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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郭守成的牛吃了麦苗的事情,引起了农业社社员们的议论。社务委员会当晚就召开了社员大会,想通过这件事,对全体社员进行一次爱社教育,同时还有几件当紧事要讨论一下:如抗旱、消灭红蜘蛛和部分社员缺粮的问题。

老社长徐明礼刚宣布开会,好多社员就接连着站起来批评郭守成。但是当生产队长张虎蛮正说话时,忽然从会场后面站起一个人来,大声问道:

“牛吃了麦子你们管,人没有吃的你们管不管?”

“管!”郭春海一见是酒鬼茂良打岔,只怕他扰乱会场,就急忙说道:“你不要急,说了一件说一件,等一会儿咱们就讨论缺粮的事。”

孙茂良只好又坐下来。他对郭守成的牛吃了麦苗的事,根本就不在意,而且他最讨厌开会。今后晌生产队长叫他开会,他就不愿意来。后来老同喜再三劝他,说今晚上的会对他最有用处,这才好说歹说、连劝带拉地把他拖拽来了。老同喜说对他最有用处的意思,是让他来受受教育,而孙茂良竟以为是给他解决缺粮。他在庙门口坐了一会儿,不但没有听到说解决缺粮,而且人们批评郭守成时竟连带了些别的事情。他想:“既然牛吃了麦子不对,那就单说这码事吧,何必又拉扯上什么不好好劳动、不服从队长领导,还有什么和农业社两条心啦、损害集体利益啦、自私自利啦等等。真是一处不是,处处不是了。”孙茂良最讨厌听这些话,因为他就不服从生产队长张虎蛮。“服从他?自由自在地活了多半辈子,临了倒请来个嘴碎的婆婆!”孙茂良正这么想着,生产队长张虎蛮也正说到有些社员不守纪律、不服从领导的事。他越听越心烦,站起来拍了一把屁股就走出庙门。

孙茂良出了庙门,被冷风一吹,只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他的棉袄破了好些窟窿,破得连他的十八岁的女儿也缝补不起来。唉,他忽然想起他早年下世的老伴,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他就走到庙院斜对门赵玉昌的铺子里。

“来四两!”

赵玉昌一见孙茂良进来,就笑嘻嘻地让他坐下。一面打酒,一面问道:

“茂良哥,怎么你不去开会?”

孙茂良说:“开什么会,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牛吃了几苗麦子,这就没个完,没个了啦!”

“你们农业社的规矩真严啊!”

孙茂良回头一看,才看见在他背后的小桌旁边还有两个人在喝酒。刚才说话的这人是周有富,对面坐着的是农业社社员姜玉牛。

孙茂良见姜玉牛早来到这里,就奇怪地问道:

“你甚时跑出来的,怎么我在庙门口坐着就没有看见你?”

姜玉牛不在意地喝了一口酒,说道:

“我起根就没有去。开会顶什么事,眼看天旱无雨,麦苗上爬满了红蜘蛛,今年的麦子收了收不了,还得看看老天爷是什么主意哪。”

一说麦子没收成,孙茂良就心慌。他比不得光景富裕的姜玉牛,他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春粮接不上夏收,要是麦子收成不好,又拿什么接秋粮呢?

“反正是老天爷要人饿肚子吧!又是旱,又是红蜘蛛,还不如喂两条肥牛杀得吃些牛肉哪!”

孙茂良最后这两句话逗得人们笑起来了。姜玉牛笑了一阵,又慢悠悠地说道:

“还是让玉昌老哥给咱们念念报吧。看看是普天下都旱呢,还是单旱咱农业社!再看看人家有什么好办法。”

赵玉昌便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翻看了半天,摇摇头说:

“这几天报上就没有说天旱的事。也不知道人家不旱呢,还是没有办法,只有这一处提了这么一句:‘担水点种。’”

孙茂良一听说担水点种,就叫喊起来:

“那么一大片地可怎么担水呀!你再给咱找找别的农业社,看看人家有什么好办法。”

“好吧。”赵玉昌又从柜子里拿出几张报纸来翻了一会儿,他一面翻报纸,一面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好多天了,就老也不登农业社的消息呢!”

