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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孟祥英[5]翻身

小序

因为要写生产度荒英雄孟祥英传,就得去找知道孟祥英的人。后来人也找到了,可是得到的材料,不是孟祥英怎样生产度荒,而是孟祥英怎样从旧势力压迫下解放出来。我想一个人从不英雄怎样变成英雄,也是大家愿意知道的,因此就写成这本小书,书名就叫《孟祥英翻身》。

至于她生产度荒的英雄事迹,报上登载得很多,我就不详谈了。

一、老规矩加上新条件

涉县的东南角上,清漳河边,有个西峧口村,姓牛的多。离西峧口三里,有个丁岩村,姓孟的多。牛孟两家都是大族,婚姻关系世代不断。像从前女人不许提名字的时候,你想在这两村问询一个牛孟两姓的女人,很不容易问得准,因为这里的“牛门孟氏”或“孟门牛氏”太多了。孟祥英的娘家在丁岩,婆家在西峧口,也是个牛门孟氏。

不过你却不要以为他们既是世代婚姻,对对夫妻一定是很美满的,其实糟糕的也非常多。这地方是个山野地方,从前人们说:“山高皇帝远”,现在也可以说是“山高政府远”吧,离区公所还有四五十里。为这个原因,这里的风俗还和前清光绪年间差不多;婆媳们的老规矩是当媳妇时候挨打受骂,一当了婆婆就得会打骂媳妇,不然的话,就不像个婆婆派头;男人对付女人的老规矩是“娶到的媳妇买到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谁没有打过老婆就证明谁怕老婆。

孟祥英的婆婆,除了遵照那套老规矩外,还有个特别出色的地方,就是个好嘴。年轻时候外边朋友们多一点,老汉虽然不赞成,可是也惹不起她——说也说不过她,骂更骂不过她。老汉还惹不起,媳妇如何惹得起她呢?

有村里的老规矩,再加上婆婆的好嘴,本来就够孟祥英倒霉了,可是孟祥英本身还有些倒霉的条件:第一是娘家没有人做主。孟祥英九岁时候就死了爹娘,那时只有十三岁一个姐姐和怀抱里一个小弟弟。后来姐姐也嫁到西峧口。因为姐姐的婆家跟自己的婆家不对劲,自己出嫁时候,姐姐也没得来,结果还是自己打发自己上的轿。像这样的娘家,自己挨了打谁能给争口气呢?第二是娘家穷,买不起嫁妆。第三是离娘早,针线活学得不大好。第四是脚大。这地方见了脚大女人,跟大地方人看小脚女人一样奇怪。第五是从小当过家,遇了事好说理,不愿意马马虎虎吃婆婆的亏:这些在婆婆看来,都是些该打骂的条件。

二、哭不得

满肚冤枉的人,没有申冤的机会,常免不了要哭,可是孟祥英连哭的机会也不多:要是娘家有个爹娘,到娘家可以哭一哭,可是孟祥英娘家只有十来岁一个小弟弟,不说不便向他哭,他哭了还得照顾他。要是两口子感情好,受了婆婆的气,晚上可以向丈夫哭一哭,可是孟祥英挨打的时候,常常是婆婆下命令丈夫执行,向他哭还不是找他再打一顿吗?

不过孟祥英也不是绝没有个哭处:姐姐跟自己是紧邻,见了姐姐可以哭;邻家有个小媳妇名叫常贞,跟自己一样挨她婆婆的打骂,见了常贞可以互相对哭;此外,家里造纸,晒纸时候独自一个人站在纸墙下,可以一边贴纸一边哭。在纸墙下哭得最多,常把个布衫襟擦得湿湿的。

有一次,另外遇了个哭的机会,就哭出事来了。一天,她一个人架着驴到碾上碾米,簸着米就哭起来,被她丈夫一个本家叔父碰见了。这个本家叔父问明了原因,随便批评了她婆婆几句,不料恰被她婆婆碰上。这位本家叔父见自己说的话已被她婆婆听见,索性借着叔嫂关系当面批评起来。婆婆怕暴露自己年轻时候的毛病,当面不敢反驳,只好用别的话岔开。

