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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传家宝

有个区干部叫李成,全家一共三口人——一个娘、一个老婆,一个他自己。他到区上做工作去,家里只剩下婆媳两个,可是就只这两个人,也有些合不来。

在乡下,到了阴历正月初二,照例是女人走娘家的时候,在本年(一九四九年)这一天早饭时,李成娘又和媳妇吵起来:

李成娘叫着媳妇的名字说:“金桂!准备准备走吧!早点去早点回来!”她这么说了,觉着一定能叫媳妇以为自己很开明,会替媳妇打算。其实她这次的开明,还是为她自己打算:她有个女儿叫小娥,嫁到离村五里的王家寨,因为女婿也是区干部,成天不在家,一冬天也没顾上到娘家来。她想小娥在这一天一定要来,来了母女们还能不谈谈心病话?她的心病话,除了评论媳妇的短处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因此便想把媳妇早早催走,免得一会小娥回来了说话不方便。

金桂是个女劳动英雄,一冬天赶集卖煤,成天打娘家门过来过去,几时想进去看看就进去看看,根本不把走娘家当件稀罕事。这天要是村里没有事,她自然也可以去娘家走走,偏是年头腊月二十九,区上有通知,要在正月初二这一天派人来村里开干部会,布置结束土改工作,她是个妇联会主席,就不能走开。她听见婆婆说叫她走走娘家,本来可以回答一句“我还要参加开会”,可是她也不想这样回答,因为她知道婆婆对她当干部这个事早就有一大堆不满意,这样一答话,保不定就会吵起来,因此就另找了个理由回答说:“我暂且不去吧!来了客人不招待?”

婆婆说:“有什么客人?也不过是小娥吧?她来了还不会自己做顿饭吃?”

金桂说:“姐姐来了也是客人呀?况且还有姐夫啦?”

婆婆不说什么了,金桂就要切白菜,准备待客用。她切了一棵大白菜,又往水桶里舀了两大瓢水,提到案板跟前,把案板上的菜搓到桶里去洗。

李成娘一看见金桂这些举动就觉着不顺眼:第一,她觉着不像个女人家的举动。她自己两只手提起个空水桶来,走一步路还得叉开腿,金桂提满桶水的时候也才只用一只手,她一辈子常是用碗往锅里舀水,金桂用的大瓢一瓢就可以添满她的小锅,这怎么像个女人?第二,她洗一棵白菜,只用一碗水,金桂差不多就用半桶,她觉着这也太浪费。既然不顺眼了,不说两句她觉得不痛快,可是该说什么呢?说个“不像女人吧”,她知道金桂一定不吃她的,因此也只好以“反对浪费”为理由,来挑一下金桂的毛病:“洗一棵白菜就用半桶水?我做一顿饭也用不了那么多!”

“两瓢水吧,什么值钱东西?到河里多担一担就都有了!”金桂也提出自己的理由。

“你有理!你有理!我说的都是错的!”李成娘说了这两句话,气色有点不好。

金桂见婆婆鼓嘟了嘴,知道自己再说句话,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因此也就不再还口,沉住气洗自己的菜。

李成娘对金桂的意见差不多见面就有:嫌她洗菜用的水多、炸豆腐用的油多、通火有些手重、泼水泼得太响……不说好像不够个婆婆派头,说得她太多了还好顶一两句,反正总觉着不能算个好媳妇。金桂倒很大方,不论婆婆说什么,自己只是按原来的计划做自己的事,虽然有时候顶一两句嘴,也不很认真。她把待客用的蔬菜都准备好,洗了占不着的家具,泼了水,扫了地上的菜根葱皮,算是忙了一个段落。

把这段事情做完了,正想向婆婆说一声她要去开会,忽然觉得房子里总还有点不整齐,仔细一打量,还是婆婆床头多一口破黑箱子。这口破箱子,年头腊月大扫除她就提议放到床下,后来婆婆不同意,就仍放在床头上,可是现在看来,还是搬下去好——新毯子新被褥头上放个龇牙裂嘴的破箱子,像个什么摆设?她看了一会,跟婆婆商量说:“娘!咱们还是把这箱子搬下去吧?”

婆婆说:“那碍你的什么事?”

婆婆虽然说得带气,金桂却偏不认真,仍然笑着说:“那破破烂烂像个什么样子?你不怕我姐夫来了笑话?来,咱们搬了吧!”

婆婆仍然没好气,冷冰冰地说:“你有气力你搬吧!我跟你搬不动!”