赵玉昌这一说,周有富和姜玉牛也就摇摇头,叹口气,不吭声了。他们对农业社更怀疑了。

孙茂良一连喝了几大口闷酒,当他又要倒酒时,酒壶空了。

“赵掌柜,再来四两!”

赵玉昌却笑嘻嘻地回道:

“茂良老哥,不瞒你说,老弟这生意比不得往年了,往年可以一总等到收了夏、收了秋结算,如今老弟手头紧,到城里拿不出货来。看在老主顾的分上,赊给你四两还可以,要想再添四两,就帮老弟两个现钱吧。你入了社,总该有点办法啰!”

孙茂良只好在自己那几个破口袋里摸起来,但摸来摸去,竟摸得他心里起火了。

“农业社一春季也不发一个子儿,哪里来的现钱!往年,出去给人家干点零工,还能闹他三块五块零花,到了农业社算是绑死了。动员入社时,真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天堂。我也以为真有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什么鸡蛋糕、牛奶面包。哼,而今连半斤酒钱都没有!”

赵玉昌听着这些话,自然高兴。便笑嘻嘻地拍着孙茂良的肩膀说道:

“你这话说得好,可是在这里说没有用。还是到农业社想办法去吧。”赵玉昌本想让他到农业社去闹,但看看他仍不走,只好又说:“没有钱还想喝酒吗?看在老主顾的面上,那就用老办法,再拿二升粮食来,帮老弟凑点本钱。你知道,酒价又涨了,可是粮价没有涨。这就是让喝酒的人给国家贡献嘛。”

孙茂良是喝起酒来没命的人。他要喝就要喝个痛快过瘾,直到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所以村里人们都叫他“酒鬼茂良”。眼下,他刚喝到瘾头上,自然不肯罢休,便只好回家拿粮食去了。

孙茂良刚走,刘元禄就进来了。一进门,便叫了一声:

“来四两!”

姜玉牛一见刘元禄,也奇怪地问道:

“你怎么也跑来喝酒,开完会啦?”

刘元禄一连喝了两口闷酒,这才带气地说道:

“我开那会干啥!我原说单批评郭守成,看看郭春海怎么处置他老子!谁想只是批评了一气,也没有说下个长短,就那么轻易了啦。连老社长和乡长也都向着郭春海,说什么:‘通过这事教育大家。’”

赵玉昌一面给刘元禄斟酒,一面劝说道:

“为这事还值当得生气?亲父子嘛,还能像两旁外人!在一块儿共事,可不要失了和气。”

“还说什么和气!”刘元禄接着又发起牢骚来,“批评罢郭守成,郭春海又要讨论缺粮和抗旱。我说还是跑几趟运输解决缺粮吧,郭春海却是硬说要抗旱、春耕,用互借解决缺粮。我说你不同意跑运输,让大家讨论讨论。他却把持住会场,一劲儿讨论互借。”

一说互借,姜玉牛便是一阵心慌。

“咱们前几天说的跑运输不是挺好吗,怎么还要互借!元禄哥,向谁家借,借多少,你们讨论出个谱谱来没有?”

刘元禄摇摇头说:“没有。”

周有富听说农业社要互借,又看见姜玉牛着慌的样子,便冷笑了几声,对姜玉牛说:

“你不用打听,也不用装穷,农业社要借粮,就跑不脱你。既然要互借,总不能让王连生向孙茂良互借,孙茂良向张虎蛮互借吧!”

“是啊!”姜玉牛接着说道,“我原就说农业社收的穷户太多了,怕受牵累,嘿,偏偏的前几天又收下个王连生。王连生是碌碡不转就没有粮吃的人家,拖带着一个老婆四个娃娃,单是他一家就得借几百斤!照这么办下去,咱可是入不起农业社了。先前的股份基金、生产底垫和投资都还没有交够,而今又要借粮。要是农业社不乘空跑运输,我敢不会自家出去跑!”

