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吴小姐却只是舔了舔，拿捏着嗓子说：“我的数字与你们的不相干，连尾数都是3，这会儿我这个‘三’可不是个什么光彩的数字。”
七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他说：“与两位美人共进晚餐，三生有幸。”
吴小姐转向他说：“你就不害怕我们给你设一个什么圈套？”
他一边倒酒一边说：“是啊，等我大醉醒来，说不定已经被你们卖到了美国……”
事实上谁也醉不了。吴小姐声称不能喝酒，他也就不劝。七姐要开车，他也不能劝。一瓶红酒还没喝到一半就冷场了，这时候七姐的手机响了，铃音莽撞而急躁。七姐不急不躁，但冷着脸没说上三句话，就“啪”的一声把翻开的手机合上了。
吃完饭，他反而觉得与两个女人陌生了。吃饭的时候吴小姐的红色手机一直音乐不断，就像那条短信息误闯入了一串儿手机，听她的口气至少还有三个饭局在等着她，她在离开雅间接一个电话时居然去收银台把餐费付了。出来后七姐一直低着头在黄色坤包里摸索车钥匙，最后把两个小纸盒拿出来放在车身上，总算把车钥匙抓了出来。他特意看了一眼，那辆黄色奥拓的牌号是1807，一个不能引起任何联想的普通数字。
吴小姐对他说：“七姐必须开车送送我，还得说声对不起呀！”
话音一落，两个女人就上了车，怕暑气涌进去似的立即关上车门，在车窗后面摇一摇手。
大街上的车已经塞得挪不动了，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团黄色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夜晚已经来临，空气闷得仿佛要爆炸了，他张开嘴要吐出一口恶气的，却吸了一口汽车尾气。他只想招一辆出租车尽快回到凉爽的家里，但这条堵塞的大街上没有一辆空车。他在两盏街灯之间走过来走过去，二十分钟过去了，他终于看见了一辆空车，连忙不停地挥手。车停在他的身边，却有一个染黄了头发的小青年突然从身后抢到了前面，拉开车门就爬了上去。
他对自己说：“没有道理，这个世界真是没有道理。”
一辆人力三轮车过来了，他坐上去，对穿着黄马甲的三轮车夫说了大方向，声明要是遇到空出租车就立即换车。没有明确目标并且随时都会被抛弃的三轮车依然按照一贯的速度走着，拐上了一条老街。他突然烦躁起来，大声说：“怎么走到这样一条破街上来了？”
三轮车夫说：“你怕我把你拉到美国卖了吗？”
他一听这话更来了气，但这时候起了一阵风，让他把嘴闭上了。一条小巷里出来了一辆空出租车，三轮车立即停下来，他却是执意要跟自己过不去了，一边往外掏手机一边大声说：“不要停，朝前走！”
糊涂了的三轮车没精打采地走着，风有一阵没一阵，好像要下大雨了。他拨打吴小姐的手机，打算把自己的真名字告诉她，为此也向她道一个歉，毕竟人家为拨错一个号码付出了一笔餐费的代价，但“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被提醒了似的拨打妻子的手机，雷同的回答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他一刻也没有停，开始拨打自己的手机，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大约停了三秒，他拨了“7”。
电话通了。七姐一看号码就知道他是谁了，沙着嗓子说：“回家了吗？看样子要下雨了。”
一粒沙子吹进了眼睛里，眼泪差点流出来了。他揉一揉眼睛说：“我在半路上转弯了，因为你的一样东西还在我手里，我得还给你。”
手机里不吭声了。
他接着说：“有一条短信息是你的，应该物归原主。”
“免了吧，我都知道了。”
“我怎么能贪污呢？”
“那你就给我发过来吧。”
他把那条短信息发了过去。三轮车转到一条精品街上去的时候，他又拨通了七姐的手机，问：“收到了吗？”
“没有。”
“怎么会没有收到？”
“可能是距离太远。”
他知道她收到了，说：“7和8怎么会远？”
“至少还有一步之遥。”
他呼吸都不匀和了，急巴巴地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家了。”
“家在什么地方？”
