对不会回头的。有时候河水被大坝阻隔,它停留在那里成为一处宁静的水库,你以为它被驯服了。不,生活永远不会被驯服,越是压抑越是要爆发,一旦大坝被冲垮,那巨瀑将盖过一切平缓而行的其他水流。有时候,越是被上帝造就的弱者、残疾人,就越能迸发出超于常人的能量,这能量在漫长的压抑与积蓄中长出了利爪与翅膀,势不可当;如一条囚于泥塘的巨龙,横空出世,拖着满身的泥水,鲜血淋淋,直冲长空。
飞蛾扑火,毫无准备地离开了祖国
【2012-4-18 老挝 磨丁】
一只飞蛾,在混沌、驳杂的黑暗中飞翔,它冲着阴郁摇曳的烛影飞过去,一意孤行。
“回去吧。”一个穿着蓝红相间花衬衫的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两片厚厚的嘴唇间衔着一支香烟,烟头烧红的炭轻烟袅袅,钻进他的眼睛。他被熏得眯起眼睛:“你啥也看不见,不会说英语,又没钱,只有死路一条。”
宽阔的灰色混凝土道路,在烈日的炙烤下,撕出一道道裂缝,从裂缝中喷吐出的高温,就连飘荡的空气都被熏出焦味,晃动着眩晕的彩色光圈。脚下的热气使得他不时地用拖鞋踩踏地面,语气中带着焦躁:
“你一定会死的,你知道吗?”
旁边的盲人没说话,拄在一支金属拐杖上的手捏得更紧了。他讨厌闻烟味儿,更讨厌戗人的话,听起来涩涩的,像竖起背上长毛的野猫。数天前,因为某些原因,这个不安分守己的盲人萌生了跨出国门,凭一支盲杖游历世界的想法。他与途中相遇的年轻驴友胡义,经云南西双版纳的磨憨口岸进入老挝境内。他们背着巨大的背包和帐篷,在户外安营扎寨,靠搭车一路前行。
“曹晟康!”驴友见盲人没有反应,大声叫道:“你不明白吗?我敢保证你会死在路上!你怎么走?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被唤作曹晟康的男人说道,他的心中充满恐惧,恐惧像一张白纸,蒙住了他所有的思想。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千辛万苦走出了国门,怎能前脚踏出门,后脚就又退回去了!那我不是什么都没改变吗?还想要重复过去的生活吗?狭路相逢,要么冲过去,要么战死,绝对不能回头。
“我、不、会、回、去。”与其说是在嘴硬,倒不如说是鞭策自己。曹晟康紧咬着下嘴唇,弹开盲杖,大步走向那未知的空白,未知的黑暗。黑暗就是瞎子的全部,可是此时的黑暗比所有黑暗更黑。
有驴友胡义在,曹晟康多了许多安全感,毕竟都是中国人,语言相通。他为曹晟康办理签证等各种繁杂手续,或找旅馆、点菜等,一路上,给他描述在异国的远方,是高山还是低谷,是繁花似锦还是碧波荡漾。胡义俨然就是曹晟康的眼睛。曹晟康一度幻想,其实出国旅行,也不是太难。
可是,这一天终究要到来。
胡义将要结束旅行,回国去了。虽然只是同行数日,却是一起感受“旅行者”这一光荣而艰苦身份的战友,两人感情已深。
胡义一开始听说曹晟康想要一个人环游世界,只道他就随口说说,三分钟热度,并未去较真驳斥,想着他到时自然会乖乖回国。
一个盲人,怎么可能独自环游世界嘛!
在他心中,觉得这若不是一个笑话,便是一个如同人类想要自己身上长出一对翅膀能飞上天一般的天方夜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提出要返回中国时,曹晟康却毅然选择留下。
“你怎么听不懂人话!”
胡义苦口婆心劝不动曹晟康,愈加不耐烦起来,心想着只是一个顽固的中年男人,焦躁之下,竟强力去拉扯曹晟康。
曹晟康正拄着盲杖,身体忽然被拉扯向后,本能地甩动盲杖,驱开攻击者。那金属的盲杖,便击打在胡义裸露的手臂上,胡义吃痛不禁“啊”地呻吟了一声。
曹晟康看不见胡义此时由惊愕转为愤怒,但他能听见胡义说话的语气变了,变得颤抖而失控。
“我告诉你!曹晟康!我保证你会死在路上!为你好你不听,你以为国外是那么好混的?你会被强盗抢劫、被人唾弃、被警察殴打!你会饿死、被车轧死、掉下悬崖摔死!你知道不知道?你一个瞎子在国外只有死路一条!你一定会死的!”
此时的曹晟康并没有听清胡义的话,他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你是个失败者,懦弱、肮脏、千疮百孔、一无是处,你做什么都做不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令人沮丧的人生,失败的前半辈子,一个残缺不全的人。
“你就是自私!好高骛远,完全不考虑对家人的责任!”胡义越说越激动。
“家人……”瞎子想,“我能给家人的永远赶不上他们想要的,永远不能让他们满意,越是努力,越是被讨厌,我讨厌死自己了。”
“我知道你就是想出名,想当网红对吧!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毫无意义,死路一条!出名哪有那么容易!”
“可能有一天,我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曹晟康临走前对女儿说的话,如果不抱着必死的决心,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他没有回头,也不能回头。
“你走到马路中间了!”胡义叫道。
曹晟康一愣,立住脚步。紫外线的暴晒,让他有些眩晕,他重新用盲杖摸索,走回道路边,向远方走去。
“曹晟康……”
胡义看着远去的盲者,没有再上前阻止,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曹晟康,你一定会死的!”
他朝着曹晟康的背影咆哮,这声音里面多少有一点诅咒的意味,自尊心被打击后的报复。
曹晟康没有回头,他咬着牙,朝前一步一步地走。这是我曹晟康一个人的旅行!哪怕下一步就被车撞死,被野狗咬死。
成功的人身上常常会背负一些诅咒,它们在真正毁掉这个人之前,反而会让他们更勇敢,破釜沉舟,无所畏惧。
但是很快,他便动摇了。
正如胡义所说,没有了同伴的帮助,他言语不通,甚至连英语都不会,只会yes和no等几个基本单词,看不见,他甚至不知前往的是哪个方向。
没有了熟悉的语言,没有人告诉他周围的样子,他只能靠双耳、鼻子来感觉。大自然的温度,是他最清晰的感知。这里温差变化极大。早晚很凉,中午却是极热,紫外线非常强,强到常常让人无法忍受。
与胡义分别后,他独自沿着道路前行,被晒得灼热的地面散发的热气,没有云遮挡的漫天散射的紫外线,同时刺在他的身上,汗水跟热浪一起流淌。有好几次曹晟康都以为下雨了,而那只是他自己不断滴落下来的汗水。只有些许微风才能让他感到舒服。
“风越大,则行越快。”
他口中轻念,似咒语一般。
沿着大路走,他一边感受着大地的震动,一边倾听远处发动机的轰鸣,一旦听见,他就立刻停下,伸出大拇指,想要搭顺风车。车没有停下,他也没有放弃,一边向前走,一边持续努力。
可是,渐渐地,他有些气馁。他一直在默默计数。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已经步行超过五公里了。路没有尽头,车更没有停下,甚至他耳中听见的,没有一辆车有意为他减速,已经二十多辆了啊。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将要这样一直走下去,而不会有一辆车停下愿意搭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