周有富一听说姜玉牛想退社,又得意地冷笑了几声,他想起去年冬天姜玉牛入社时说的话了。

“怎么,年前入社时,你不是说过:你先到社里去看一年。而今还不到半年你就撑不住了?好歹你看下今年来再说嘛!”

姜玉牛说:“不是我撑不住,实在是看不起啦!你想,从眼下到收夏还有几个月,公家不给粮,咱有多少粮食吧,能吃住人家没底子互借?收了夏呢,穷户们七手八脚的,轮到咱名下,又能分多少。因此上,当着副社长的面,我得把话说在前头:实在不能在了,我可就要退社了。”

赵玉昌听见姜玉牛要退社,心里自是乐滋滋的。又见刘元禄一时为难不好开口,便对姜玉牛说:

“玉牛哥,你不要让元禄作难嘛,有意见就向当家做主的郭春海说去。依我看,农业社是非借粮不可的。不借粮,当下就稳不住那些缺粮户。你们没听见刚才孙茂良说的那些话?”

姜玉牛说:“是啊,孙茂良倒是个炮筒子,可就是嘴上少个笼头。”

刘元禄听说姜玉牛要退社,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自高兴,他倒要看看按郭春海的办法会闹出什么结果来。但他听了一会儿之后,又害怕万一让党支部或社干部们知道了,说他和这些人在一起商量着闹退社不好,倒不如离开这里,让他们商量着办好了。于是,他连着喝完他的一壶酒,说了声:“你们坐着,我再到会上去看看。”便站起来走了。

刘元禄走后,姜玉牛可就发开愁了。姜玉牛是杏园堡村里的富裕户,也是一个小心谨慎、老奸巨猾的人。遇事,他不肯强扭,也不愿意出头。他只怕“出头的椽子先烂”,他只想顺风扯帆,顺水行船。去年冬天办社时,就是因为他在的那个互助组全体入社,他的左邻右舍也都入了社,他的一双儿女又闹着入社,这才勉强随大溜跟进来。可是眼下呢,他怎样才能逃过借粮,退出农业社?他虽愿意退社,可又怕单是他一个人孤孤地退社,那么怎样才能够使用那不牢靠的炮筒子,让那酒鬼茂良为自己开路退社呢?

周有富看着姜玉牛犯愁的样子,心里竟高兴起来。因为以前他们虽是两个好朋友,但自从去年冬天姜玉牛入社以后,他们就很少来往了。特别是在农业社成立大会上,县委李书记讲话当中,还提到姜玉牛入社,并带着几分鼓励的口气,而姜玉牛也乐呵呵地上台说了几句话。这以后,周有富心里竟有些嫉恨他了。

现在,周有富倒要看看这老鬼找什么梯子,怎么下台了!于是,他就高举酒杯,对着姜玉牛嘲弄地劝酒道:

“喝啊,老弟,愁什么啊,喝吧,酒能解愁啊!”

“喝,你喝!”

姜玉牛愁得连酒杯也举不动了。只是用他那长指甲搔着他那秃了顶的光脑壳。

周有富一见姜玉牛这样子,心里更乐了。他看见别人忧愁就觉得心里快活;看见别人倒霉就觉得心里高兴。何况他又看到农业社遇到天旱和缺粮的困难呢!看周有富现时是多么神气!而姜玉牛又是多么犯愁!他本来就长得高大的身子,现在更挺直了胸脯,而矮小的姜玉牛却无精打采地弯着腰坐在那里。浓眉黑脸的周有富,由于喝了几盅酒,竟满脸红光,而长了满脸皱纹和几根稀疏的胡须,又掉了几颗门牙的姜玉牛,竟显得这样苍老无神。一个好比粪堆上的椿树,一个又似泥坑边的老蒿。周有富拿着一根玉石嘴子、乌木杆子烟袋,津津有味地抽着他家自制的“小兰花”烟叶,就连那喷出来的烟雾,也是那么得意地飘摇直上。姜玉牛呢,他的短小的铜烟袋好像被烟火烧疼似的,咝咝咝地呻吟着,他吐出来的烟雾也好像没有力气似的,在他的脸前画了几个半圆的圈圈,然后又像一层愁云似的缠绕在他的头顶。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赵玉昌,一面手里玩着两颗核桃,一面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见他俩老也不说话,心里竟有些发急了。因为他听说姜玉牛要退社,心里是多么高兴啊!不过他和周有富的幸灾乐祸不同,他是想着如何利用这一个大好的机会。但等了好一会儿工夫,只见姜玉牛老是喝闷酒,吐愁云,周有富也不帮着他出点主意,就忍不住了。