她满以为不怕金桂有点气力,一个人总搬不下去,不想金桂仍是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可以”,就动手把箱子一拖拖出床沿,用胸口把一头压低了,然后双手抱住箱腰抱下地去,站起一脚又蹬得那箱子溜到床底。

金桂费了一阵气力,才喘了两口气,谁知道这一下就引起婆婆的老火来。婆婆用操场上喊口令的口气说:“再给我搬上来!我那箱子在那里摆了一辈子了!你怕丢人你走开!我不怕丢我的人!”金桂见婆婆真生了气,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不该多事。婆婆仍是坚持“非搬上来不可”。

其实也不奇怪。李成娘跟这口箱子的关系很深,只是金桂不知道罢了。李成娘原是个很能做活的女人,不论春夏秋冬,手里没做的就觉着不舒服。她有三件宝:一把纺车,一个针线筐和这口黑箱子。这箱子里放的东西也很丰富,不过样数很简单——除了那个针线筐以外,就只有些破布。针线筐是柳条编的,红漆漆过的,可惜旧了一点——原是她娘出嫁时候的陪嫁,到她出嫁时候,她娘又给她作了陪嫁,不记得哪一年磨掉了底,她用破布糊裱起来,以后破了就糊,破了就糊,各色破布不知道糊了多少层,现在不只弄不清是什么颜色,就连柳条也看不出来了。里边除了针、线、尺、剪、顶针、钳子之类,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破布也不少,恐怕就有二三十斤,都一捆一捆捆起来的。这东西,在不懂得的人看来一捆一捆都一样,不过都是些破布片,可是在李成娘看来却不那样简单——没有洗过的,按块子大小卷;洗过的,按用处卷——那一捆叫补衣服、那一捆叫打褙、那一捆叫垫鞋底,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记号——有用布条捆的,有用红头绳捆的,有用各种颜色线捆的,跟机关里的卷宗上编得有号码一样。装这些东西的黑箱子,原来就是李家的,可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留下来的——榫卯完全坏了,角角落落都钻上窟窿用麻绳穿着,底上棱上被老鼠咬得跟锯齿一样,漆也快脱落完了,只剩下巴掌大小一片一片的黑片。这一箱里表都在数,再加上一架纺车,就是李成娘的全部家当。她守着这份家当活了一辈子,补补衲衲,哪一天离了也不行。当李成爹在的时候,她本想早给李成娶上个媳妇,把这份事业一字一板传下去,可惜李成爹在时,家里只有二亩山坡地,父子两个都在外边当雇汉,人越穷定媳妇越贵,根本打不起这主意。李成爹死后,共产党来了,自己也分得了地,不多几年订媳妇也不要钱了,李成没有花钱就和金桂结了婚,李成娘在这时候,高兴得面朝西给毛主席磕过好几个头。一九[11]里,为了考试媳妇的针工,叫媳妇给她缝过一条裤子,她认为很满意,比她自己做得细致,可是过了几个月,发现媳妇爱跟孩子到地里做活,不爱坐在家里补补衲衲,就觉得有点担心。她先跟李成说:“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李成说:“我看还是地里活要紧!我自己是村里的农会主席,要多误些工,地里有个人帮忙更好。”半年之后,金桂被村里选成劳动英雄,又选成妇联会主席,李成又被上级提拔到区上工作,地里的活完全交给金桂做,家事也交给金桂管。从这以后,金桂差不多半年就没有拈过针,做什么事又都是不问婆婆自己就做了主,这才叫李成娘着实悲观起来。孩子在家的时候,娘对媳妇有意见可以先跟孩子说,不用直接打冲锋;孩子走了只留下婆媳两个,问题就慢慢出来了——婆婆只想拿她的三件宝贝往下传,媳妇觉着那里边没大出息,接受下来也过不成日子,因此两个人从此意见不合,谁也说不服谁。只要明白了这段历史,你就会知道金桂搬了搬箱子,李成娘为什么就会发那么大脾气。

金桂见婆婆的气越来越大,不愿意把事情扩大了,就想了个开解的办法,仍然笑了笑说:“娘!你不要生气了!你不愿意叫搬下来,我还给你搬上去!”说着低下头去又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她正准备往上搬,忽然听得院里有个小女孩叫着:“金桂嫂!村公所叫你去开会啦!区干部已经来了!”

这小女孩叫玉凤,和金桂很好,她在院里叫着“金桂嫂”就跑进来。李成娘一听说叫金桂去开会,觉着又有点不对头,嘴里嘟噜着说:“天天开会!以后就叫你们把‘开会’吃上!”

