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尔契兴 难道我这是出于聪明吗？这是出于我本性的下流……
〔彼得和捷捷列夫上。
塔吉雅娜 尼尔在哪儿？
彼得 和希施京排戏去了。
别斯谢苗诺夫 他们要在哪儿演戏啊？
彼得 在校场。演给大兵看。
毕尔契兴 （对捷捷列夫）给老天爷的笛子请安！我们去捉山雀好吗，叔叔？
捷捷列夫 可以。什么时候？
毕尔契兴 就明天吧。
捷捷列夫 我不能。有死人……
毕尔契兴 在做弥撒之前。
捷捷列夫 那我能。你来找我好了。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中饭有什么剩下来的没有？饭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阿库林娜 请，老伯，有。波丽雅，去拿来……
〔波丽雅下。
捷捷列夫 十二分的感谢，因为今天，这是你们知道的，为了丧事和喜事我还没有吃饭呢……
阿库林娜 我知道，知道……
〔彼得端着注满的杯子走往穹门那面的房间去，父亲用盘问的眼光，捷捷列夫用不友好的眼光目送着他。几秒钟之间大家都默默地喝着和吃着。
别斯谢苗诺夫 你呀，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这一个月生意倒很好。几乎每天有死人。
捷捷列夫 运气……还不错。
别斯谢苗诺夫 喜事也常常有……
捷捷列夫 人们很热心娶老婆……
别斯谢苗诺夫 你积攒些钱，自己也去娶个老婆。
捷捷列夫 不高兴……
〔塔吉雅娜走到兄弟那儿去，他们之间开始低声谈话。
毕尔契兴 别讨老婆，不要！咱们老弟，是个怪物，讨老婆干什么。咱们还是去捉雪鸟好……
捷捷列夫 同意……
毕尔契兴 捉雪鸟——这是妙极了的事情！雪刚下下来，大地好像穿上了复活节的白袍……又干净又光亮，四周是温柔的幽静……特别是，假如是阳光充足的日子，心都要乐得唱起歌来！树上秋天的叶子还流露着金黄的颜色，胖胖的白雪像银子似的落在树枝上。于是对着这个迷人的美景——咕尔！咕尔！——突然从洁净的天上降下一群红色的小鸟，吱！吱！吱！好像罂粟花开了。肥肥的小鸟，摇摇摆摆地，像大将军似的。跑来跑去，又叫又吵——简直迷人的灵魂！自己都想做一只雪鸟，好和它们一同在雪里这儿一扒，那儿一扒……嘿！……
别斯谢苗诺夫 雪鸟是一种糊涂的鸟。
毕尔契兴 我自己也糊涂……
捷捷列夫 讲得很好……
阿库林娜 （对毕尔契兴）你像个小孩子似的……
毕尔契兴 我喜欢捉鸟！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唱歌的鸟更好玩吗？
别斯谢苗诺夫 可是捉它，捉鸟，是有罪的。你知道吗？
毕尔契兴 我知道。但是，既然我喜爱这个，而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以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喜爱它，就都神圣化了……
别斯谢苗诺夫 无论什么事情？
毕尔契兴 无论什么事情！
别斯谢苗诺夫 假使有人喜爱把别人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呢？
毕尔契兴 这已经不是事情，而是偷了。
别斯谢苗诺夫 唔……那，恐怕是……
阿库林娜 （打着呵欠）啊呵呵！不知怎么的很寂寞……怎么每逢晚上总是很寂寞……你呀，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就把你的吉他拿出来，弹弹吧……
捷捷列夫 （安静地）最可敬的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在我租房子的时候，我并没有承担娱乐你们的义务啊……
