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佳 就拉住她的手，很伤心地说：“你是一个这么漂亮，这么有教养的女人，看着你都很愉快，可是你却骂人，难道我们得罪你了吗？”他说得很好，非常……真心诚意地！可是，另外一个——他真那个……他说：“你跟她们说什么？难道她们能够懂得什么道理吗？她们是野兽！……”说我们——我跟她是野兽！（笑）
塔吉雅娜 （冷笑）大概，你很满意这个头衔吧？
波丽娜 我跟你说过，娜佳……可是你还是满处跑……
葛列可夫 （对娜佳）我可以走了吗？
娜佳 噢，请不要走！你要喝点茶吗？或者喝点牛奶？要吗？
〔将军哈哈大笑。克娄帕特拉耸耸肩。塔吉雅娜看着葛列可夫，好像在透过牙齿哼着什么歌。波丽娜低下头，用手巾仔细地擦着羹匙。
葛列可夫 （微笑着）谢谢，我不要。
娜佳 （恳切地）请你不要怕难为情！……这都是……和善的人，我可以向你担保！
波丽娜 （反对）噢，娜佳！
娜佳 （对葛列可夫）你别走，我这就把什么都讲出来……
克娄帕特拉 （不满意）简单的一句话：正在那个时候，这个青年出现，他把他自己喝醉酒的同伴劝走，让他们不要给我们找麻烦……我就请他送我们回来。这就是全部经过……
娜佳 哎呀，这算讲的什么！要是什么都像你讲的那样……那就大家都要寂寞死了！
将军 什么，啊？
娜佳 （对葛列可夫）你请坐！姨母，你请他坐呀！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酸溜溜的？
波丽娜 （坐着，对葛列可夫）谢谢你，青年人……
葛列可夫 不用谢……
波丽娜 （更为冷淡地）你能保护妇女，这是很好的事情。
葛列可夫 （安静地）她们用不着保护……因为谁也没有欺侮她们。娜佳 唉，姨母呀！难道可以这样说话吗？
波丽娜 请你不要教训我……
娜佳 可是你要明白呀——并没有什么保护不保护的！他只不过对他们说：“同志们，别闹了，这样不好！”他们看见他很高兴，就说：“葛列可夫！我们一起走，你是一个聪明人！”姨母，他确实很聪明……请你原谅我，葛列可夫，这是事实呀！……
葛列可夫 （微笑）你使我弄得很窘……
娜佳 葛列可夫！这不是我，这是他们说的。
波丽娜 娜佳！……知道吗，我不懂得你的疯癫病……这些事情太可笑了……并且……够了！
娜佳 （激动地）那么你们笑呀！为什么你们都像猫头鹰似的坐着呢？你们笑呀！
克娄帕特拉 娜佳有一种本领，随便什么无聊的小事情，她都能够搞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现在当着生人的面，这可搞得特别妙……你们看，这位生人正在笑她呢。
娜佳 （对葛列可夫）你在笑我吗？为什么？
葛列可夫 （随便地）我在欣赏你们，并不是笑……
波丽娜 （惊讶）什么？舅舅……
克娄帕特拉 （冷笑）你们看！
将军 喂，够了！甜头只能尝一点儿。青年人，来，把这拿去——走吧……
葛列可夫 （转身要走）谢谢……不用。
娜佳 （用双手掩住眼睛）噢唷！干什么？
将军 （叫葛列可夫）等一会！这是十个卢布……
葛列可夫 （平静地）那又怎么样呢？
〔一霎时大家沉默。
将军 （惶然）嗳……你是什么人？
葛列可夫 工人。
将军 铁工？
葛列可夫 钳工。
将军 （严厉地）反正都是一样！为什么你不拿钱，啊？
葛列可夫 我不要。
将军 （生气）这算一出什么戏？你究竟要什么？
葛列可夫 什么也不要。
将军 也许你要向小姐求婚吧，啊？（哈哈大笑。大家被将军的这一手弄得很窘）
娜佳 噢唷！……你干什么呀！
波丽娜 舅舅，请你……
葛列可夫 （平静地对将军）你多大岁数啦？
将军 （奇怪）什么？我……多大岁数？
葛列可夫 （同样地）你多大岁数啦？
将军 （环视大家）这是怎么回事？六十一岁……那又怎么样呢？
葛列可夫 （走开）这么大岁数应该放聪明点。
将军 怎么？……我应该……聪明点？……
娜佳 （追葛列可夫）喂……你别生气呀！他是老头子。他们大家都是和善的人，真话！
将军 这算什么鬼把戏！
葛列可夫 你别难过……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
娜佳 因为他们很热……所以他们的情绪不好……我又是讲得这样不清楚。
葛列可夫 （微笑着）不管你怎样讲，他们反正是不会明白你的，我可以担保。
〔他们二人下。
将军 （狂暴）他竟敢……这样对我，啊？
塔吉雅娜 你不该拿你的钱塞给人家。
波丽娜 哎呀，娜佳……这个娜佳！
克娄帕特拉 你们看！他简直是个骄傲的西班牙人！我一定要我丈夫把他……
将军 这么个小狗！
波丽娜 娜佳……算什么样子！……跟他一同去了……她真把人气坏了！