婆婆老早就怕孟祥英跟外人谈话,特别是跟年轻媳妇们谈。据她的经验,年轻媳妇们到一处,无非是互相谈论自己婆婆的短处,因此一见孟祥英跟邻家的媳妇们谈过话,总要寻个差错打骂一番。这次见她虽是跟一个男人谈,却亲自听见又偏是批评自己,因此她想:“这东西一定是每天在外边败坏我的声名,非教训她一顿不可!”按旧习惯,婆婆找媳妇的事,好像碾磨道上寻驴蹄印,步步不缺。恰巧这天孟祥英一不小心,被碾滚子碾坏了个笤帚把,婆婆借着这事骂起孟祥英的爹娘来。因为骂得太不像话了,孟祥英忍不住便答了话:

“娘!不用骂了,我给你用布补一补!”

婆婆说:“补你娘的!”

“我跟我姐姐借个新的赔你!”

“赔你娘的!”

补也不行,赔也不行,一直要骂“娘”,孟祥英气极了,便大胆向她说:“我娘死了多年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娘!你骂你自己吧!娘!”

“你娘的!”

“娘!”

“你娘的!”

“娘!娘!娘!”

婆婆不骂了。她以为媳妇顶了她,没得骂个痛快。她想:“这东西比我的嘴还硬!须得另想办法来治她!”后来果然又换了一套办法。

三、死不了

一天,孟祥英给丈夫补衣服,向婆婆要布,婆婆叫她向公公要。就按“老规矩”,补衣服的布也不应向公公要。孟祥英和她讲道理,说得她无言答对,她便骂起来。孟祥英理由充足,当然要和她争辩,她看这情势不能取胜,就跑到地里叫她的孩子去:

“梅妮(孟祥英丈夫的名字)!你快回来呀!我管不了你那个小奶奶,你那小奶奶要把我活吃了呀!”

娘既然管不了小奶奶,梅妮就得回来摆一摆小爷爷的威风。他一回来,按“老规矩”自然用不着问什么理由,拉了一根棍子便向孟祥英打来。不过梅妮的威风却也有限——十六七岁个小孩子,比孟祥英还小一岁——孟祥英便把棍子夺过来。这一下可夺出祸来了:按“老规矩”,丈夫打老婆,老婆只能挨几下躲开,再经别人一拉,作为了事。孟祥英不只不挨,不躲,又缴了他的械,他认为这是天大一件丢人事。他气极了,拿了一把镰刀,劈头一下,把孟祥英的眉上打了个血窟窿,经人拉开以后还是血流不止。

拉架的人似乎也说梅妮不对,差不多都说:“要打打别处,为什么要打头哩?”这不过只是说打的地方不对罢了,至于究竟为什么打,却没人问,按“老规矩”,丈夫打老婆是用不着问理由的。

这一架打过之后,别人都成了没事人,各自漫散了,只有孟祥英一个人不能那么清闲。她想:满理的事,头上顶个血窟窿,也没人给说句公道话,以后人家不是想打就可以打吗?这样下去,日子长着哩,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想来想去,没有个头尾,最后想到寻死这条路上,就吞了鸦片烟。

弄来的鸦片烟太少了,喝了以后死不了,反而大吐起来。家里人发现了,灌了些洗木梳的脏水,才救过来。

婆婆说:“你爱喝鸦片多得很!我还有一罐哩!只要你能喝!”孟祥英觉着那倒也痛快,可是婆婆以后也没有拿出来。

又一次,孟祥英在地里做活,回来天黑了,婆婆不让她吃饭,丈夫不让回家。院门关了,婆婆的屋门关了,丈夫把自己的屋门也关了,孟祥英独自站在院里。邻家媳妇常贞来看她,姐姐也来看她,在院门外说了几句悄悄话,她也不敢开门。常贞和姐姐在门外低声哭,她在门里低声哭,后来她坐在屋檐下,哭着哭着就瞌睡了,一觉醒来,婆婆睡得呼啦啦的,丈夫睡得呼啦啦的,院里静静的,一天星斗明明的,衣服潮得湿湿的。

