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看看通前间的门）不过，要再见了！有人在等我……假使她说痛的话……那么你就再给一次……再给她……一滴……决不会大痛……再见！……啊……请你告诉我，刚才在这里的那位……很特别的先生……他是你们的亲戚吗？……
彼得 不是，是包伙的房客……
医生 哦！……很好！……真特别！再见……谢谢你！（下。彼得送他到前间）
〔别斯谢苗诺夫和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移动到女儿的房门口去。
别斯谢苗诺夫 等一会，别到里面去……听不出什么声音。也许，她睡着了……不要吵醒她……（领阿库林娜到屋角的箱子跟前去）咹，他妈！我们算是等到……好日子了！现在满城都要乱造谣言了——没有个底……
阿库林娜 他爸！你怎么啦？你说这个话？就让所有的喇叭都去吹好了……只要她活着就行！让他们把所有的钟都敲起来好了……
别斯谢苗诺夫 是的……我知道……是这样的！……不过你……唉呀！你不明白！要知道这对于我们俩是丢脸的呀！
阿库林娜 那……有什么丢脸呢？
别斯谢苗诺夫 女儿服毒了，你要明白！我们给她受过什么苦吗？有什么难过的事？我们是什么——对于她，是野兽吗？人家要说各种各样的闲话……我要唾他们，我都是为了孩子忍受……不过——为什么呢？为了什么？倒要知道……孩子！……活着——一声不响……他们心里怎么样？不知道！脑子里是什么？不晓得。就是这个恼火！
阿库林娜 我明白……我也很恼火！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忙啊，一天忙到晚，谁都不说一声谢谢……我明白！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活着、健康就行……可是却来了这一手！
彼得 （从塔吉雅娜的房间里走出来）她睡着了……你们低声点……
别斯谢苗诺夫 （站起来）喂，她怎么样了，啊？可以去看看吧？
阿库林娜 我轻轻地走进去好吗？我和你爸爸一同去……
波丽雅 医生没有吩咐放什么人进去……
别斯谢苗诺夫 （怀疑地）你怎么知道呢？医生在的时候你还没有来……
波丽雅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转告我的。
别斯谢苗诺夫 她在里面吗？你看，外人可以，亲人倒不可以。奇怪……
阿库林娜 饭应该在厨房里吃……为了不要吵她……我的亲爱的！连看一眼都不行……（挥一下手，走到前间去）
〔波丽雅靠橱站着，朝塔吉雅娜的房门看着。她的眉毛紧蹙着，嘴唇紧闭着，她直立着。别斯谢苗诺夫坐在桌子旁边，好像等候着什么。
波丽雅 （低声地）我的父亲今天没有到这里来过吗？
别斯谢苗诺夫 你完全不是要问父亲。你要父亲做什么？我知道，你要找谁……（波丽雅奇怪地看清他）你的父亲来过……是的！肮脏的，破烂的，丝毫没有体统的样子……但是无论如何你应该尊敬他……
波丽雅 我是尊敬的……你为什么说这话呢？
别斯谢苗诺夫 要你明白……你的父亲是一个没有家的浪荡汉，但无论如何不应该违反他的意志……但是难道你明白，什么叫做父亲吗？你们都是没有感情的……就说你吧，是一个穷苦的、寄住在人家里的姑娘，你应该谦虚……对于谁都亲昵……可是你呀——也跑到那条路上去了！……居然也发起议论来了，学起有学问的人来了。哼！你要出嫁了……可是这里却有一个人几乎送了自己的命……
波丽雅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并且为什么说？
别斯谢苗诺夫 （看来，他自己失去了思想的联系，受了刺激的样子）你去明白吧……想想吧……我就是为要你明白才说的。你是什么人？可是……你却要出嫁了。而——我的女儿却……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到厨房里去……去做些什么事情……我来看守……去！（波丽雅狐疑地看着他，想要走）站住！刚才我……和你父亲吵过……
波丽雅 为了什么？
别斯谢苗诺夫 不关你的事。滚……走！
〔波丽雅莫名其妙地下。别斯谢苗诺夫轻轻地走到塔吉雅娜门跟前，把门推开，想要看一下。叶连娜走出来，把他挡住。
叶连娜 别进去，她大概睡着了！……请你别打搅她……
别斯谢苗诺夫 唔……大家都打搅我们……这倒没有关系！可是就不许打搅你们……
叶连娜 （奇怪地）你说什么？她是病人呀！……
别斯谢苗诺夫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前间去）
〔叶连娜向他后影耸耸肩。走到窗户跟前，坐在躺椅里，把双手枕在颈项后面，想着什么事情。她的脸上现出微笑，她幻想似的闭起眼睛。彼得走进来，阴沉、乱七八糟的样子。他摇动一下头，好像要把什么从头上摇下来。看见叶连娜，站住。