玉凤虽说才十三岁,心眼儿很多,说话又伶俐。她沉住气向李成娘说:“大娘!你还不知道今天开会干什么吗?”

“我倒管他哩?”李成娘才教训过金桂,气色还没有转过来。

玉凤说:“听说就是讨论你家的地!”

“那有什么说头?”

“听说你们分的地是李成哥自己挑的,村里人都不赞成。”

“谁说的?四五十个评议员在大会上给我分的地,村里谁不知道?挑的!……”玉凤本来是逗李成娘,李成娘却当了真。

李成娘认了真,玉凤却笑了。她说:“大娘!你不是说开会不抵事吗?哈哈哈……”

李成娘这时才知道玉凤是逗她,自己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指着玉凤说:“你这小捣乱鬼!”

金桂把箱子从床下拖出来正预备往床上搬,玉凤就叫着进来了。她只顾听玉凤跟自己的婆婆捣蛋,也就停住了手站起来,等到自己的婆婆跟玉凤都笑了,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她们笑了一声,笑罢了仍旧弯下腰去搬箱子。

李成娘这一会气已经消下去,回头看见床头上没有那口破箱子,的确比放上那口破箱子宽大得多,也排场得多,因此当金桂正弯腰去搬箱子的时候,她又变了主意:“不用往上搬了,你去开你的会吧!”

金桂见婆婆的气已经消了,自然也不愿意再把那东西搬起来,就答应了一声“也好”,仍然把它推回床下去,然后又把床上放箱子的地方的灰尘扫了一下。她一边扫,一边问玉凤:“区上谁来了?”

玉凤说:“你还不知道?李成哥回来了。”

“你又说瞎话!”

“真的!他没有回家来吗?”

正说着,李成的姐姐小娥就走进来,大家说了几句见面话以后,金桂问:“我姐夫没有来?”

小娥说:“来了!到村公所开会去了!——你怎么没有去开会?”

金桂抓住玉凤一条胳膊又用一个拳头在她头上虚张声势地问她:“你不是说是你李成哥回来了?”

玉凤缩住脖子笑着说:“一提他你去得不快点?”

“你这个小捣乱鬼!”金桂轻轻在玉凤脊背上用拳头按了一下放了手,回头跟小娥说:“姐姐!我要去开会,顾不上招呼你!你歇一歇跟娘两个人自己做饭吃吧!”小娥也说:“好!你快去吧!”李成娘为了跟小娥说起心病话来方便,本来就想把金桂推走,因此也说:“你去吧!你姐姐又不是什么生客!”金桂便跟玉凤走了,这时家里只留下她们母女两个。

小娥说:“娘!我一冬天也顾不上来看你一眼!你还好吧?”

“好什么?活受啦吧!”

“我看比去年好得多,床上也有新褥新被了!衣裳也整齐干净了!也有了媳妇了……”

李成娘的心病话早就闷不住了,小娥这一下就给她引开了口。她把嘴唇伸得长长地哼了一声说:“不提媳妇不生气。古话说:‘娶个媳妇过继出个儿’。媳妇也有本事孩子也有本事,谁还把娘当个人啦?”说着还落了几点老泪。她擦过泪又接着说:“人家一手遮天了,里里外外都由人家管,遇了大事人家会跑到区上去找人家的汉。人家两个人商量成什么是什么,大小事不跟咱通个风。人家办成什么都对!咱还没有问一句,人家就说‘你摸不着’!外边人来,谁也是光找人家!谁还记得有个咱?唉,小娥!你看娘还活得像个什么人啦?——说起心病来没个完。你还是先做饭吧!做着饭娘再慢慢告诉你!”

小娥说:“一会再做吧,我还不饿哩!”

“先做着吧!一会他姐夫回来也要吃!”

小娥也不再推,一边动手做饭,一边仍跟娘谈话。她说:“他姐夫给我们镇上的妇女讲话,常常表扬人家金桂,说她是劳动模范,要大家向她学习,就没有提到她的缺点,照娘这么说起来,虽说她劳动很好,可也不该不尊重老人啊?”

李成娘又把她那下嘴唇伸得长长地哼了一声说:“什么好劳动?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她那劳动呀,叫我看来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娶过她一年了,她拈过几回针?纺过几条线?”

小娥笑着说:“我看人家也吃上了,也穿上了!”