第二天早上没有吃饭,午上还没有吃饭,孟祥英又觉着活不下去了,趁着丈夫在婆婆屋里睡午觉,她便回房里上了吊。

邻家媳妇常贞又去看她,听见她公婆丈夫睡得稳稳的,以为这会总可以好好谈谈,谁知一进门见她直挺挺吊在梁上,吓得常贞大喊一声跳出来。一阵喊叫,许多人都来抢救。祥英的姐姐也来了,把尸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救了好久,祥英又睁开了眼,见姐姐抱着自己,已经哭成个泪人了。

两次寻死,都没得死了,仍得受下去。

四、怎样当上了村干部

一九四二年,第五专署有个工作员去西峧口协助工作,要选个妇救会主任,村里人提出孟祥英能当,都说:“人家能说话!说话把得住理。”可是谁也不敢去向她婆婆商量。工作员说:“我亲自去!”他一去就碰了个软钉子。孟祥英的婆婆说:“她不行!她是个半吊子,干不了!”左说左不应,右说右不应,一个“干不了”顶到底。这位老太婆为什么这样抵死不让媳妇干呢?这与村里的牛差差有些关系。(牛差差不是真名,是个已经回头的特务,因为他转变得还差,才叫他“差差”。)

当摩擦专家朱怀冰[6]部队驻在这一带时候,牛差差在村里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后来朱怀冰垮了台,保长投了敌,他又到敌人那边跟保长接过两次头;四十军驻林县时,他也去跟人家拉过关系:真是个骑门两不绝的人物。他和孟祥英婆家关系很深。当年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师,因为造纸赔了钱,把地押出去了,没有地种,种了他五亩半地。他的老婆,当年轻时候,结交下的贵客也不比孟祥英的婆婆交得少,因为互相介绍朋友,两个女人也老早就成了朋友。牛差差既是桌面上的人物,又是牛明师的地主,两个人的老婆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因此两家往来极密切,虽然每年打下粮食是三分归牛明师七分归牛差差,可是在牛明师老两口看来,能跟人家桌面上的人物交好,总还算件很体面的事。

自从朱怀冰垮了台,这地方的政权,名义上虽然属于咱们晋冀鲁豫边区,实际上因为“山高政府远”,老百姓的心,大部分还是跟着牛差差那伙人们的舌头转。牛差差隔几天说日本兵快来了,隔几天说四十军快来了,不论说谁来,总是要说八路军不行了。这话在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师听来,早就有点半信半疑:因为牛明师家里造纸,抗战以来纸卖不出去,八路军来了才又提倡恢复纸业,并且由公家来收买,大家才又造起来。牛明师自己造纸赚了许多钱,不上二年把押出去的地又都赎回来了。他见这二年来收买纸的都是八路军的人,以为八路军还不是真“不行”,可是一听到牛差差的谣言,他的念头就又转了,他想人家这“桌面上人”,说话一定是有根据的。孟祥英的公公对牛差差的话,虽然半信,却还有“半疑”,可是孟祥英的婆婆,便成了牛差差老婆的忠实信徒了。她不管纸卖给谁了,也不管地是怎样赎回来的。她的军师只有一个,就是牛差差老婆。牛差差老婆说“四十军快来了”,她以为不是明天是后天。牛差差老婆说“四十军来了要枪毙现在的村干部”,她想最好是先通知干部家里预备棺材。你想这样一个婆婆,怎么会赞成孟祥英当妇救会主任呢?

工作员说了半天,见人家左说左不应,右说右不应,一个“干不了”顶到底,年轻人沉不住气,便大声说:“她干不了你就干!”这一手不想用对了:孟祥英的婆婆本来认为当村干部是件危险的事,早晚是要被四十军枪毙的。她不愿叫孟祥英干,要说是爱护媳妇,还不如说是怕连坐,所以才推三阻四,一听到工作员叫她自己干,她急了。她想媳妇干就算要连坐,也比自己亲身干了轻得多,轻重一比较,她的话就活套得多了:“我不管,我不管!她干得了叫她干吧!”