“玉牛哥,单发愁也没用,有富哥也该帮着玉牛哥想点办法啊!有富哥见多识广,心高志大,自己站在河岸上,总不能看着玉牛老哥掉到河里不管吧!来,再喝一壶,这一壶算老弟请你们二位!”

周有富听到赵玉昌夸奖自己,心里自是高兴,但听到说“自己站在河岸上”这句话,又猛然想到:他自己屁股底下的屎也还没有擦净呢!他的互助组里这几天也有人嚷吵着缺粮、借粮的事。于是,当他看着赵玉昌又去打酒时,就突然问了一声:

“赵掌柜,还有油吧,给咱灌上二斤。”

赵玉昌一面打酒,一面就顺口说道:

“要酒有,要油可是没有了。前几天我进城办货,跑了好几家也没有灌到一两油。听人们说,是叫‘灯塔’耗干了,你想,总路线是‘灯塔’,那‘灯塔’要能把全中国都照亮的话,该有多高多大,该要耗费多少油啊!”

周有富自然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了,便开心地笑了几声。赵玉昌也就跟着大胆地笑起来。随后,周有富又接着说道:

“那么线呢?‘线’都叫‘总搂’了,以后怕连丝线、棉线也不好买了吧?”

“哈哈,还用说以后,眼下你就不能随便买了。”

“嘿,这年头,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咱随便买呢?”

“酒!”

“好,那就给咱再灌上二斤酒!”

“灌这么多酒干甚?想给你儿子办喜事啊!”

“不,他们的事等收了麦子再办吧,我是想明天请我们互助组的人们吃喝一顿。”

“请你们互助组?”

“是啊!”周有富听着赵玉昌那惊奇的问话,又看着姜玉牛那不解的神色,这才告他们说:

“那天下霜时,我迟起了一步,麦子受了点制,我想赶紧浇一遍水,过一遍锄。几年了,这杏园堡村里哪一年不数我姓周的庄稼好!今年还能落到农业社后头?明天锄地时,给我们互助组的人们美美地吃喝上一顿,也叫农业社的人们看看,给周有富动弹吃的甚,给农业社动弹落个甚?不过是白纸上空画了几根黑道道。”

赵玉昌一听这个好主意,就大声夸奖道:

“老哥,你真舍得下本钱啊!”

周有富说:“账要来回算嘛!往年雇短工也要管饭。再说,你给他吃得好些,他多给你锄两亩地合算呢,还是省几个钱,少锄两亩地合算呢?”

“合算当然合算。可是,”赵玉昌又有些怀疑了,“这几天村里正闹缺粮,你就不怕露富,不怕村里向你借粮?”

周有富看着赵玉昌笑了笑,随后又喝了一盅酒,这才得意地说道:

“实告你说吧,赵掌柜,我就是怕村里借粮才想好这个主意。今后晌我们互助组商议给我锄地,有几户就提出缺粮的困难,他们看见王连生入了社,听见农业社互借,有的想入社,有的也想学农业社借粮。我想,不借给他们吧,他们不好好给你动弹;借给他们吧,叫他们吃饱肚子先到他们自家地里动弹?这么一盘算,我才想起这个主意:谁到我地里动弹,我管谁的饭,把吃了的饭算成借粮。酒不也是粮食做的,喝了酒也能合成借粮的数数,到麦秋再一总算账。明天咱先美美地吃上一顿,后天就改成窝窝头,一个窝窝头四两粮,咱周有富用人就不怕大肚汉。”