李成娘把下嘴唇伸得更长了些说:“破上钱谁不会耍派头?从前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人家来了以后是一月一斤。我在货郎担上买个针也心疼得不得了,人家到集上去鞋铺里买鞋,裁缝铺里做制服,打扮得很时行。”这老人家,说着就带了气,嗓子越提越高,“不嫌败兴!一个女人家到集上买着穿!不怕别人划她的脊梁筋……”小娥见她动了气,赶紧劝她,又给她倒了碗水叫她润一润喉咙,又用好多别的话才算把她的话插断。

小娥很透脱,见娘对金桂这样不满意,再也不提金桂的事,却说着自己一冬天的家务事来消磨时间。可是女人家的事情,总与别的女人家有关系,因此小娥不论说起什么来,她娘都能和金桂的事往一处凑。比方小娥说到互助组,她娘就说“没有互助组来金桂也能往外边少跑几趟”;小娥提到合作社,她娘就说“没有合作社来金桂总能少花几个钱”;小娥说自己住在镇上很方便,她娘说就是镇上的方便才把金桂引诱坏了的;小娥说自己的男人当干部,她娘说就是李成当干部才把媳妇娇惯了的。

小娥见娘的话左右不摆脱金桂,就费尽心思捡娘爱听的说。她知道娘一辈子爱做针线活,爱纺棉花,就把自己年头一冬天做针线活跟纺棉花的成绩在娘面前夸一夸。她说她给合作社纺了二十五斤线,给鞋铺衲了八对千针底,给裁缝铺钉了半个月制服扣子。她说到鞋铺和裁缝铺,还生怕娘再提起金桂做制服和买鞋的事来,可是已经说开头了不得不说下去。她娘呢,因为只顾满意女儿的功劳,倒也没有打断女儿的话再提金桂的事,不过听到末了,仍未免又跟金桂连起来,她说:“看我小娥!金桂那东西能抵住我小娥一分的话,我也没有说的!她给谁纺过一截线?给谁做过一针活?”她因为气又上来了,声音提得很高,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赶到话才落音,金桂就揭着门帘进来了,小娥的丈夫也跟在后面。

李成娘一见他们两个人进来,觉着“真他娘的不凑巧”。

小娥觉着不对,赶紧把话头引到另一边,她向自己丈夫说:“今天的会怎么散得这样快?”

她丈夫说:“这会只是和几个干部接一下头,到晚上才正式开会。”

只说了这么几句简单话大家坐下了,谁也再没有什么话说,金桂的脸色就很不平和。

金桂平常很大方,婆婆说两句满不在乎。可是这一次有些不同:小娥的丈夫是她的姐夫,可也是她的上级。她想婆婆在小娥面前败坏自己,小娥如何能不跟她自己的丈夫说?况且真要是自己的错误也还可说,自己确实没错只是婆婆的见解不对,她觉着犯不着受这冤枉。

小娥的丈夫见她们婆媳的关系这样坏,也断不定究竟哪一方面对。他平常很信任金桂,到处表扬她,叫各村的妇女向她学习,现在听见她婆婆对她十分不满意,反疑惑自己不了解情况,对金桂保不定信任太过,因此就想再来调查研究一番。他见大家都不说话,就想趁空子故意撩一撩金桂。他笑着问小娥:“你们背地里谈论人家金桂什么事,惹得人家鼓嘟着嘴!”

金桂还没有开口,李成娘就抢先说:“听见叫她听见吧,我又没有屈说了她!你问她一冬天拈过一下针没有?纺过一寸线没有?”

婆婆开了口,金桂脸上却又和气得多了。金桂只怕没有机会辩白引起上级的误会,如今既然又提起来了,正好当面辩白清楚,因此反觉着很心平。她说:“娘!你说得都对,可惜是你不会算账。”又回头向小娥的丈夫说:“姐夫你给我算着:纺一斤棉花误两天,赚五升米;卖一趟煤,或做一天别的重活,只误一天,也赚五升米!你说还是纺线呀还是卖煤?”

小娥的丈夫笑了。他用不着回答金桂就向小娥说“你也算算吧!虽然都还是手工劳动,可是金桂劳动一天抵住你劳动两天!我常说的‘妇女要参加主要劳动’,就是说要算这个账!”

李成娘觉着自己输了,就赶紧另换一件占理的事。她又说:“那有这女人家连自己的衣裳鞋子都不做,到集上买着穿?”她满以为这一下可要说倒她,声音放得更大了些。

金桂不慌不忙又向她说:“这个我也是算过账的:自己缝一身衣服得两天;裁缝铺用机器缝,只要五升米的工钱,比咱缝的还好。自己做一对鞋得七天,还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铺买对现成的才用斗半米,比咱做的还好。我九天卖九趟煤,五九赚四斗五;缝一身衣服买一对鞋,一共才花二斗米,我为什么自己要做?”