工作员胜利了,孟祥英从此才当了妇救会主任。

五、管不住了

当了村干部,免不了要开会。孟祥英告婆婆说:“娘!我去开会!”说了就走了。婆婆想:“这成什么话?小媳妇家开什么会?”可是不叫去又不行,怕工作员叫自己干。她虽觉着八路军“不行了”,可是估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比八路更不行,要是公然反抗起来,明天早晨四十军不来救驾,到晌午就保不定要被工作员带往区公所。光棍不吃眼前亏,由她去吧!

妇女也要开会,在孟祥英的婆婆脑子里是个“糊涂观念”,有心跟在后面去看看,又怕四十军来了说自己也参加过“八路派”人的会,只好不去。第二天,心不死,总得去侦察侦察一伙媳妇们开会说了些什么。她出去一调查,“娘呀!这还了得?”妇女要求解放,要反对婆婆打骂,反对丈夫打骂,要提倡放脚,要提倡妇女打柴、担水、上地,和男人吃一样饭干一样活,要上冬学……她想:这不反了?媳妇家,婆婆不许打,丈夫不许打,该叫谁来打?难道就能不打吗?二媳妇(就是指孟祥英,她的大孩子跟大媳妇在襄垣种地)两只脚,打着骂着还缠不小,怎么还敢再放?女人们要打起柴来担起水来还像个什么女人?不识字还管不住啦,识了字越要上天啦!……这还成个什么世界?

婆婆虽然担心,孟祥英却不十分在意,有工作员做主,工作倒也很顺利,会也开了许多次,冬学也上了许多次。这家媳妇挨了婆婆的打,告诉孟祥英,那家媳妇受了丈夫的气,告诉孟祥英。她们告诉孟祥英,孟祥英告诉工作员,开会、批评、斗争。

孟祥英工作越积极,婆婆调查来的材料也越多,打不得骂不得,跟梅妮说:“那东西管不住了!什么事她也要告诉工作员!可该怎么办呀?”梅妮没法,吸一吸嘴唇;婆婆也吸一吸嘴唇。

孟祥英打回柴来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说:“圪仰圪仰,什么样子!”孟祥英担回水来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说:“圪仰圪仰,什么样子!”

要提倡放脚,工作员叫孟祥英先放,孟祥英放了。婆婆噘着嘴,两只眼睛跟着孟祥英两只脚。

村里的年轻女人们,却不和孟祥英的婆婆一样:见孟祥英打柴,有些人也跟着打起来;见孟祥英担水,有些人也跟着担起来;见孟祥英放脚,有些人也跟着放了脚。男人们也不都像梅妮,也有许多进步的:牛××说:“女人们放了脚真能抵住个男人做!”牛××说:“女人们打柴担水,男人少误多少闲工!”牛××说:“牛差差常说人家八路不好,我看人家提倡的事情都很有好处!”

不论大家怎样想,孟祥英的婆婆总觉着孟祥英越来越不顺眼,打不得骂不得,一肚子气没处发作,就想找牛差差老婆开个座谈会。一天,她上地去,见牛差差老婆在前边走。她喊了一声“等等”,人家却不等她,还走得很快。她跑了几步赶上去,牛差差老婆说:“咱两家以后少来往,你不要以为你老二媳妇放了脚很时行!以后四十军来了,一定要说她是八路军的太太!你们家里跟八路有了关系了,咱可跟你们受不起那个连累!”这几句话,把孟祥英的婆婆说得从头麻到脚底。她这几天虽是憋了一肚子气,可还没有考虑到这个天大的危险,座谈会也不开了,赶紧找梅妮想办法。可是梅妮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母子两个坐到一块各人吸各人的嘴唇?

六、卖也卖不了

有一次,村里的群众要去太仓村斗争特务任二孩,牛差差们说:“去吧!任二孩是人家四十军的得劲人,谁去参加斗争,谁就得防备丢脑袋,四十军来了马上就跟他算账!”孟祥英的公公婆婆丈夫听到这话,全家着了急,虽不敢当面来劝孟祥英,可是一个个脸色都变白了,娘看看孩子,低声说:“这回可要闯大祸!”孩子看看娘,低声说:“这回可要闯大祸!”

这些怪眉怪眼,孟祥英看了也觉着有点可怕,问问别的媳妇们,也有些人说:“不去好。”孟祥英这时也拿不定主意,问工作员“不去行不行”,工作员说:“这又不强迫,不过群众还去啦,干部为什么不去?”孟祥英说不出道理来,她想:去就去吧,咱不会不说话?