“是啊,能吃就能干啊!”赵玉昌这才完全听清周有富的用意了。但赵玉昌又有赵玉昌的算盘,他就好像是为周有富担心地说道:

“老哥这主意虽高,只恐怕还有几分不牢靠。你的存粮别人不知底细,我可是有几分约莫。真的村里要向你借粮呢?你说互助组吃了,可是你会算账,人家也会算账!你们互助组几个人才能吃多少?就说你过了这一关吧,也不能不帮一下玉牛老哥脱过这一难呀!眼下我倒有个主意……”

说着,赵玉昌就站起来到门口看了看,这才又返回来,把他那一颗光脑袋钻在周有富和姜玉牛当中说道:“依我说,这粮食虽是宝中宝,还要看你会存不会存,会粜不会粜,前日我进城到茂盛店里,听杨掌柜说,有人想出大价钱用点粮食,我看……”

赵玉昌刚说到这里,正巧就听见铺门外有人走了过来。小心谨慎的姜玉牛就想到那不牢靠的炮筒子孙茂良了。孙茂良不是回家拿上粮食还要来喝酒吗?万一让他听见了,嚷出去可不得了,反而会耽误了自己退社的大事。于是,他就站起来,说了声:“改日再谈吧。”便独自先走了。

孙茂良刚才从赵玉昌铺子里出来后,便一直回到自己家里。

走到家门口,不用开大门就走进院里。他的两扇大门早已抵了酒债,他的屋门也从不关闭,他不怕丢失什么东西。他走进屋里正要拿粮食,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爹!”

他愣怔了一下:他的女儿怎么也回来了!

他女儿孙玉兰刚才在庙上开会,听见他们的生产队长张虎蛮批评郭守成以后,也捎带批评了她父亲孙茂良几句,孙玉兰知道父亲的毛躁脾气,只怕他在会场上发作起来,但当她看她父亲时,她父亲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孙玉兰不放心,就回家来找。孙玉兰刚回家来,就看见她父亲带回来满脸的酒气。

“爹,你怎么又喝酒了!”

孙茂良说:“你少管闲事!”

孙玉兰只当她父亲是听了生产队长的批评,心里烦躁才去喝酒的。所以她想乘机劝说她父亲几句。她母亲早年下世,就剩下他们父女两人,而父亲又是这样整天喝酒,只知道回来要吃饭,却不管家里光景如何。女儿劝他又不听,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这样的家庭里,竟变成一个多愁的懂事的女人了。

“爹,你也听听会上人家对你的意见,要服从领导,爱社,好好地劳动生产,不要只管喝酒。看看咱家这光景……”说到光景,女儿伤心地下泪了。漂亮的、正在爱打扮的女儿,几年了都没有穿过一件新的花衣衫。

孙茂良一听这话,火劲就来了:

“好吧,叫他们在会上丢我的人吧!我喝酒碍他们什么事?”

孙玉兰说:“人家这都是好话,这都是为了咱家。”

孙茂良说:“为了咱家?为甚不管管咱家吃喝够不够,也不给咱家几个零花钱!”

他一面说着气话,一面就走到柜子跟前。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下那么一只破柜了。孙玉兰见她父亲又要挖粮食,就急忙跟过来问道:

“爹,你又要做甚?”

孙茂良说:“你少多嘴!”

“爹!”孙玉兰看见她爹果然把剩下的一升小米拿出来,知道他又是去换酒喝,就抓住父亲的胳膊哭起来:

“就剩下这么一点米了,你换了酒喝,明天咱们吃甚呀?”

女儿这一声哭叫,倒也使孙茂良心里动了一下,手软了。看看他的女儿,跟上自己也真够可怜的。可是又有谁可怜孙茂良呢?