等不得金桂说完,李成娘就又发急了。她觉着两次都输了,总得再争口气——嗓子再放大一点,没理也要强占几分。她大喊起来:“你做得对!都对!没有一件没理的!”又向女婿喊:“你们这些区干部,成天劝大家节约节约!我活了一辈子了,没有听说过什么是‘节约’,可是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我这节约媳妇来了是一月吃一斤。你们都会算账,都是干部!就请你们给我算算这笔账!”

她越喊得响亮,女婿越忍不住笑,等她喊完了,女婿已笑得合不上口。女婿说:“老人家,你不要急!我可以替你算算这笔账:两个人一月一斤油,一个人一天还该不着三钱,不能算多。‘节约’是不浪费的意思。非用不行的东西,用了不能算是浪费……”

李成娘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是官官相护!什么非用不行?我一辈子吃糠咽菜也活了这么大!”

金桂说:“娘!我不过年轻点吧,还不是吃糠长大的?这几年也不是光咱吃得好一点,你到村里打听一下,不论哪家一年还不吃一二十斤油?”

小娥的丈夫又帮助金桂说:“老人家!如今世道变了,变得不用吃糠了!革命就是图叫咱们不吃糠,要是图吃糠谁还革命哩?这个世道还是才往好处变,将来用机器种起地来,打下的粮食能抵住如今两三倍,不说一月吃一斤油,一天还得吃顿肉哩!”他这番话似乎已经把李成娘的气给平下去了,要是不再说什么也许就没事了,可是不幸又接着说了几句,就又引起了大事。他接着说:“老人家!依我说你只用好吃上些好穿上些,过几年清净日子算了!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它!”

“你这区干部就说是这种理?我死了就不用管了,不死就不能由别人摆布我!”李成娘动了大气,也顾不上再和女婿讲客气。她说金桂不做活、浪费还都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最要紧的是恨金桂不该替她做了当家人,弄得她失掉了领导权。她又是越说越带气:“这是我的家!她是我娶来的媳妇!先有我来先有她来?”

小娥的丈夫说:“老人家!不是说不该你管,是说你上年纪了,如今新事情你有些摸不着!管不了!”

“管不了?娶过媳妇才一年啊!从前没有媳妇我也活了这么大!她有本事叫她另过日子去!我不图沾她的光!大小事不跟我通一通风,买个驴都不跟我商量!叫她先把我灭了吧!”

金桂向来还猜不到婆婆跟自己这样过不去,这会听婆婆这么一说,也真正动了点小脾气。她说:“娘!你也不用跟我分家了!你想管你就管,我落上一个清净算了!”说着就跑回自己房里去。小娥当她回房去寻死,赶紧跟在她后面。可是当小娥才跑到她门口,她却挟了个小布包返出来跑到婆婆的房子里,向婆婆说:“娘!让我交代你!”

小娥看见已经呕成气了,赶紧拉住金桂说:“金桂!不要闹!娘是老糊涂了,像……”

小娥的丈夫倒很沉得住气,他也不劝金桂也不劝丈母,倒向小娥说:“你不用和稀泥!我看就叫金桂把家务交代给老人家也好!老人家管住家务,金桂清净一点倒还能多做一点活!”又回头向金桂挤了挤眼说:“金桂你不要动气!说正经的,你说对不对?”

金桂见姐夫是帮自己,马上就又转得和和气气地顺着姐夫的话说:“谁动气来?”又向婆婆说:“娘!我不是跟你生气!我不知道你想管这个!你早说来我早就交代你了!”说着就打开小包,取出一本账和几叠票子来。

李成娘见媳妇拿出账本,还以为是故意难为她这不识字的人,就又说:“我不识字!不用拿那个来捉弄我!”

金桂仍然正正经经地说:“我才认得几个字?还敢捉弄人?我不是叫娘认字!我是自己不看账记不得!”