七姐略一迟疑：“布丁街，青树花园。”
他知道前面就是布丁街，说：“我到你家门口给你发短信息去。”
不到五分钟就到了青树花园门口，三轮车夫要8元车费，但他包里的零钱只有7元。“1元钱送你做电话费。”三轮车夫甩下一句话，又一团黄色消失了。
他再一次向七姐发送了那条短信息，然后打通了手机问：“这一次收到了吗？”
七姐软软地问：“你真的在大门口吗？”
他进了青树花园。七姐谢绝了他的邀请，磁铁一样的声音说：“何必去茶楼喝茶？要喝茶就上我家来吧，我这里有好茶。”
在七姐指定的一幢楼下面的草坪旁边，他看见了那辆黄色奥拓。“1807”已经是一个逃跑了又被抓住了的数字。没有电梯，他一边向七楼爬一边想，这样一个小区里每天有多少个小秘密？
门铃像热辣辣的呻吟，开门的七姐却冷冰冰的，好像他是上门送纯净水或是查水电气的。要不是她弯腰拾起一双拖鞋丢过来，他都不知该不该进门了。
七姐已经换上了一条宽大的淡黄色睡裙，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跟在她的后边，好像对她光洁的长腿不放心。七姐大声对小狗说：“点心，到一边去，不要来烦妈妈。”
“点心”立即就对他不友好了，冲着他叫了两声。
他后退两步坐下来，空调的温度很低，真皮沙发凉丝丝的。七姐在泡茶，饱满的身体起起伏伏，茶端上来的时候袭来的却是在车上闻到过的香气，他吸一吸鼻子，突然觉得这一套装修豪华的宽大房子像某个常来常往的老地方。
“据说这是最好的竹叶青。”七姐说，“我不会喝茶，什么茶入了我的嘴都一样。”
“我应该带一瓶红酒来。”他说，“夜里你不开车外出了吧？”
七姐拿来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来。那只狗在七姐的脚边坐下来。杯底都有了酒。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小。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灯光朦朦胧胧的，墙上的相框里有两个人，但一个也看不清。
他端起酒杯说：“我在楼下看见你的车了，1807这个数字，有什么小秘密？”
七姐长长的手臂从空中横过来，两只酒杯发出碰触的轻响。她笑一笑说：“不是一个数字，是两个数字。”
出租车费18元，三轮车费7元，他想到了这个奇怪的巧合。他说：“真要感谢吴小姐弄错一个数字，她是干什么的？”
七姐一边给两只杯子倒酒，一边说：“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
一只黄色手机放在茶几上，指示灯一闪一灭。他只得把话题转到短信息上，说：“今天我还接收到一条短信息，是讲失败的男人的。四个基本点，你知道吗？”
七姐端起酒杯啜了一下，摇摇头。
“失败的男人什么样呢？”他转着手里的酒杯说，“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
七姐想一想说：“才三个基本点啊！”
他喝了酒说：“娱乐基本靠手。”
七姐似乎要笑出声来，但“点心”立即用接连不断的叫声警告她。七姐把狗抱在怀里，狗撒娇的时候睡裙就乱起来，他看见了扭来扭去的雪白的大腿，说：“你要是喜欢，就让这条短信息进入你的手机里吧。”
七姐抚摩着狗说：“我再给你批发出去。”
但他的手机里并没有“四个基本点”，他是在办公室里听人说的。他打开手机里那唯一的短信息，删掉了最后一行“我想与你做爱心调查”，然后面对面地发了过去。茶几上的手机很快就像小鸡一样叫起来，让“点心”兴奋不已。
七姐打开黄色手机看了看，把狗放到了地上。
他紧盯着自己的手机，白色手机的指示灯似乎比黄色手机的指示灯闪跳得急。他说：“对不起我发错了，我再发一次。”
接着他把那短信息的前两行也删掉，把剩下的一句“我想与你做爱”发过去，像销赃一样立即把手机关掉了。
七姐又打开黄色手机看了看，丢开手机后抓起电视遥控器，电视的音量突然大起来。她给两只杯子倒满了红酒，端起酒杯对他说：“看来你喜欢玩文字游戏，或者说，你喜欢做减法。”
他端起酒杯头就晕了，把酒喝到一半停下来说：“我觉得还是说游戏好。”
七姐用手理了理长长的头发，说：“既然是游戏，就要把规则说在前面。我不想了解你。这个夜晚过去，7是7，8是8，再不需要什么加减乘除。”