克娄帕特拉 你们的社会党人，一天比一天放肆了……
波丽娜 为什么你以为他是社会党人呢？
克娄帕特拉 我已经看得出来！凡是正正派派的工人都是社会党人。
将军 我去告诉札哈尔……让他今天就把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撵出工厂！
塔吉雅娜 工厂关门了。
将军 全都撵出去！
波丽娜 丹娘！去叫一下娜佳……我请求你！你告诉她，我要气死了……
〔塔吉雅娜下。
将军 哎呀，这个畜生！问我多大岁数，啊？
克娄帕特拉 这些醉鬼跟在我们后面打口哨……可是你们还跟他们客气……各种各样的读书会啦……这都是干什么的呀？
波丽娜 对呀，对呀！……你想想看：星期四我到村子里去，突然有人嘘嘘地吹口哨！跟我也吹起口哨来了。啊！不用说多么下流了，这连马也要吓坏了的呀！
克娄帕特拉 （带着教训口吻）大半都是札哈尔·伊凡诺维奇的错！……他把自己和这种人之间的关系，搞得没上没下的，很不好，我丈夫说得对……
波丽娜 他温和……他想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跟人家的关系搞得和和气气的，对双方都好，这是他的信念……农民的态度证明他的这种看法是对的……租他的土地，给他打租子，一切都进行得很好。可是这些……
〔塔吉雅娜和娜佳上。
娜佳！我的亲爱的，你明白，这是多么不体面吗……
娜佳 （激烈地）这是你们……是你们不体面！你们都热得发昏了，你们心狠，你们有病，你们什么也不明白！……你呀，舅公……哎呀，你是多糊涂啊！……
将军 （疯狂地）我？糊涂？再说一遍看！
娜佳 你为什么说这个……求婚的话？你不害臊吗？
将军 害臊？不，别说了！谢谢！今天算是嚷够了！（走开，高喊）老马！你怎么还不全家死光，你的臭脚被绊在什么地方啦，你这木头人，笨脑瓜？！
娜佳 你呢，姨母，你！……还算是在外国住过的，还谈政治呢！……也不请人家坐，也不给人家喝杯茶！……嗨，你呀……
波丽娜 （站起来，扔掉调羹）真受不了……你说什么？……
娜佳 还有你，克娄帕特拉·彼得罗夫娜，也是……在路上你跟他很亲昵，很客气，可是到了这里……
克娄帕特拉 要怎么样，要我跟他亲嘴还是怎么的？对不起，他还没有洗干净呢。我不是来听你责备的。嗳，波丽娜·德米特里亦夫娜，看见没有？这就是民主主义，或者，叫什么，人道主义！……这一切暂时都由我丈夫承当着……可是也会落到你们头上的，你们瞧着吧！
波丽娜 克娄帕特拉·彼得罗夫娜，为了娜佳的事，我向你道歉……
克娄帕特拉 （一面下场，一面说）这是多余的。并且问题也不在她身上，不在娜佳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有错！
波丽娜 你听我说呀，娜佳！你的母亲死的时候，把教育你的责任托付给我……
娜佳 别拉扯到我的妈妈！你是向来不说她好话的！
波丽娜 （惊奇地）娜佳！你生病啦？……你清醒清醒！你的母亲是我的姐姐，我比你更了解她……
娜佳 （含着泪，但忍着不流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不了解！并且穷人跟富人难做亲戚……我的妈妈很穷，但是人很好……你不了解穷人！……你看，你连丹娘婶婶都不了解……
波丽娜 娜杰士达，我请你走开！走开！
娜佳 （一面走一面说）我就走！……不过我还是没有错！错的是你，不是我！
波丽娜 呸！我的天呀！……好好的一个姑娘，突然……发起这样的病来了，差不多是歇斯底里！请你原谅我，丹娘，我觉得这里有你的影响……有！你把她当做一个成人；什么都跟她讲……你领她到工厂里去，领她到职员那伙人里去……这些个办事员……工人里面的那些个怪人……真胡闹！还有，划船……
塔吉雅娜 你平静一点……或是喝点什么吧！你应该承认，你对这个工人的态度……是太不像话了！要知道，你请他坐下，他又不会把椅子坐坏。
波丽娜 不，你这话不对……难道可以说，我对工人的态度不好吗？可是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界限，我的亲爱的！……
塔吉雅娜 照你所说的，以后我哪里也不领她去。可是她自己去呢……我以为并不应该阻拦她。
波丽娜 她会自己去？好像她懂得——该到什么地方去？
〔喝了酒的雅可夫，缓缓地上。
雅可夫 （坐下）工厂里要暴动了……
波丽娜 （烦恼地）哎呀，别说了，雅可夫·伊凡诺维奇！……
雅可夫 要暴动了。要暴动了。他们要放火烧工厂，把我们大家当兔子似的放在火上烤。
塔吉雅娜 （生气地）你，大概，又喝过了吧……