阿库林娜 （弄不明白）你怎么说？
捷捷列夫 说得又响亮又清楚。
别斯谢苗诺夫 （怀着惊奇和恼怒）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我看着你，就觉得奇怪。你这个人……请原谅我的用词，完全是……一点也没有用的人……毫无用处，可是你却有纯粹官老爷似的傲慢。哪来的？
捷捷列夫 （安静地）生来就有……
别斯谢苗诺夫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你倒行个方便，说说看！
阿库林娜 他这不过老是说怪话罢了。他会有什么傲慢？
塔吉雅娜 妈妈！
阿库林娜 （惊起）啊？你怎么啦？
〔塔吉雅娜责难地摇摇头。
阿库林娜 难道我又说得不对了吗？好，我就不说话……上帝保佑你们！
别斯谢苗诺夫 （受辱的样子）你，他妈，自己的思想要表现得小心些。我们是生活在有学问的人们中间。他们无论对于什么都可以用科学的眼光和最高的智慧来加以批评。我和你是老了，糊涂了……
阿库林娜 （和顺地）那还用说！当然……他们有见识。
毕尔契兴 你啊，老兄，这可说得对。虽然是说笑话，可是很对……
别斯谢苗诺夫 我不是说笑话……
毕尔契兴 慢点！老人确实是糊涂东西……
别斯谢苗诺夫 特别是看见你的时候。
毕尔契兴 我不算数。我甚至于以为：要是没有老人，也就没有糊涂……老人动脑筋，像湿木头生火，烟比火大……
捷捷列夫 （微笑）说得好，我赞成……
〔波丽雅默默地看着父亲，用手抚摩他的肩膀。
别斯谢苗诺夫 （阴沉地）对，对！好，再扯下去……
〔彼得和塔吉雅娜中断自己的谈话，微笑着看毕尔契兴。
毕尔契兴 （兴高采烈地胡扯）老人，主要是顽固！老人，他明明看出是做错了，他明明觉得什么也不明白，可是却不肯承认这一点。骄傲！生活是生活过，单是裤子，也许，就穿了四十条，突然——不懂事情了！怎么会这样？真糟糕！可是，他却老是把自己的话叨咕着：我老了，我对。怎么样？他的脑筋迟钝了……年轻人的脑筋却又快又轻……
别斯谢苗诺夫 （粗鲁地）好，你又扯开了，可是……你可对我说说看：我们既然糊涂，那么，就应该教我们聪明聪明呀？
毕尔契兴 哪里话？向石头射箭——箭也要折断……
别斯谢苗诺夫 慢点，别打岔！我比你年纪大。我说，为什么快脑筋的却避开我们老头子，跑到边上去，从那里现出讥笑的嘴脸，不愿意和我们说话？你倒想想看……我也独自一个人去想想看……既然我在你们一伙人中间是一个笨人……（哗啦一声把自己的椅子推开，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说）我的有学问的儿女……
〔静场。
毕尔契兴 （对彼得和塔吉雅娜）孩子们！你们为什么得罪老人？
波丽雅 （微笑地）这是你得罪他……
毕尔契兴 我？一生一世从来没有一次得罪过一个人……
阿库林娜 唉，孩子们！我们这样可不好……为什么得罪老头子呢？谁都一股子气，谁都不满意……他老了，他需要安静……应该尊敬他……他是父亲……我去看看他。帕拉格雅，你去洗碗……
塔吉雅娜 （走到桌子跟前）父亲又是为了什么生我们的气？
阿库林娜 （在门口）就是你顶想避开他……聪明的姑娘！
〔波丽雅洗碗；捷捷列夫手肘支着桌子，用沉重的目光看着她的脸。毕尔契兴走到彼得跟前，在桌子旁边坐下。塔吉雅娜缓缓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波丽雅 （对捷捷列夫）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捷捷列夫 就这样……
毕尔契兴 你在想什么，彼佳？
彼得 有一个去处就好了……
毕尔契兴 我早想问你，请你告诉我：下水道是什么意思？