他放下酒杯说：“与喝酒一样，放下杯子，什么都不算数了。”
七姐站起来，抱着狗去了一间屋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洗过了，腰间围着一条浴巾，乳房像突然打开的一对大灯。她走过来，端起半杯残酒，浴巾无声地滑落下去……
大雨下起来了，关在屋里的狗仿佛被一声响雷吓住，不再叫了。电视的音量在雨声中自觉地小了。电话和那只黄色手机交替响了一万遍了，但女人赤条条睡在木地板上，一个也不接。他爬起来，不知道他的紫色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扔在了什么地方。
这女人真是一只深不可测的杯子，一辆横冲直撞的车，一台乱了频道的音响。嘴，脖子，肩窝，乳沟，肚脐，甚至屁股和脚丫，仿佛都盛满了醉人的酒。沙发，地板，主卧室里的床，次卧室里的转椅，厨房里的灶台，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都是长臂长腿打开的四通八达的好地方。狗叫她跟着叫，电视里笑她跟着笑，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的沙嗓子挑衅似的大喊：“哈尔滨！哈尔滨！去你妈的哈尔滨……”
雨水刷着玻璃窗，他想起了家里那些打开的窗子。他终于找到了衬衫和长裤，一边穿一边问地上的女人：“你的车牌号，究竟有什么小秘密？”
但女人好像已经死掉了。
在等雨停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盯着电视，电视里一男一女在做爱，表演的假招式让他十分难受。女人爬起来了，拾起浴巾缠在腰间，放出了她的狗。狗狂吠不止的时候，他对女人和狗说：“我要回去了。”
女人埋着头对狗说：“我酒喝多了……”
他出了青树花园，才发现雨已停了，夜已深了。门口泊着好几辆空出租车。他上了车，好一阵才想起他居住的那一条街的名字。司机显然以为上来了一个不熟悉这座城市的乘客，拉着他胡乱转悠着，就像是要让他欣赏一下雨水刚刚洗过的城市。他憋了一肚子火，但他仿佛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出租车从双栅子街穿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灯影里的一个又一个“拆”字，一下子想起了与吴小姐的见面，觉得那好像是几年以前的事了。
下车的时候，计费显示器已经跳到了“24”。他拿出50元，司机找补25元，说对不起差1元钱。他向家里走去的时候，昏头昏脑地算了一下，一共消费50元。电话费忽略不计。
家里还是老样子，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他连洗漱的力气也没有了，打开空调以后就扑倒在床上，却看见了扶手椅上的报纸，看见了《过一个小麦色的夏天》。他硬撑着抓过那张报纸，这时候，座机突然莽撞而急躁地响起来了。
来电显示的是妻子的手机号码，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发完短信息后一直关着。他没有接电话，电话哑了以后他打开了手机，颤抖着拨通了妻子的手机，等妻子劈头盖脑发完了火，他才有气无力地说：“我病了，躺在医院里……”
妻子的声音温柔起来，就像那个什么吴小姐一样。他盯着扶手椅，不知那条月白色裙子为什么变成了斑斑点点的花裙子。他说：“你不必明天赶回来，我也就中了暑，输一点液就回家去……”
放下电话，他再也不想看什么报纸，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他做了一个梦，到处寻找他的手机，手机正要向窗外飞走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了。他卸掉手机的后盖，把卡取出来正要扔掉，白色手机突然变成了一只黄色鸟，他发现拔出来的卡是鸟的舌头。没有舌头的鸟仍一声一声叫着，是一只沙嗓子的布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