她一到太仓村,见群众满满挤了一会场,比看戏时候的人还多,发言的人抢还抢不上空子,任二孩低着头,连谁的脸也不敢看。这会她的想法变了,她想:这么多的人难道都不怕枪毙,可见闯不下什么大祸。不多一会,她就领导着西峧口人喊起反对任二孩的口号来了。

开过了这次斗争会,孟祥英胆子大起来,再也不信特务们“变天”的谣言了,工作更积极起来,可是她的婆婆却和她正相反:自从孟祥英开会回来,牛差差们就跟她婆婆说:“早晚免不了吃亏。”婆婆听见这话越觉着胆寒,费了千辛万苦,才算想了个对付孟祥英的妙法。

一天,婆婆跟梅妮的姑姑说:“这二年收成不好,家里也没有吃的,叫梅妮领上他媳妇去襄垣寻他哥哥去吧!”家里没吃的是事实,离开婆婆,孟祥英也很高兴,只是村里的工作搞起来了放不下手。晚上,孟祥英到妇女识字班去了,婆婆又跟梅妮的姑姑谈起话来。识字班用的油放在孟祥英家,孟祥英回去取油,听见她们两人的半截话。婆婆说:“领到襄垣卖了她吧,咱梅妮年轻轻地,还怕订不下个媳妇?”姑姑说:“不怕人家告诉那里的八路军?”婆婆说:“不怕!那里是老日本子占着哩!”孟祥英听了这话,才知道婆婆的高计,赶紧告诉工作员。工作员说:“她没有跟你说明,你也不必追问她,你只要说这里工作放不下,不去就算了。”

孟祥英不去,婆婆也无法,白做了一番计划。

七、英雄出了头

夏天,庞炳勋[7]孙殿英[8]领着四十军和新五军投了敌人,八路军又在林县把他们打垮了。牛差差们一天听说四十军新五军有几千人过了漳河往北开,正预备宣传宣传,又打听得是被八路军在日军的据点上俘虏过来的,因此才不敢声张。事实摆在眼前,他虽不声张,也封锁不住胜利的消息。村干部们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都高兴起来,大大宣传了一番,从此人心大变,就是素日信服牛差差“变天”说法的人,也都知道牛差差的“天”塌了。孟祥英在这环境好转之后,工作当然更顺利了许多。

不巧的是连年有灾荒,这个秋天更糟糕一点:一夏天不见雨,庄稼干得差不多能点着火。到秋来谷穗像打锣锤,头上还有寸把长一条蜡捻子;玉茭不够一腿高,三亩地也收不够一箩头。秋天又一连下了几十天连阴雨,三颗粮食收割不回来,草比庄稼还长得高。

政府号召采野菜度荒,村干部们一讨论,孟祥英管组织妇女。因为秋景太坏,村里人都泄了气,有些人说:“连年没收成,反正活不了,哪有心事弄那一把树叶?”孟祥英挨门挨户劝她们,说:“死不了还得吃,”说:“过了秋天想采野菜也没有了,”说:“野菜和糠总比吃纯糠好……”她一边说,一边领着几个积极的妇女先动起手来。没粮之家,说:“情愿等死”,只能算是发脾气,后来见孟祥英领的几个人满院里是野菜,也就跟着去采。孟祥英把她们组成四个组,每日分头上山,不几天,附近山上,凡是能吃的树叶都光了,都晒在这伙妇女们的院里了。本村完了到外村去,河西没了到河东去,直采到秋风扫落叶时候,算了一下总账,二十多个妇女,一共采了六万多斤。

野菜采完了,听说白草能卖一块钱一斤,孟祥英又领导妇女割白草。这一次更容易领导,家家野菜堆积如山,谁也不再准备饿死,一看见野菜就都想起孟祥英,因此孟祥英一说领导妇女割白草,这些妇女们的家里人都说:“快跟人家去割吧!这小女是很有些办法的!”后来大家竟割了两万多斤,卖了两万多块钱。

