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爱珍就住在越洲花园11幢的402单元里。立秋他们刚在楼上开工没几天的中午,郝爱珍就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穿着一条褪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睡裙,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的。她站在502室的客厅里喊了一嗓子。但是,谁也没听清楚。木工车床正在发出低沉地怒吼。不过,大伙一眼就发现她很“突出”了,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还那样腰是腰,胸脯是胸脯的,不多见。尤其是她的胸,在人造棉的睡裙里面挺得实在有点过头了,都有点假了。立秋上去关了车床。郝爱珍在机器的余音里,没头没脑地又喊了一嗓子: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喊完,还横了大伙一眼。就凭这一眼,大伙整个中午都在猜测,这女人年轻时会不会在台上唱过戏,要不然这样的年纪是翻不出这种眼神的。郝爱珍就是长得黑了点,作为一个城里的中年妇女,皮肤也过于粗糙了一点。按照金发的说法,这女人年轻时肯定是个“黑里俏”,“骚”起来是不得了的。第二天的中午,郝爱珍忽然又上来了,穿的仍然是睡裙,不过换了条新的,还是真丝的。头发也明显梳理过了。她笑眯眯的,走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装潢材料中间,像是下雨天过水潭,踮着脚尖,张开两条臂膀,“跳”到立秋跟前,叫了声师傅,问他有没有空,能不能下去一下,帮她去看看卫生间的那扇门,都擦着地了。说完,郝爱珍也不朝大伙看,就冲立秋一笑,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立秋脸上,站着,静静地等着。这可是太出人意料了,还没有一个城里的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立秋看过。屋子里的伙计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话说得极不文明,都是一语双关的。特别是金发,没事找事地往立秋的工具箱里扔个铁钻头,一本正经地让立秋带上,说不定还要打洞呢。立秋不理他,都走到门口了,他还在关照,要是一个人不行的话,就上来叫好了,反正大伙都干坐着。说完了,咧着嘴嘿嘿地笑,好像生怕人家听不明白。
干手艺活的人就是粗俗,还要自作聪明。郝爱珍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这种人的,要是放在十年前,她的眼角都不会扫到这伙人脸上。那个时候,郝爱珍在越剧团里唱小生,艺术已经相当不景气了,不是送戏下乡为农民服务,就是晚上在广场上弘扬文化,真正的戏两年都排不上一出。郝爱珍才不会为这种艺术去四处奔波呢,停薪留职待在了家里面。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老公,人家年轻有为,三十多岁就是体校的书记兼校长了,里里外外的一把手。虽说体校的收入也是门板上钉的钉子,可大街上多的是想要为国争光的有志少年,逢年过节时来看看校长,况且体校每年都要招生的。老实说,早在十年前,郝爱珍的日子就已经奔上了小康。然而,好景不长。老公在那一年的暑假里死了。而且,死得还相当的轰动,公安局都出动了,整整找了五天,最后还是体校门卫室里的老头发现的。老头先是在乘凉的时候闻到了臭气,开始也不在意,隔壁就是一家肉联厂嘛。可老同志有经验,越闻越不对劲。猪就算再臭,也臭不出死猪的味道来。老头就打着手电在校园里找,走到车库门前,找出苗头来了。第二天一早,叫来住校的两个老师一起撬开门。校长的车端端正正地停着呢,就是挡风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往里怎么也看不清楚。一名老师一手捂着鼻子拉开车门,就看见了他们的书记兼校长,像堆煮过头的红烧肉,皮是皮、肉是肉地摊在了那里。摊在他边上的还有财务科的出纳员。小姑娘烂得更不像样子,两只大奶子都“啜”空了,就剩一层皮挂在胸口上。那老师整整恶心了三天,才得出一个结论:越是看起来上眼的,烂起来就越不可收拾。郝爱珍也是三天没吃饭,坐在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里面就是不回家,一口咬定是谋杀,肯定是的,她老公是绝不可能跟别的女人赤条条地死在一块的,他明明说是去加班的。第四天验尸报告出来了,郝爱珍捏着那两张纸,对着满屋子的警察,看了又看后,说,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别停着车子开空调,他就是不听。郝爱珍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他就是不听我的,从来都不晓得听的。