叶连娜 （并不张开眼睛）是谁？
彼得 你在笑什么？现在……在这件事情之后……看见微笑的脸有些奇怪……
叶连娜 （看他一眼）你生气了吗？累啦？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可怜你呀……
彼得 （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我自己也可怜我自己。
叶连娜 你应该离开，到什么地方去……
彼得 是的，应该。实在说——我待在这里做什么？这种生活把我压得要命……
叶连娜 你要怎样生活呢？你倒说说看！……我常常问你这句话……可是你从来没有回答过……
彼得 坦白是很难的……
叶连娜 对我？
彼得 对你也是……难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态度究竟怎样吗？你对于我所能向你说的话，将采取什么态度呢？有时候，我觉得，你……
叶连娜 我怎么样？说呀……
彼得 你对我好……
叶连娜 我对你很，很好！你是我的好……孩子！
彼得 （激动地）我不是孩子，不是！我想了很多……喂，你告诉我……尼尔、希施京、茨微塔耶娃……所有这些爱闹的人所做的这一切忙忙碌碌的事情，你喜欢吗？你发生兴趣吗？……你能相信，一同念深奥的书，演戏给工人看……做理性的消遣和这种忙忙碌碌——真是很重要的事情，并且应该为它而生吗？你说说看……
叶连娜 亲爱的！我并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不会评判，我不懂。我是一个不严肃的人……无论是尼尔，无论是希施京，他们我都喜欢……都是快乐的人，总是做些什么事情……我喜欢快乐的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彼得 可是这一切都使我生气！假使他们喜欢这样生活的话……假使他们在这中间找得到满足的话，那么请吧！我不阻碍……我不愿意妨碍任何人，但是我要怎样生活，你们也不要妨碍我呀！他们为什么要给自己的行动加上什么特别的意义？……为什么他们对我说，我是懦夫，是自私自利的人呢？……
叶连娜 （摸到他的头）把他折磨死了……他疲倦了……
彼得 不，我没有疲倦……我不过很生气。我有权喜欢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我有这个权利吗？
叶连娜 （玩弄他的头发）这对于我又是高深的问题……我就知道一点：我自己会怎么样，就怎么样生活，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假使有人要劝我进修道院——我不进！有人要强迫——我就逃走，就跳河淹死……
彼得 你和他们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多。你……你喜欢我，但是更喜欢他们。我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我要说，我可以这样说！他们是空的桶。
叶连娜 （奇怪地）是什么？什么样的……
彼得 空的桶……有一个关于桶的寓言……
叶连娜 啊，我知道……可是……我也是……那就是说，我也是空虚的了？
彼得 噢，不！你不是！你是活的，你，像小河一样，使人清新！
叶连娜 呀！就是说，照你的意思，我是冰冷的？
彼得 别开玩笑！我请你！这种时候……你却笑！为什么？难道我可笑吗？我要生活！要生活……按照我的理智……按照我的意志生活……
叶连娜 你生活好了！谁妨碍？
彼得 谁？有某个人……有某件东西！当我想，应当怎样生活的时候——一个人，独立地生活……我就觉得，好像有一个人说——不行！
叶连娜 是良心吗？
彼得 这里与良心有什么关系？我……不……难道我要犯罪吗？我只要做一个自由的人……我是要说……
叶连娜 （向他俯下身去）不是这样说的！应该说得更简单些！我帮助你，怪可怜的孩子……你不要搞不清楚这样简单的东西……
彼得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你……用开玩笑……来折磨我！这是残忍的！我是要对你说……我全身全心显露在你的面前！
叶连娜 还是不对！
彼得 我，大概，是一个软弱的人……这种生活——我无力担当！我感到这种生活的卑鄙性，但是我又不能改变什么，也无力贡献什么……我要走，一个人去生活……
叶连娜 （拿他的头放在自己的手里）你就跟着我重复一遍吧：我爱你！
彼得 啊，是的！是的！但……不是。你在开玩笑！……
叶连娜 真的，我十分认真地决定嫁给你，并且早已决定了！也许，这不好……但是我很愿意这样做……
彼得 啊……我多么幸福啊！我爱你，正像……（墙后有塔吉雅娜的呻吟声。彼得跳起来，茫然若失地环顾周围；叶连娜从位子上安安静静地站起来。彼得低声地说）这是……丹娘吗？我们……却在这里……