从此西峧口附近各村,都佩服孟祥英能干。

八、分家

有人说,因为孟祥英能生产度荒,婆婆丈夫都跟她好起来了,仔细一打听,完全不确。

孟祥英采来的野菜,婆婆吃起来倒也不反对,可是不赞成她去采,说她是“勾引上一伙年青人去放风”。“放风”这个说法,原有两个出处:从前有一种开煤窑的恶霸,花钱买死了工人(被买的人有了错,可以随便打死),关在窑底,五天或十天放出来见一次太阳,名叫“放风”;放罢了收回去,名叫“收风”。监狱里对犯人也是这样——从屋子里放到院子里叫“放风”,从院子里锁到屋子里叫“收风”。孟祥英的婆婆也不是绝不赞成放媳妇的风——只要看孟祥英初嫁的时候也到地里收割、拔苗就是个证据。不过她想“就是放风,也得由我放由我收”。按“老规矩”,媳妇出门,要是婆婆的命令,总得按照期限回来;要是自己的请求,请得准请不准只能由婆婆决定,就是准出去,也得叫媳妇看几次脸色;要是回来得迟了,可以打、可以骂、可以不给饭吃。孟祥英要领导全村妇女,按这一套“老规矩”如何做得通?因此婆婆便觉着“此风万万放不得”了。

这种思想,不只孟祥英的婆婆有,恐怕还有几个当婆婆的也同意。牛差差老婆趁此机会造出谣言,说野菜吃了不抵事,有些婆婆就不叫媳妇去了。孟祥英为了这件事,特别召集妇女开会检查了一次,才算把这股谣言压下去。

采罢了野菜,割罢了白草,孟祥英自己总结成绩的时候,婆婆也在一边给她做另一种总结。她的总结,不是算一算孟祥英采了多少菜,割了多少草,她的总结是“媳妇越来越不像个媳妇样子了”。她的脑筋里,有个“媳妇样子”,是这样:头上梳个笤帚把,下边两只粽子脚,沏茶做饭、碾米磨面、端汤捧水、扫地抹桌……从早起倒尿壶到晚上铺被子,时刻不离,唤着就到;见个生人,马上躲开,要自己不宣传,外人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媳妇。她自己年轻时候虽然也不全是这样,可是她觉着媳妇总该是这样。她觉着孟祥英越来离这个“媳妇样子”越远:头上盘了个圆盘子,两只脚一天比一天大,到外边爬山过岭一天不落地,一个峧口村不够飞,还要飞到十里外,不跟自己商量着有事瞒哄工作员,反把什么事都告工作员说……她做着这个总结发了愁:“怎么办呀!打不得,骂不得,管又管不住,卖又卖不了。眼看不是家里的人了!工作员成人家的亲爹了!”好几夜没有睡觉,才算想了个好办法——分家。

婆婆请牛差差做证,跟孟祥英分了家。家分的倒还公道(不公道怕孟祥英不愿分),孟祥英夫妇分得四亩平地四亩坡地,只是没有分粮食。据婆婆说:“打得少,吃完了。”可是分开以后,丈夫又回婆婆家吃饭、睡觉,让孟祥英一个人走了个便宜。

九、孟祥英的影响出了村

分开家以后,除分了二斤萝卜条以外,只凭野菜度时光,过年时候没有一颗粮,借了合作社二斤米、五斤麦子、一斤盐。

区公所离这地方四五十里,工作上照顾不过来,得一个地方干部很不容易。像孟祥英这样一个自己能劳动又能推动别人的度荒能手,反落得被家里赶出来饿肚子,区妇救会觉着这一来太不近人情,二来也影响这地方的工作,因此向上级请准拨一点粮食帮助她,叫她在当地担任一部分区妇救会工作。

孟祥英在今年(一九四四)确实也有个区干部的作用大:

正月,大家选她为劳动英雄,来参加专署召开的劳动英雄大会。会后她回去路过太仓村,太仓妇救会主任要她讲领导妇女的经验,她说:“遇事要讲明道理,亲自动手领着干,自己先来作模范。”接着就把她领导妇女们放脚、打柴、担水、采野菜、割白草等经验谈了许多。