郝爱珍一到家里就开始收拾屋子,把老公的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到楼下,堆在花坛前,点上一把火后,抱紧十岁的儿子,眼睛里才第一次流出了眼泪,像是让烟熏的。在郝爱珍烧的过程中,小区的保安抱着灭火器跑过来,推开围观的群众,还说要罚款呢。可是,在看了两眼这母子后,保安又收起灭火器。其中的一名保安在临走时兀自嘀咕了句:烧什么烧,用过最多的东西还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谁都以为郝爱珍肯定会再嫁,肯定还会回到越剧团里去唱小生,日子要一天天过下去,儿子也要养的嘛。但是,郝爱珍没有。儿子都念大二了,而且上的还是“三本”,上万块一年呢,郝爱珍却仍旧一个人在家里面停薪留职。这可是非同一般,太出人意料了。看来她老公早就为母子俩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过了十年后还有人在议论她老公,如果不跟别的女人一块死在车里面,他也活不长,迟早会被拉出去枪毙的。而更多的人开始羡慕起郝爱珍来,越洲花园里的好些女人一旦与老公有点磕磕碰碰的,都拿郝爱珍的亡夫跟他们比:看看人家四楼上的,男人有出息,守寡都守得舒坦。这话说对了一半,寡妇的苦,也只有寡妇自己心里清楚。郝爱珍不是不缺钱,郝爱珍丢不开的是面子,人都到了这份上,就算打碎了牙齿,也得咬紧牙齿往肚子里吞了。好在这世界上除了女人还有男人。男人就等于是钱。经验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开头那几年里,郝爱珍还像模像样地谈过好几次恋爱,可都不成,用她自己的话说都是为了儿子。而明白人都听得出来,这女人在这上面是彻底看开了。郝爱珍重新放眼全社会后,看出来的男人都是属狗的,就算篱笆扎得再紧,还是少不了伸头探脑的,还不如索性把门敞开了。这十年里面,郝爱珍见识过多少个男人不好说,反正一个个还不如她死掉的老公倒是真的。这一个个不是砸锅打碗的,就是喝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帮人基本上都是越剧团同事,也有体委里的领导,人家孤儿寡母的,组织上、同志们多关心一点,照顾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郝爱珍在床上络绎不绝地感受到领导的关怀与同志们的体贴,而且,有时也会从舞厅里自己带回来,可过了四十岁以后,她的床上明显地冷清起来,一个人守着三室一厅的屋子,到了晚上郝爱珍特别地惆怅,特别地怀念她的青春岁月。
女人通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要好起来什么都要说,什么都敢说,说完孩子说老公,说完老公说衣服,说完衣服就要说点放肆的了。话是一起跳拉丁舞的王姐无意中说起的,想不到喝茶都能醉人。王姐脸红彤彤的,一说到男人包二奶,搞外来妹,亢奋得不得了,像个女权运动的组织者,站在望吴楼茶室的包厢里,玉手一挥,说民工小伙子怎么了,洗洗干净照样是香喷喷的。王姐可是很会调侃的人,再下作的话,都敢从嘴巴里说出来。等大家咯咯笑完了,她又说了句更有鼓动性的:油条越嚼越烂,也该换换爽口的了。这个下午,一桌跳拉丁舞的中年妇女可以说是翻了天,叽叽喳喳的,嘴巴里吐出来的不是“老油条”,就是“烂蹄筋”。姐妹们以茶代酒的,都拿男人放到桌上当菜了。郝爱珍好几次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回到家里想想还要笑出声来。都“奔五”的人了,骨头还这么轻?郝爱珍想王姐肯定是尝到了甜头,不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女人就是这样,别人没有的,谁也不稀罕。别人有过的,自己也一定要尝一尝。
郝爱珍首先注意到的是立秋的肌肉,赤着个膊,汗流浃背的,怎么看都像抹了橄榄油的健美运动员。立秋把门卸下来以后,郝爱珍从冰箱拿了瓶饮料,来,师傅,先歇口气。立秋说不累。郝爱珍就站在边上看了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师傅,常游泳的吧?立秋愣了愣,摇头,随口说了句上哪去游。郝爱珍说游泳池啊。立秋不搭腔了,城里的女人真是“十三点”,说话都是不通过大脑的,有钱也不能拿着往水里扔。谁知,郝爱珍还在说哪天她请客,请立秋游泳去。那还不如请吃饭呢。不过,立秋马上明白过来,这女人是在套近乎,是想把这点工钱赖掉了。城里人就这德行,光知道在嘴皮子上面下功夫,还不如放个屁来得干脆。但是,郝爱珍却出奇的大方,不仅开了饮料非要他喝完,还亲自拧了毛巾递到立秋手里,让师傅擦擦汗,要不进去冲一把也行。立秋当然不好意思啦,身上这么脏,人家的毛巾可是香喷喷的。立秋在收拾工具的时候,郝爱珍掏钱了,多少也不问,就往立秋手里塞。立秋也是这脾气,你大方,他就更客气,死活也不要,都有点急了,这点活算哪门子的钱啊。小伙子真是个实在人。郝爱珍相当的满意,谁说外来民工的眼睛就只知道钱。后来,郝爱珍隔三岔五都要上去“麻烦”一下立秋,不是讨点木胶来涂涂抹抹的,就是请立秋下来帮她锯一下晾衣服的竹竿,还修理过一趟抽水马桶等等,基本上都在中午的时候。修完抽水马桶那天,郝爱珍靠在卫生间的门框边,脸上流露出立秋从没见过的哀怨,叹了口气,低着脑袋,像是自言自语,说,家里没个男的还真不行。说完,抬起眼睛,对着立秋一笑,你看,什么事都要求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立秋能听不出音来吗?听不出来,也早看出来了。说心里话,立秋不是没想过,杨巧红睡着后的晚上,一个人想过不止一两回了,人家可是城里的女人。立秋还记着当初在天桥下面立过的志向呢。但记着归记着,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现在,立秋的心里面只有杨巧红一个,谁想挤进来都不成。挤进来了,也得一脚把她蹬出去。立秋可是一根筋的男人,面对郝爱珍,只能笑得呵呵的,一脸都是傻相。
