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闻言眼泛泪光,一边接过我手中的鸭一边捏我的肩膀说:“什么破学校,这年头儿还能不让人吃饱饭啊?看把我外孙饿得,就剩骨头了。”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啤酒鸭。狼吞虎咽吃了好几碗米饭,双手并用啃骨头,吃到觉得撑了,我就放下筷子,斜靠在椅子上。
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的外婆说:“崽,你吃啊,还有很多。”
我心满意足打着饱嗝说:“吃我还想吃,但肚子实在是装不下了。”
后来离开学校进入社会,每年春节一过就离开家乡和父母,一年中要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再回去又是第二年的春节。这样一晃,就是九年。
九年来孤身在外,偶尔会想念家乡,但那种想念常常是一闪而过,非常抽象,唯独在外面的湘菜馆吃饭,想起某一道妈妈做的菜时,那种思念才会以一种具象的方式出现在舌尖上,然后顺着舌尖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有一年清明假期,想方设法跟公司的领导请假回家没成功。清明节当天,下午下班回出租房的路上,我路过一条巷子,突然闻到一股浓郁而熟悉的香味。
我顺着香味和油煎东西的声音,走到一扇窗户前,探头一看,一个中年妇女正面朝窗户在煎家乡每年清明节都会吃的“清明粑”。
看到我,妇女笑起来,问:“老乡?”
我冲她笑着点点头,扭头走了两步,在窗户的旁边蹲了下来。我在香味中抽完了一根烟,鼓起勇气又回到窗前,对正在装盘的妇女说:“阿姨,你能卖两个这个给我吗?”
妇女笑了起来,说:“你这小伙子,都是老乡,还说什么卖不卖啊,你要是愿意进来吃就进来,要是赶时间,我就装两个给你,你拿着。”
我挠挠头说:“那你给我装两个吧。”
那天我拿着用报纸装好的两个“清明粑”,兴奋地跑回出租房,洗干净手,然后郑重地掀开报纸,吹开热气咬了很大一口。
也许是我吃得太急了,我嚼得越快,糯米做的“清明粑”就在嘴里越黏,从上牙床粘到下牙床,又从下牙床粘到上牙床。我用舌头绞住它们,趁机飞快嚼两下,然后猛地一咽,只听到喉管发出被撑开的呻吟声,我被噎得翻了个白眼,从凳子上一下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接了半杯水灌了下去。
喉咙刚通,我擦掉噎出来的眼泪,坐在凳子上准备吃第二口时,一种类似于委屈的情绪突然涌上喉头。
求爷爷告奶奶也请不到假我不觉得委屈,每年在外奔波我也不觉得委屈,但看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清明粑”,想到刚才蹲在一扇窗户下闻着香味的自己和家里妈妈以为我会回去而提前晒好铺好的被子,心里突然就酸胀起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本来想告诉她我吃到了“清明粑”,但话到嘴边,我又只是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妈,我最近又瘦了。”
妈妈问我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是不是总熬夜。
我说没有。
妈妈说:“那怎么会瘦呢?”
我想了想说:“怪你厨艺太好,把我的嘴养得太刁,外面的饭菜吃不下了。”
妈妈听了后,哈哈笑了很久,乐完后说:“想吃妈妈做的菜那还不简单啊,你回来我就给你做呗。”
挂掉电话后,我翻开日历,从四月一直翻到第二年的二月,翻完后,看着面前已经冷掉的“清明粑”,我突然沮丧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年,原来有那么长。
【生活中的仪式感】
我是个从小到大都追求仪式感的人。
小时候每次跟爸妈怄气,我都会拿几粒饭跑到屋檐下,把饭粒放在地上,愣愣地等蚂蚁过来搬。在饭粒被搬走之前,我哪儿也不会去,也决不会进屋道歉。谁要是过来拉我,我就会崩溃大吼。
每当那些白色饭粒被放到地上,它们就被我当成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开心,在蚂蚁们将它们搬走之前,我的不开心会一直在。等蚂蚁们将它们搬走,我才会心满意足地起身抖抖自己发麻的腿,进屋对爸妈笑一笑。
小时候养的狗不管是出车祸还是由于改不了天性掉进粪坑里淹死,我一定会不顾家人的阻拦和旁人的目光,将它们或破碎或肿胀的尸体拖到屋后挖一个坑埋了,埋了后我还会在它们的坟边种一株不知名的植物,然后在坟边坐一会儿。
在将它们掩埋之前,我内心深处的自责和愤怒根本无法排遣。但在完成仪式之后,那株植物活没活,我为它们立的那个小小的石碑能竖多久,我都不会再关心。当我在它们坟边沉默地坐着,坐到在心里说出那句“再见”的瞬间,我就会将它们彻底放下。
再大点,跟姑娘相处,分手那就必须要说分手,在一起那就必须要说在一起,我做不到暧昧,做不到藕断丝连,一切感情的开始和结束,我都会想要有一个简短但郑重的仪式。
记得几年前跟一姑娘异地恋,由于种种情况,她发消息突然说了句以后别联系了。我打电话她不接,发消息她不回,于是我连夜坐车赶到她那里。
早上她开门时感动坏了,但那时年轻气盛的我直接忽略她的感动,傻呵呵地说:“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听你明确地说分手。”
她愣了半天,然后用力地甩上门:“脑残,分手!”