女儿总是外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到头来自己又有什么结果呢!想到这里,一阵心烦,就硬着心,把女儿推开,挖出那升小米,走了出去。

孙玉兰一阵伤心,就扑到柜子上哭号起来。

孙茂良走出院里,听着女儿哭着叫妈,心里又动了一下,停了一步。可是,一阵夜风吹来,使他打了一个哈欠,一股酒味从嘴里喷出来,他就顾不得许多了。明天再说明天吧,不行了出去打个短工,怎么也闹他三块两块……孙茂良又走进赵玉昌的小铺子里,把那一升小米往柜台上一放,就学着赵玉昌那话:

“来,再给国家贡献一下。”

赵玉昌笑了,赶紧给他打来一壶酒,放在他面前。

孙茂良喝了几口酒,发觉周有富和姜玉牛不在了:

“怎么,周有富和姜玉牛走了?”

赵玉昌说:“走了好一会儿了。借酒浇愁更添愁,犯愁喝酒容易醉啊!茂良老哥,我劝你也少喝两盅酒吧。”

孙茂良却不服气地说道:

“我怕什么,我又不像他们人多口众,不行了我进城打几天短工,找点零活,怎么也闹他十块八块。”

赵玉昌说:“你是农业社的社员,能随便进城打短工?不敢冒失啊,你可不像人家周有富,要进城,抬腿就走。你们社员呢,身不由己!”

孙茂良说:“身不由己?农业社又没有把我拴住!”

赵玉昌又劝他道:

“老哥,办事可不能使性子。看人家姜玉牛,走路总要有个脚步。”

孙茂良问:“什么脚步?”

赵玉昌说:“我好意告你,你可不要出去瞎说啊!刚才姜玉牛是打算先退了社,再乘这几天地里不紧用牲口,到外头跑两趟买卖。他有牲口,他儿子有自行车,往西山贩一趟枣子就赚他十块。”

“啊!”孙茂良听说姜玉牛要退社,先吃了一惊。随后想算了一下,觉得先退社再往出跑也是个办法,省下又挨一顿批评。于是他也好像主意已定,随后就一盅接一盅地喝起酒来,一直喝到身不由己地从凳子上溜到地下。

……

赵玉昌刚刚要把孙茂良拿来的一升粮食拿进里屋,他的外甥任保娃回来了。

赵玉昌走到后院里,任保娃把赶车的鞭子放下,先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来递给他,又从车上拿下一包东西来给了他。随后,低声告他舅舅说:

“杨掌柜说,让咱们再送货时,走得再早些,最好是天不亮就赶到店里。”

赵玉昌担心地问道:

“今日没有出什么事吧?”

任保娃说:“没有。”

赵玉昌解开那个小包,点了票子,装到身上,然后就提上那一包东西,走进柜房。

刘元禄刚才到庙院会场时,听到正讨论互借,他想躲避一下,所以又来到了赵玉昌铺子里,躺到柜房炕上。看到赵玉昌提着一包东西进来,便从炕上坐起来问道:

“保娃回来了?给我捎买的东西带回来了吧!”

赵玉昌笑眯眯地解开包袱说:

“带回来了。这是你要的圆口千层底鞋。还有,我给你捎了一顶帽子,看你的帽子旧成啥样子,当干部的,开会、办公、上台、进城,破旧了不像样。来,你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刘元禄下炕来,照着镜子试试新帽子,高兴地说:“大小正好。”又试试鞋,满意地说:“嗯,也合脚。”随后又问:“这一共是多少钱?”

赵玉昌笑嘻嘻地说:

“这点小意思还提它干甚!”

“呃,还能老让你破费……”

“那就以后再说吧。”

刘元禄便把鞋、帽包起来,出了后门,回家去了。

赵玉昌送走刘元禄,又到马棚里问任保娃:

“牲口喂上了吧?”

任保娃说:“喂上了。”

赵玉昌又吩咐道:

“喂好牲口早点休息吧,今晚上半夜就起货。”