小娥的丈夫也爬到床边说:“让我帮你办交代!先点票子吧!”他点一叠向丈母娘跟前放一叠,放一叠报个数目——“这是两千元的冀南票,五张共是一万!”“这是两张两千的,一张一千的,十张五百的,也一万!”……他还没有点够三万,丈母娘早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也不好意思说接管不了,只插了一句话说:“弄成各色各样的有什么好处,哪如从前那铜圆好数?”女婿没有管她说话是什么,仍然点下去,点完了一共合冀南票的五万五。

点过了票,金桂就接着交代账上的事。她翻着账本说:“合作社的来往账上,咱欠人家六万一。他收过咱二斗大麻子,一万六一斗,二斗是三万二。咱还该分两三万块钱红,等分了红以后你好跟他清算吧!互助组里去年冬天羊踩粪,欠人家六升羊工伙食米。咱还存三张旧工票,一张大的是一个工,两张小的是四分工,共是一个零四分,这个是该咱得米,去年秋后的工资低,一个工是二升半。大后天组里就要开会结束去年的工账,到那时候要跟人家找清……”

婆婆连一宗也没听进去,已经觉得很厌烦。她说:“怎么有这么多的穷事情?麻麻烦烦谁记得住?”

小娥听着也替娘发愁,见娘说了话,也跟着劝娘说:“娘!你就还叫金桂管吧,自己揽那些麻烦做甚哩?这比你黑箱子里那东西麻烦得多哩?”

李成娘觉着不止比箱子里的东西样数多,并且是包也没法包,卷也没法卷,实在不容易一捆一捆弄清楚。她这会倒是愿意叫金桂管,可也似乎还不愿意马上说丢脸话。

金桂仍然交代下去。她说:“不怕娘!只剩五六宗了——有几宗是和村公所的,有几宗是和集上的,差务账上,咱一共支过十个人工八个驴工,没有算账。咱还管过好几回过路军人饭,人家给咱的米票,还没有兑。这两张,每张是十一两。这五张,每张是……”

“实在麻烦,我不管了!你弄成什么算什么!我吃上个清净饭拉倒!”李成娘赌气认了输,耙腿边的一堆票子往前一推。

小娥的丈夫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原来不是说叫你‘过几年清净日子算了’吗?”又向金桂说:“好好好!你还管起来吧!”又向小娥说:“我常叫你们跟金桂学习,就是叫学习这一大摊子!成天说解放妇女解放妇女,你们妇女们想真得到解放,就得多做点事、多管点事、多懂点事!咱们回去以后,我倒应该照金桂这样交代交代你!”

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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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芳馨二十多岁的年纪,早已离开学校,她进入新的公司,默默无闻三年后,终于成立了一个女子组合,这一年,她正式在韩国出道。刚出道的她们,知名度很低,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凌芳馨相信自己,她始终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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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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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轩哥哥,歌儿喜欢你,喜欢你啊……”穿着花绿裙子的肥胖少女,脸上画着厚厚浓浓的妆容,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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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际空间的大魔王——伊汐,死了。时空管理局的人说,只要她绑定叶罗丽快穿系统,完成任务,收集齐灵魂碎片就可以复活。于是,她同意了。被人类浸过的净水湖,再难以恢复平静了。就像被你扰乱的心。——水王子剑心所向,皆是敌人,剑柄所向,心之所至。——金离瞳你就是照耀我雷霆轩的光,也照入我心。——庞尊与我而言,世间皆暗,你如群星般耀眼的出现就是救赎。——封银沙与汝同行,吾之所幸,愿与之共享,耳朵的秘密——颜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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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在上海创建股份制的民营企业。此举不仅在上海这块热土上燃起一片辉煌,而且使整个中国大地躁动不安,这种在当时敢为天下先的现实意义与以后的历史意义,已经远远跃出了经济这个范畴,启迪与影响极其深远。第一家上市股票的民营公司。民营企业中第一个在上海的“钻石地段”——外滩金融区抢滩成功,投资四点五七亿元,建筑了总面积达三万六千平方米的金融大厦,与世界各国金融巨头逐鹿于中国第一滩,其志凌云,令世界金融界对中国民营企业刮目相看。第一个个人捐资一千万,创建慈善事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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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灵,暗夜里的王者!李锋出现在八路军的时候是一个意外,但是当家国遭受鬼子侵略,山河破碎,人民遭难,李锋这样一个小胖子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无论是华北特高课的十组特工精英,还是华中梅机关的五组间谍精英,又或者是军筒和中筒,皆不是暗夜幽灵组一合之敌!且看李锋这样一个小胖子如何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续写辉煌的抗战新篇,战场喋血,诉说铁骨柔情,幕后幽灵,续写谍战精彩,这抗战经年,展现了中国军人的风采!书友群600982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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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物本乎源,人族本乎宇。置身于其中,报本反始也。人世多厄难,苦厄一生间,南柯之重生,逍遥宇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