郝爱珍恨的就是立秋这一脸的傻相。干体力活的就是头脑简单,怎么就不懂得辨一辨话里面的意思呢?不过,立秋上楼去后,郝爱珍坐在电视前,心头又有了别样的滋味,想不到老来学吹打,都这年纪了,竟让一个外来民工搅的,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似的,连着多少天没好好睡午觉了?可是,立秋忽然不见了。郝爱珍那天从楼上下来,无端地气恼起来,胸口闷得像堵了块石头,想来想去找不到出处,就给在外地实习的儿子挂了个电话,问他哪天回来,放假都一个半月了还没回过家呢。儿子说暑假就算了,还要去内蒙古旅游呢,都跟同学说定了。最后,儿子提醒妈别忘了给他卡里打钱。郝爱珍是一下子火起来的,嗓子尖得都能扎穿墙壁,就知道钱,钱,钱。她啪地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到床上,待了很久,才躺下身去,仰着脸,闭上眼睛,肚子里的气更盛了:男人,真没一个是东西的。
郝爱珍没想到立秋会忽然出现,还站在路灯下面对自己扬了扬手。郝爱珍装作没看见,两只手掌拍得更起劲了,嘴巴里一二三、一二三的,嗓音也越发清脆起来。一支舞下来,等到郝爱珍再往回看时,立秋已经不在了,路灯下面空空荡荡的。郝爱珍前后左右地张望,整个望吴楼门前的广场上更空旷,充满着夜深时刻的宁静与凉爽。郝爱珍忽然指着一个正仰着脖子喝矿泉水的男的,像是对着个不争气孩子,一连说了两个你啊,你的。那男的放下瓶子,一推眼镜,还在等着她往下说呢。谁知,郝爱珍一扭身,莫名其妙地丢下一句算了,不跳了,要回家睡觉去了。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6.
郝爱珍是上午九点光景起床的,还在刷牙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冒冒失失的,就像小区里来收卫生费的那个瘸子。郝爱珍拉开门,张着一嘴的泡沫,样子很失措,哎呀了一声,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立秋却是有备而来的,想了整整一晚上,还把一个硬币摸出摸进的,扔过不知多少回了,到了早上才下定了决心。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立秋是豁出去了,他把以前跟杨巧红逛街时穿的汗衫与西裤都穿上了。套上后想了想,又扒下来,出去在水龙头上仔细冲了一把,擦干了再穿上,而且还在凉鞋里面特意加了双袜子。立秋是下定了决心。快到越洲花园门口时,他觉得空着两只手上去不好,就在街边的地摊上挑了个最大的西瓜,足足有十五斤重,整整三十块钱。立秋心是痛的,但也是值得的。然而,等人站到了郝爱珍跟前,还是有点做贼心虚的,想咧开嘴巴笑一笑,可听上去更像是在喘。立秋放下提着的大西瓜,搓了搓两只手,先是看了看卫生间的门,又进去把抽水马桶拉了一下,像个搞工程质检的,自说自话地嘀咕了句好的,没问题的。郝爱珍站着不动,立秋就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想了想还是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的来得好。他一把抱住郝爱珍就往房间里面推。郝爱珍啊地叫了声,相当的惊慌,就知道往外推,叫他别。立秋说要的。郝爱珍说别。倒在床上了,还是一个别,一个要的,这怎么成得了事呢?立秋着急,郝爱珍却镇定下来,松了口气,举着牙刷让立秋先松开,她要去漱一下口,一嘴的牙膏沫呢。立秋不放,按着就把嘴巴堵上去,伸着舌头舔来舔去的,像是郝爱珍前几年跑掉的那条京巴狗,模样可爱极了,让人打心眼里就想笑。可是,郝爱珍没笑,睁大了眼睛,一副研究与思考的模样,仰在那里咬紧了牙关。立秋的舌头一下成了她嘴巴里的牙刷,但更像是只掐掉脑袋的苍蝇,在玻璃窗上一个劲瞎撞,就是找不到出路,汗水都顺着脸颊淌到郝爱珍嘴里了,她这才把牙齿松开一条缝,打鼻孔里长长哼出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一点一点软下去,敞开来。
那只牙刷啪地掉在了床下。
郝爱珍忽然命令立秋下来。立秋愣了愣,不肯,绷紧了,支起身子看着她。郝爱珍一努嘴巴,说去把窗帘拉上。立秋这才爬下去,将信将疑的,拉上窗帘转身就想往上扑。谁知,郝爱珍又一努嘴,说还有门呢。等到立秋关上房门,郝爱珍已经从枕头边上摸出了遥控器,一按,嗡地一下,空调转了起来。他妈的,城里人就是讲究。立秋的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咧开嘴巴。这一回,立秋笑得特别憨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