雅可夫 在这个时候我总是已经喝过了……刚才我看见克娄帕特拉……这是一个很坏的女人！倒并不是因为她有许多姘头……是因为她的胸膛里并不是一颗心，而是一条又老又凶的狗……
波丽娜 （站起来）哎呀，我的天呀，我的天呀！……本来什么都是好好的，突然之间……（在花园里走来走去）
雅可夫 一条并不很大的狗，毛都脱光了，很贪吃。它蹲在胸膛里，露着牙齿……已经吃饱了，什么都吃过了……可是还想吃些东西……至于还想吃什么……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并且在发慌……
塔吉雅娜 住嘴，雅可夫！……不看见，你的哥哥来了。
雅可夫 我不需要哥哥！丹娘，我明白，我已经不能再被人爱了……但是，不管怎样，这是使我很难过的。很难过……但是并不妨碍我仍旧爱你……
塔吉雅娜 你去清醒清醒吧……去，洗个澡……
札哈尔 （走近前来）怎么样？已经宣布关厂了吗？
塔吉雅娜 我不知道。
雅可夫 没有宣布，可是工人都知道了。
札哈尔 怎么会的？谁告诉他们的？
雅可夫 我。我去告诉的。
波丽娜 （走近）为什么呢？
雅可夫 （耸耸肩）不为什么……他们注意这种消息。凡是他们愿意听的话……我什么都讲给他们听。我想，他们是喜欢我的。他们看见，他们主人的兄弟是一个醉鬼，他们高兴。这样就一定会在他们心里产生一种平等的观念。
札哈尔 唔……你，雅可夫，时常到工厂里去……当然，你这样做，我并不反对！……可是米哈依尔·华西里亦维奇说，你跟工人谈话，有时批评厂里的规矩……
雅可夫 他撒谎。什么规矩不规矩，我一点也不懂得。
札哈尔 他还说，你有时还带伏特加酒去……
雅可夫 他撒谎。不是我带去的，而是我派人去买来的，并且不是有时候，而是经常这样。你不是明白吗，我要是不喝酒，他们对我就不发生兴趣了！
札哈尔 可是，雅可夫，你自己想想看，你是主人的兄弟……
雅可夫 这并不是我唯一的缺点……
札哈尔 （生气）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一种我所不了解的敌对的气氛在包围着我了……
波丽娜 是的，确实是这样。你要是听见娜杰士达刚才在这里说的话！
〔波洛其跑上。
波洛其 报告……刚才……刚才厂长先生被打死了……
札哈尔 怎么？
波丽娜 你……你说什么？
波洛其 完全……被打死了……倒下去了……
札哈尔 是谁……谁开的枪？
波洛其 工人……
波丽娜 抓住他们没有？
札哈尔 医生在那儿吗？
波洛其 我不知道……
波丽娜 雅可夫·伊凡诺维奇！……你去呀！
雅可夫 （两手一摊）上哪儿去？
波丽娜 事情怎么发生的？
波洛其 厂长先生发火……一脚踢了一个工人的肚子……
雅可夫 来了……到这里来了……
〔喧闹声。人们把米哈依尔·斯克罗卜托夫扶上来，一只手由一个中年的、秃顶的工人列夫欣挽着，另外一只手由尼古拉挽着。有几个工人和职员送他们上来。
米哈依尔 （无力地）把我放下……让我躺下……
尼古拉 你看见是谁开的枪？
米哈依尔 我支不住了……我支不住了……
尼古拉 （坚持地）你注意到是谁开的枪？
米哈依尔 我痛……好像是个红头发的……让我躺下吧……好像是个红头发的……
〔人们让他躺在沙发形的泥墩子上。
尼古拉 （对巡警）你听见没有？是红头发的……
巡警 是！……
米哈依尔 唉！现在反正都是一样了……
列夫欣 （对尼古拉）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惊扰他吧……
尼古拉 住嘴！医生在哪儿？……我问，医生在哪儿？
〔大家摸不着头脑地慌乱着，耳语着。
米哈依尔 别闹……我痛……让我休息一下！……
列夫欣 你休息吧，米哈依尔·华西里亦维奇，不要紧的！唉，人世的事情啊，金钱的事情啊！我们人为了金钱而送命……钱能使我们生，钱能使我们死……
尼古拉 巡警！叫闲杂的人都走开！
巡警 （低声地）弟兄们，走开！这儿没有什么好看的……
札哈尔 （轻声地）医生究竟在哪儿啊？
尼古拉 米沙！……米沙！……（俯身看他的哥哥，大家都跟着他俯身去看）我看……他已经断气了……完了。
札哈尔 不会的！这是昏厥过去。
尼古拉 （缓缓地，低声地）你明白吗，札哈尔·伊凡诺维奇？他死了……
札哈尔 可是……也许你弄错了吧！
尼古拉 没有。这是你使他遭到枪杀的，是你！
札哈尔 （惊讶）是我？
塔吉雅娜 这话多凶狠……多混蛋！
尼古拉 （向札哈尔进逼）是的，是你！……
〔巡长跑上。
巡长 厂长在哪儿？重伤了吗？
列夫欣 死了。他催大家快些干，快些干，可是他自己，你看……
尼古拉 （对巡长）他临死的时候说，打死他的是一个什么红头发的人……
巡长 红头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