叶连娜 （在他面前走过）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情啊……
〔塔吉雅娜的声音：“喝水……给我水喝……”
叶连娜 我来了……（向彼得微笑，下）
〔彼得站着，用手抓住头，茫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前面。前间的门开开，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高声地私语。
阿库林娜 彼佳！彼佳——你在什么地方？……彼得 在这里……
阿库林娜 去吃饭……
彼得 我不要……我不去……
叶连娜 （走出）他要上我那去……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不满意地打量她一番，即隐而不见。
彼得 （向叶连娜扑去）这事情……搞得不好！她在那里躺着……而我们……我们……
叶连娜 我们走吧……这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在戏院里，演完了悲剧之后也要给些什么快乐的东西……在生活里，这就更加必要了……
〔彼得靠近她，她便挽着他的手领他走。
塔吉雅娜：“（沙哑地呻吟）连娜……连娜！……”
〔波丽雅跑出来。
——幕 落
第四幕
〔还是那个房间。
〔黄昏。房间里被一盏放在桌子上的灯照亮着。波丽雅在收拾茶具。有病的塔吉雅娜躺在黑暗的屋角里的躺椅上。茨薇塔耶娃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塔吉雅娜 （轻声地，责难地）你以为，我不愿意像你一样快乐、兴奋地正视生活吗？啊，我愿意……但是我不能够！我一生下来心里就没有信仰……我学会了推理……
茨薇塔耶娃 乖乖！你推理推得太多了……你不是也同意吗——专门为了推理而做一个聪明的人是不值得的……理性——这很好，可是你看见没有……一个人为了生活得不寂寞、不痛苦，他应该是一个稍微有些幻想的人……他应该——即使不常常——向前看，向未来看……
〔波丽雅注意地听着茨薇塔耶娃的话，柔和地、深思地微笑着。
塔吉雅娜 前面有什么呢？
茨薇塔耶娃 你要看到什么就有什么！
塔吉雅娜 啊……需要空想！
茨薇塔耶娃 需要相信……
塔吉雅娜 相信什么？
茨薇塔耶娃 相信自己的幻想。你知道……当我看着我那些小孩子的眼睛的时候，我就想象着他们的前途。这是诺维柯夫，他学校毕业之后，便进中学……然后再进大学……我觉得，他将来会做一个医生！是一个很神气的孩子，细心，善良……他的前额很大。他是一个富于爱心的人……他将做很多很多事情，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人们会很爱他，敬重他……我这是知道的！有一天，他回想自己童年的时候，他会想起女教员茨薇塔耶娃在下了课的时候和他游戏，打破他的鼻子……啊，也许，想不起来……嗳，反正都是一样！……不，会想起的，我想……他很喜欢我。我还有一个疏忽的、头发蓬乱的、老是很脏的克洛柯夫。他是一个永久争论、吵闹、暴躁的人。他是一个孤儿，住在他叔叔，一个守夜人的家里……他几乎是一个花子……但又是这样的骄傲、勇敢！我想，他会做一个新闻记者。啊，我有多少有趣的孩子啊！不知怎么的，时常不知不觉地想，他们将会怎么样，他们将在生活中起什么作用……想象我的学生将要怎样生活，简直有趣得要命……你看见不，丹娘，这是不大多的，但是假使你知道，是多么快乐啊！
塔吉雅娜 而你呢？你自己在什么地方呢？你的学生……也许，将生活得很好……可是你那时候已经……
茨薇塔耶娃 我要死了？得了吧！不，我打算活得很久很久……
波丽雅 （轻声地、爱抚地，好像叹息似的）你多么可爱啊，玛莎！多么美好啊……
茨薇塔耶娃 （向波丽雅微笑着）红雀唱起来了……你知道，丹娘，我并不重情感……但是，当我想到将来，想到将来的人，想到生活的时候——我就觉得又甜蜜又感伤……好像我的心里有秋天的、兴奋的阳光放射出来……你知道，秋天有这样的日子：晴明的天空挂着安静的太阳，天是蔚蓝的、透明的，远处的一切是这样线条分明……清凉，但是并不冷；暖和，但是并不热……
塔吉雅娜 这一切都是……童话……我，假定，也许，你们——你、尼尔、希施京——以及所有像你们这样的人，也许，真的，能够靠幻想来生活……可是我却不能。
茨薇塔耶娃 不，慢点……也不单是幻想啊……
塔吉雅娜 除了这是墙，这是我之外，我对于无论什么，从来都不觉得是可信的……当我说是或不是的时候……我并不是依照信念来说的……不过是这样说说……我随便回答回答，不过如此罢了。真的！有时候说不是，立刻就会私自想到——难道不是吗？也许——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