太仓妇救主任学上她的办法,领导着村里妇女修了三里多水渠,开了十五亩荒地。二月十五,白芟村(离西峧口四十里)有个庙会,她在会上做宣传,许多村的妇女都称赞她的办法好。今年涉县七区妇女生产很积极,女劳动英雄特别多,有许多是受到孟祥英的影响才起来的。

说起她亲自做出来的成绩更出色:春天领导妇女锄麦子二百九十三亩,刨平地十二亩,坡地四十六亩。夏天打蝗虫,光割烧蝗虫的草,妇女们就割了一万八千斤。其余割麦子、串地、捞柴、剥楮条、打野菜……成绩多得很,不过这都在报上登过,我这里就不多谈了。

十、有人问

有人问:直到现在,孟祥英的丈夫和婆婆还跟孟祥英不对劲,究竟是为什么?怕她脚大了走路太稳当吗?怕她做活太多了他们没有做的吗?怕她把地刨虚了吗?怕她把蝗虫打断了种吗?怕她把树叶采光了吗?……

答:这些还没有见他母子们宣布。

有人问:你对牛差差和孟祥英的婆婆、丈夫,都写得好像有点不恭敬,难道不许人家以后再转变吗?

答:孟祥英今年才二十三岁,以后每年开劳动英雄会都要续写一回,谁变好谁变坏,你怕明年续写不上去吗?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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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妈妈做的饭,那里面有游子对家乡的无限情感。世界上第二好吃的食物,是和女朋友用的餐,重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一起享用的人。一间小小餐馆里发生的喜乐故事,关于食物,关于小店老板,也关于老板养的那只小女孩。PS:一个简单的,有点温馨的故事,轻松一点,可能会有装逼打脸,但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想让你们快乐。
  • 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密欧与朱丽叶

    本书精选世界著名喜剧大师、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的几部经典悲剧,《哈姆莱特》《李尔王》《麦克白》《奥赛罗》《罗密欧与朱丽叶》,选用莎翁权威译者朱生豪的译文,并配以精美插图,堪称名著、名译、名画的完美组合。
  • Obsolete

    Obsolete

    Thanks to advancing technology and shifting mores, the amount of change we experience in our lifetimes is truly exceptional. Objects and practices that are commonplace can very quickly become outmoded. In this witty and informative collection of short essays, journalist and social commentator Anna Jane Grossman takes a thoughtful look at what everyday apparatuses, ideas, and behaviors are quickly disappearingor else have already left the pgsk.come contains essays and entries on more than 100 alphabetized fading subjects, including Blind Dates, Mix Tapes, Getting Lost, Porn Magazines, Looking Old, Operators, Camera Film, Hitchhiking, Body Hair, Writing Letters, Basketball Players in Short Shorts, Privacy, Cash, and, yes, Books. This ode to obsolescence also includes 25 quirky pen-and-ink line illustrations to further help us remember exactly what we’re missing.
  • 都市绝品仙医

    都市绝品仙医

    无敌仙帝转世重生,附身华夏医学院学生,身手不凡,医术惊天。前世的无敌战帝、医道至尊,身陷世俗红尘,面对无穷诱惑,是会迷失自我,还是会坚守道心?是会沮丧颓废,彻底沉沦,还是会强势崛起,逆转乾坤?待我重修为仙帝,敢叫万界鬼神泣!书友群:720727108
  • 画龙骨

    画龙骨

    民间有言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叫张长生,会一种民间失传千年的巫族秘术——画龙骨,这一切还要从十多年前,王家灭门案说起…
  • 惹上极品大恶魔

    惹上极品大恶魔

    那日相见,他笑着说:“丫头,来日方长。”她骂道:“谁要跟你来日方长,滚粗。”“我永远缠着你”“……”“走吧”“去哪?”“我家。”“尼玛,谁要跟你去”两人爱恨纠缠不休,宠文一枚哦!………………。
  • 汀兰绝

    汀兰绝

    一架名为汀兰的箜篌,奏出千古绝曲芙蓉引。她只是小小的婢子,如何能爱上小姐的未婚夫婿?她舍身为小姐挡开恶徒,惨遭欺凌,却被小姐欲下毒杀害。一曲终了,箜篌裂,弦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