彼得 你为什么要知道？把这讲得使你清楚明白——要很久……并且很沉闷……
毕尔契兴 你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
彼得 知道……
毕尔契兴 （不信任地注视着彼得的脸）唔……
波丽雅 尼尔·瓦西里耶维奇这么久还不来……
捷捷列夫 你的眼睛多么好啊……
波丽雅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
捷捷列夫 明天我也要说……
波丽雅 为什么？
捷捷列夫 我不知道……你，也许，以为，我爱上你了吧？
波丽雅 天呀！我一点也没有以为。
捷捷列夫 一点也没有？可惜！你想想看……
波丽雅 想什么？
捷捷列夫 你即使想一想，我为什么盯着你？你想想，再告诉我……
波丽雅 你这怪物！
捷捷列夫 我知道……你对我说过这话。我也对你重说一遍：你离开这里！你呆在这房子里没有好处……你离开！
彼得 你们在谈恋爱吗？也许，我该走开吧？
捷捷列夫 不，你别不安！我并不把你当做生物……
彼得 并不俏皮……
波丽雅 （对捷捷列夫）你这爱闹的人！
〔捷捷列夫走到旁边去，注意地倾听彼得和毕尔契兴的谈话。
塔吉雅娜 （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披着大披巾，坐到钢琴跟前，一面翻着乐谱，一面问道）尼尔还没有回来吗？
波丽雅 没有……
毕尔契兴 怪无聊的……是的，彼佳！上次我看报，好像英国造成了一种飞船。船，就像原来的船那样，可是，假使你坐到船上去，只要把那么样一个扣子一摁——便“飞”一下子！船便像鸟似的马上飞到云端里，把人不知载到什么地方去……好像有很多英国人失踪了。这确实不确实，彼佳？
彼得 瞎胡说！
毕尔契兴 报上登出来的……
彼得 报上登的瞎胡说还少吗？
毕尔契兴 难道很多吗？
塔吉雅娜低声地弹起一支悲伤的曲子。
彼得 （厌烦地）当然，很多！
毕尔契兴 你别生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老是这样高高在上地看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甚至于话都不愿意说？不好！
彼得 还有呢！……
毕尔契兴 还有吗，我看得出，我应该走了，厌烦了。波丽雅，你快回家了吗？
波丽雅 我只要一收拾好就走……（走出房间。捷捷列夫目送着她）
毕尔契兴 哼……你忘记了，彼佳，我和你从前是怎么捉金翅雀的。那时候，你是喜欢我的……
彼得 我现在还是……
毕尔契兴 我看得出。觉得出……你现在怎样！
彼得 那时候我喜欢冰糖和甜饼，可是现在这种东西我的嘴沾也不沾……
毕尔契兴 我明白……捷捷列夫叔叔！我们去喝啤酒吧？
捷捷列夫 不打算去……
毕尔契兴 那么，我一个人去。酒店里很快乐，酒店里很随便。并不是恭维你们，你们这里要闷死人。你们什么也不做……什么爱好也没有……不然，咱们来打牌吧？大家坐庄？正好四个人？
〔捷捷列夫看着毕尔契兴，微笑。
不高兴？好，随你们的意吧……那么，告辞了！（走到捷捷列夫跟前，以指弹喉以示喝酒）去吧？
捷捷列夫 不去……
〔毕尔契兴绝望地挥着手，下。几秒钟的沉默。可以清楚地听见塔吉雅娜缓缓地弹奏着一个乐曲的低沉的音键。彼得躺在躺椅上，倾听着并用口哨吹着一个旋律。捷捷列夫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门外的前间里，不知一件什么铁器——水桶或是茶炊的烟囱——很响地倒下。听见斯捷潘尼达的声音：“鬼把你拖到哪里去了。”
塔吉雅娜 （并不中断琴声）尼尔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彼得 谁都不来……
