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吐属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振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遭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兵、及失业驿卒所聚,造反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
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催饷,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袁承志除武功之外,见识什浅,李岩熟识古今史事、天下兴亡之理,跟他纵谈大势,袁承志听了有如茅塞顿开,对李岩什为钦佩。两人意气相投,于是相互八拜,结成了义兄弟。袁承志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
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便去买了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他不知师父在江南何处,只有径向南行,随遇而安。
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买卖商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向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
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见是一个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肤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雪白粉嫩。龙德邻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患病,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个朋友。”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盯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个弯,为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
中饭时分,龙德邻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量大,一餐要吃三大碗饭,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饭,什是秀气文雅。
刚吃过饭,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瞪了几眼。温青秀眉微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什么见了小船生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夥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
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远离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便上岸四下闲逛,买了几斤橘子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
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揣测:“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师父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身上带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
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从九江一路跟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
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二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
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声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
只见温青身子稍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将左边一人踢下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挡架,那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刀锋,顺势削落,喀嚓一声,那人连肩带刀,都给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了过去。温青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回,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们游龙帮跟你棋仙派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
袁承志听他提到棋仙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棋仙派么?这姓温的跟他是一派,只怕也是个邪恶之徒。”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么就怎么,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游龙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什么五祖很是忌惮。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欺得了我么?”
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游龙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夹手夺了去,游龙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
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棋仙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夥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什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住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
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什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
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什么场面话,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唰唰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却颇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
温青叱道:“有什么本事,一古脑儿的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给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也威猛,但刀法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刻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
刀光剑影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那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两根手指,便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此人武功着实了得。”
沙老大见温青注视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袁承志情不自禁,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头,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非得他及时提醒,至多躲得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忙侧头让过一枚,挥剑击飞另外两枚,转身向袁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
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砍断了他右腿。沙老大惨叫晕去,他手下众人大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馀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挥剑,在沙老大胸口刺落,跟着抬腿把他尸身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跳入江中的游龙帮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迅向下游逃去。
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
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帮了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我才不理呢。”袁承志不语,心想这人不通情理。温青拭乾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甜甜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
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登觉发窘,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如斯文君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什么性子。
温青叫船夫出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那敢不遵,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
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绝口不提刚才恶斗,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是?”
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文字上什是有限。
温青道:“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什么叫联句?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给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水,但驶得什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
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下,落在后稍,从船老大手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又怎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
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见小船上跃起三人,先后落上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流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