哪怕是跟某个姑娘第一次进行不可描述之事时,甭管当时日光多好,月光多好,天阴得多好,床有多软,地有多硬,车有多宽敞,野外多荒无人烟,我们之间情有多浓,在办正事之前,我一定得问一句,你会不会后悔?
在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前,别说精虫上脑,就是精虫都从七窍化作蝴蝶飞出来,我也不会进行下一步。我不是要证明所谓的真诚和坦荡,也不是要一个承诺,我就是觉得,我得需要一个首肯或者命令,才能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可以心无旁骛地醉心享受。不然,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乘虚而入,不干不净。
很久以前,我也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追求仪式感,因为以我的性格,我是反仪式才对。毕竟生活中大多数有明确指向的大型仪式,对于参与人员都会从内在精神到外在行为有程度不等的强迫。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要求人虚伪。而我最烦的就是无意义的虚伪。
可后来我渐渐发现,生活中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事发生时毫无预兆,结束时无迹可寻,就像一条没有源头没有去向的河流。向来追求简单、清晰的我,为了能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就必须在事情开始和结束的瞬间为自己设计一些仪式。
我可以不知道一件事怎样开始、怎样结束,但我可以通过一个又一个仪式告诉自己,我对于那件事的参与,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只有这样,今后缅怀这段往事时,我才能清晰地从一个端点抚摸到另一个端点,而不是混乱和无限。
河流从哪里来,去向哪里,我或许永远搞不清楚,但我必须记得自己何时抽刀斩过。
而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从一个又一个仪式中获得重新掌控自己情绪的激励。看到饭粒被蚂蚁搬走,我就知道不开心迟早会消失,我得快乐起来;看到黄土将自己的宠物覆盖,我就知道悲伤必须转化为怀念;看到姑娘说在一起、不后悔、分手,我就可以从她的语气和眼神中获得付出的勇气、全身心献出的虔诚、斩断情丝的决心。
我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一种情绪而不波动,但大多数时候,我控制情绪转化的能力约等于零,如果不借助任何外力,我郁闷就会一直郁闷,我开心就会一直开心,我疯了那就一直疯了,只有当我完成某种仪式,我才可以从一种情绪迅速转化为另一种,与当时身处的环境更协调。
不然,在葬礼上笑出声来这种事,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遍。
也是写到这里,我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村里那个被儿子接去城里的老头儿会说:“我在城里养了只公鸡,不是为了吃,就是想听它早上叫一声,告诉我,该醒了。”
【妈妈的嫁妆】
我是个扔东西时毫不留恋的人,一旦我觉得哪样东西旧了、用不上了、占地方了,立刻就扔,从不会想:留着吧,万一以后用上了呢。
去年年底家里大扫除,我拖完地,杵着拖把抽烟时盯上了那个在家里老老实实站了三十年的衣柜。
衣柜是妈妈当年的嫁妆,通体实木打造,红漆是手工刷的,两扇门上栩栩如生的凤凰、柜底两个抽屉上精美的牡丹也都出自手工细雕。小时候纵使什么都不懂,有时躲在它身旁跟大人怄气,凝神细看,也觉得它好看。
那时衣柜还很年轻,油漆光滑,结构紧密,打开柜门能闻到清新的杉木味。柜子上面宽阔的空间常用来装爸妈的衣服和被子枕头,底下两个抽屉则被我和姐姐用来装自己的小东西。
在属于我的抽屉里,我放过弹珠、画片、弹弓、磁铁、一个小小的马达以及一只自己做的蝴蝶标本。
在姐姐的那个抽屉里,一开始她装的是耳环、发夹等首饰和一个黑色的日记本,后来她装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自从我在她日记本里发现了一个大哥哥的照片后,她就叫爸爸帮她钉上了锁。
家里换新房前,由于土砖砌的墙壁不平整,每年我跟姐姐比一年来谁长势更旺时,都是一人一边站在衣柜前,让爸爸在我们头顶用粉笔在衣柜门上画线。
起初姐姐长得比我快,每年新线跟旧线的间隔总比我宽,后来突然间我就追上了她,而且长势一年比一年迅猛。那几年我睡觉时甚至能听到自己全身骨骼噼里啪啦拔节生长的声音。
属于我的那根线一年年增高,越来越靠近柜顶,正当我担心衣柜不够高,再过两年就没地方画线时,家里换了新房。也就是在乔迁的前一天,爸妈打算把柜子从旧房抬到新房,由于妈妈失手,柜子的一只脚在地上磕断了。