塔吉雅娜 你在等叶连娜吗？……
彼得 随便什么人……
捷捷列夫 谁都不会来找你们……
塔吉雅娜 你怎么总是这样阴沉……
捷捷列夫 谁都不会来找你们，因为你们是没有什么可取的……
彼得 捷连季·波戈斯洛夫斯基是这样说的……
捷捷列夫 （顽强地）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醉醺醺的、上了年纪的卖鸟的——他的精神倒是活的，他的灵魂倒是活的，可是你们两个人，刚走进生活之门，便已经半死不活了？
彼得 那么你呢？你对于自己的意见是怎样的呢？
塔吉雅娜 （从椅子上站起来）诸位，别说了吧！这些话已经说过了，说过了！这问题你们争论过了……
彼得 我喜欢你的风格，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并且喜欢你的角色——审判我们大家的角色……但是我要明白——为什么你正就是扮演这个角色……你总是这样说话，好像你是给我们读安息的赞美诗……
捷捷列夫 没有这样的赞美诗……
彼得 嗳，反正一样。我是想说——你并不喜欢我们……
捷捷列夫 很……
彼得 谢谢你的坦白。
〔波丽雅上。
捷捷列夫 请尽量吃吧。
波丽雅 你请人家吃什么？
塔吉雅娜 吃无礼……
捷捷列夫 吃道理……
波丽雅 我要去看戏……有谁和我一同去吗？
捷捷列夫 我……
彼得 今天演什么？
波丽雅 《第二青春》……你一起去吗，塔吉雅娜·瓦西里耶夫娜？
塔吉雅娜 不……这一季我恐怕不会去看戏。讨厌死了。这些开枪杀人、号啕大哭的戏使我讨厌，使我难受。
〔捷捷列夫用手指敲钢琴的键子，满房间散发出浓重的悲哀之音。
这些都是假的。生活毁灭人是没有声音，没有叫喊……没有眼泪的……是不知不觉的……
彼得 （阴郁地）老演爱情烦恼这类题材的戏，可是那些折磨着介于“我要”和“我应该”之间的人们的灵魂的戏，却谁都不要看……
〔捷捷列夫微笑着继续打低音的琴键。
波丽雅 （难为情地微笑着）我却喜欢看戏……喜欢得要命。比方说，唐·塞沙尔德·巴尚，西班牙的贵族……好得了不得！是个真正的英雄……
捷捷列夫 我像他吗？
波丽雅 噢唷，你怎么啦！一点也不像！……
捷捷列夫 （笑了起来）唉……很可惜！
塔吉雅娜 演员在台上讲爱情的时候，我听着就讨厌……因为这种事情是不会有的，不会有的！……
波丽雅 那，我去了……捷捷列夫·赫利桑福维奇——你去吗？
捷捷列夫 （停止抚弄琴键）不，我不和你一同去，你既然在我身上找不到什么和西班牙贵族共同的地方……
〔波丽雅笑着下。
彼得 （注视着她的后影）她要西班牙的贵族做什么？
捷捷列夫 她觉得那是一个健康的人……
塔吉雅娜 他穿得很漂亮……
捷捷列夫 并且很快乐……快乐的人总是可爱的人……卑鄙的人是难得快乐的。
彼得 那么，从这个观点来看，你一定是世上最大的恶人……
捷捷列夫 （又开始从钢琴上弹出浓厚的、低沉的声音）我不过是一个酒鬼，不多不少。你知道，为什么俄国有这么多的酒鬼？因为做酒鬼很方便。我们的酒鬼是受人喜爱的。革新的人，勇敢的人——人家嫌恶，酒鬼——人家却喜欢。因为喜欢什么小东西，坏事情，总比喜欢什么大东西，好事情要方便。
彼得 （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们俄国……我们俄国……这听起来多奇怪！难道俄国是我们的？我的？你的？我们是什么东西，我们是谁？
捷捷列夫 （唱起来）我们是自由自在的小鸟……
塔吉雅娜 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请你别弹了吧……本来就很悲伤了……
捷捷列夫 （继续弹）我是给情绪伴奏……
〔塔吉雅娜愤愤地从房间走到前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