任保娃应了一声,便返身走出去了。

任保娃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十来岁上他的父母就双双下世了。他舅舅赵玉昌收养了他。土地改革以前,他就给他舅舅磨面、看牲口、踏面箩,土地改革时,村里也给他分了二亩地,因他立不起庄户,他舅舅也怕他这个不花钱的长工出走,便说怕他出去受制,一定要给他娶了媳妇,给他成家立业之后,那也就对得住他死去的妹妹了。老实的任保娃一则感谢舅舅从小把他收留养大,二则又想望舅舅给他成家立业,所以便勤勤恳恳地给赵玉昌干活。去年冬天实行统购统销,赵玉昌的磨坊开不成了,他就给赵玉昌赶上皮车跑运输,地里忙了就下地。今天又往城里给杨掌柜拉了一车粮食和一些杂货,回来交代了舅舅,舅舅只知道牲口跑了一天要喂,就不知道人走了一天也饿吗!看看后屋,灯已熄了,妗子早已睡了,他自然不敢惊动妗子,只好到厨房里去吃点冷汤剩饭。

当他临出门时,忽然脚底下有一个东西绊了他一下。低头一看,是酒鬼茂良。他正想把茂良扶起来,他舅舅又催他道:

“早点歇着去吧,不要忘了半夜起货。”

任保娃说:“你看茂良叔……”

赵玉昌却看也不待看他说道:“你管他干甚!”

任保娃说:“躺在地下,怕他凉坏身子。”

赵玉昌说:“清凉能解酒。在凉地下躺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就拿起算盘回了柜房。

任保娃正要站起来走开,又见孙茂良难受地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任保娃不忍心就此走去,叫他又叫不醒,就只好把他背起来,送到他家里。孙玉兰一见自己的父亲醉成这样子,就赶紧把父亲安放在炕上,给摆好枕头,盖上被子。回头又感谢任保娃道:

“多亏你了,保娃哥,喝口水吧。”

任保娃却推说:“我不渴,天不早了,我回去还有事哪。”但实心实意的孙玉兰早已跳下炕来,走到灶火跟前去了。任保娃不愿意这么晚了麻烦她,见她去抱柴火,心里一急,便伸手拽住孙玉兰。孙玉兰见他使劲捏着自己的手腕,就害羞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竟看得任保娃心慌了。他就急忙松开手,孙玉兰便闪手搂了一把柴火,给任保娃滚了一碗开水。

几口开水下肚,他只觉得肚里一阵滚热,额角上也冒出几颗亮晶晶的汗珠。看着这身强力壮、红光满面的年轻人,又想到他失去双亲,无依无靠,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孙玉兰,心里一动,竟对任保娃有些爱怜之意了。她浑身上下看了他一遍。真想再为他做点什么事情。正巧,当她从任保娃手里接过水碗来时,发现了他的破袖子。

“看你的袖子破了,我给你缝缝吧。”

任保娃摸摸袖子,确实剐破了三四寸长的一个口子。他正想推辞,孙玉兰已经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任保娃推辞不过,只好让她缝补。可是,怎么让她缝补呢?脱下来吧,自己就穿着这么一件夹袄,没有办法,就只好把胳膊伸过去,紧挨着孙玉兰站在那里。老实的年轻人心跳起来了。

孙玉兰把煤油灯移到炕沿边来,仔细地、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看她缝得多么仔细,多么认真,那针脚又多么紧密,多么均匀,好像要把她的一番情意都随着那针线传到任保娃身上一样。而任保娃呢,站在孙玉兰跟前,竟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死盯着自己的破袖口。可是,心里却是热烘烘的。十几年了,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这么一个关心他的人,给他这么仔细地补过衣衫呢!他觉得孙玉兰真是一个热心人,真是一个好人。要是自己能娶上这么一个媳妇多好呢!

当孙玉兰给他缝好袖口,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舍不得走开。可是,这老实人第一次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却老是觉得心跳,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他又不会说客套话,只是不住地看着她笑笑。孙玉兰呢,也是坐在任保娃跟前一动不动。心想让任保娃先开口,而他又老是不开口。急得她只是心跳、脸上发烧。一时抬起头来看看任保娃,一时又低下头来看看那煤油灯。煤油灯里好像是油少了,灯苗跳动着,照着那红一下、暗一下的两张脸。两个人的影子也一上一下地在墙上跳动着。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庙院里散会时,响起了一阵哄噪的人声,任保娃才说了声:

“不早了,你早些睡吧,我回去了。”

孙玉兰也说了声:“有空再来坐吧。”才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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