从那天起,它就靠三只脚和两块红砖站在家里,一直站到今天。我跟姐姐再没在它身上画过线,也再没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它的身体里。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新的柜子,除了偶尔帮爸妈拿东西时会靠近它,大多数时候,我甚至没再注意过它的存在。
在被我遗忘的日子里,它身上原本光滑的油漆一点点龟裂、剥落。先是靠近红砖那边的底板突然受潮发霉。霉菌死后,一窝白蚁来了,在它身上蛀了几道纵横交错的沟壑。刚替它把白蚁赶走,老鼠又来了,在它的侧面咬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爸爸用一块铁皮将洞堵住后不久,它左边的一扇门又在一个干燥的秋天里突然裂开。
爸爸用铁丝将裂缝牵紧不久,它右边那扇门的铰链又在一个湿润的春天里被锈咬断了。爸爸换了个新的铰链,但诡异的是,螺丝孔的位置没动过分毫,门却总不能像以前那样关得严丝合缝。
妈妈说是爸爸手艺不佳。
爸爸说,翻新的东西总没有旧的好,跟手艺无关。
总之,从旧房搬到新房后,它犹如水土不服一般,时不时就会出点问题。虽然每次出问题后爸爸都会细心修补它,但它确实老了,老到不管在它脚底下怎么塞,它都站不直了,老到不管放进去的东西洗得多干净、晒得多透,没过多久,水汽、油烟总能溜进去让其发霉。
那天我杵着拖把看着站在角落里的它时,觉得它像是个很老很老的人,要不是两边有墙靠着,它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塌下来,化作一堆朽木。我放下拖把围着它转了两圈,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它立刻发出腐朽、空洞的声音。
将门打开,里面都是一些烂衣烂布。当时我想,它应该休息了,不管怎么说,它都应该休息了,再让它站下去是种残忍。更何况,家里新买的冰箱正愁没地方放呢。
我把爸爸叫来,说,这个柜子,砸了吧。
爸爸说,怎么突然要砸柜子?
我说,你看它都装不了什么了,而且把它砸了后,把冰箱移到这里来,妈妈也更方便一点。
爸爸说,那也不用砸,我们来移。
我说,这柜子哪还能移,一移就会散架。
爸爸说,你瞎说,这柜子是实木的,虽然上了点年头儿,但也不可能一移就散。
我还想说什么,爸爸已经把柜子打开了,开始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搬。搬完后,他撸起袖子说,来。
我无奈地脱了外套,蹲在爸爸对面,手从柜子底下伸了进去。但衣柜显然老到极致了,稍微受力就会伤筋动骨。我跟爸爸刚一使劲把它抬离地面,它便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门自动开了,哐当掉出一根横梁。
我停住脚步说,爸,还是砸了吧。
爸爸说,没事没事,咱慢慢地,移过去我再钉上就好。
我把横梁踢开,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爸爸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滑了一下,衣柜猛然沉了下去,一只脚在地上磕了个结实,咔嚓一声断掉了。
我看着还剩两只脚的柜子,苦笑着说,爸,还是砸了吧。
爸爸说,没事没事,移过去再说。
从屋子的一个角到另一个角大概有七米,我跟爸爸走完七米将柜子放下时,柜子已经全歪了——不是一侧支点断了的那种歪,而是呈现出一种软化般的歪——扶着这边歪向那边,扶着那边歪向这边。
我回身一边捡柜子掉下来的零件一边说,还是把它砸了吧。
爸爸没理我,他把柜子小心翼翼垫稳当后,从楼梯间下拿出他的工具箱,点了根烟蹲在柜子边上细细观察柜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显然打算再给柜子做个大手术。
我提醒他,冰箱还没移呢。
爸爸点点头说,冰箱等一下再移,我先把这柜子修好。
这次我忍不住了,说,爸,这柜子明显用不上了,你干吗还修?
爸爸吸了两口烟说,这柜子是你妈的嫁妆。顿了顿,他又说,是你妈带过来的嫁妆里唯一还剩下的东西。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妈妈带过来的三样嫁妆:一个碗柜、一台缝纫机、一个衣柜。除这个衣柜外,另外两样东西早就从我们家消失了。碗柜是妈妈主动不要的,因为再擦也擦不亮了,而且缝隙里老藏蟑螂。缝纫机则是被我亲手弄坏的。
那时我刚学会钓鱼,但缝衣针弯成的钩被大鱼一扯就会变直,于是我盯上了缝纫机上那根粗壮的针,想着只要把那根针搞到手,钓上一条大鱼,妈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