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英可夫 著
花 园
四幕五景
人物
安娜·谢尔格夫娜·卡西林娜，五十二岁，照夫姓说，则为柯歇廖娃。
达吉雅娜·谢尔格夫娜，她的姊姊，五十五岁。
娜杰士达·谢尔格夫娜，妹妹，五十岁。
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她们的父亲，七十五岁。
卡佳，安娜·谢尔格夫娜的女儿，二十岁。
伊凡·伊凡诺维赤·莫斯京，三十岁。
阿那多里·别尔库多夫，三十岁。
修特纳尔，德军中尉。
翻译，极为好动的德国青年。
德兵数人。
听差，老人。
地 点
离开莫斯科一千公里的一个内地的小城市。
时 间
一九四一年秋到一九四二年春。
第一幕
第一景
〔一间光亮的房间，朝左有两个窗户，一扇玻璃门，开向通达花园的凉台。右面是盘旋式的楼梯，通二楼的房间。楼梯后面是一扇通厨房的门和一只瓷砖灶。楼梯下面是一个小穹门，这个穹门分隔两个房间：穹门上覆着门帘。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灯和茶鼎。左面窗下是沙发。花瓶里插着很多花。墙上挂着一支装在匣子里的竖笛，一只摆子很大的掛钟，右角是一面大镜子。左角里放着一只菜橱，菜橱上放着一个铜臼。
〔深晚时分。点着一盏白罩子的火油灯。窗户和玻璃门上挂着被窝。
〔安娜·谢尔格夫娜在洗碗盏，惶恐地看看钟。达吉雅娜·谢尔格夫娜在编织着什么东西。娜杰士达坐在沙发上抽吸。
〔有大炮的轰击声传来。
安娜 这样晚了，卡佳还没有回来。
达吉雅娜 别着急，安娜，伊凡·伊凡诺维赤会送她回来的。
娜杰士达 也算是一个保护人！可怜的小瓢虫。
安 娜杰士达，你为什么这样说？伊凡·伊凡诺维赤是一个很有教养，很讨欢喜的人。
达 娜杰士达嫌恶他。
娜 是的，达吉雅娜，你可猜着了。我真奇怪，安娜直到现在还对这个下流的东西抱着敬意。
安 伊凡·伊凡诺维赤是唯一可以商量商量的人。我们这些无助的女人，外面发生着什么事情，难道我们懂吗？人不知道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执行委员会的人也都跑了——简直吓昏头脑了。就是一个伊凡·伊凡诺维赤保持着自制力。
娜 他为什么跑？随便坐在什么花朵上，瓢虫不反正都是一个样？
安 娜杰士达，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伊凡·伊凡诺维赤是市苏维埃的秘书，是负责工作人员……
娜 为了去和德国人作斗争，负责人都走了，待下的是瓢虫。
达 连我们也待下了。
娜 所以我们也是瓢虫。
安 可是，娜杰士达，你得想想，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四个女人，一个老头子。去送死去？
娜 对了，你说得对，安娜。就是蜗牛吧，它也从这个地方爬到那个地方，它把自己的房子背在自己身上，我们的房子难道你能够背在自己的身上吗？
安 就是这个话呀。要是没有这个房子我们可怎么办？我们身家性命，都靠这房子……
娜 （取笑地）性命？
安 当然，娜杰士达，这些问题你是很容易解决的。你总是待在一边，不管世俗的忧虑。可是我却把我所有的力气都放进这座房子里了。父亲奔走了一辈子，为了造一座房子，为了使我们有一块暖和的地方。达吉雅娜把她几十年来教书的全部薪水都放进了这座房子。忽然要把什么都扔了，任凭命运去摆布，逃到西伯利亚的什么地方去，投奔异乡人，去讨饭吃，求人施舍，寄人檐下，讨一颗小洋山芋，得打躬作揖，可是我们的地窖里却又有洋山芋，又有黄瓜，又有糖渍红果。这简直是发疯末，娜杰士达，所以我很高兴，伊凡·伊凡诺维赤给我开了眼睛。
娜 安娜，你看着吧，他别帮你把眼睛给闭上。
安 你看这个铜臼。这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们的曾祖母用它捣过面包干。我把它当做圣物……我怎么能把它扔掉呢？我是俗人，每一件东西，每一块破布我都宝贵……你却老是像年轻时候一样，生活在你幻想的世界里，在云端里飞翔，看不起世俗的生活。
达 你看，又斗嘴了。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你们就怎么也不能互相了解。
娜 我们永久也不会了解。伟大的，光明的，美丽的生活，把大家都卷了去，带到一个地方去，像春天泛滥的江河似的在我们旁边流过。只有我们，卡西林家的人，待在自己高高的围墙里，死在我们所喜欢的东西里，死在铜臼，花朵，母鸡中间。
安 我们日子过得有什么不好？不错，并不怎么富裕，可是也并不缺什么呀，我们没有吃过人家的面包，什么都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日子过得很安静，我们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并没有摘上的星星，日子过得很安分守己，像人家。
娜 像人家……微小的，灰色的人群一样……那么，也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已经过完了，已经回不来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让卡佳也注定这样的命运呢？你们为什么把她绑在自己的围墙里呢？你们不放她到莫斯科去，进戏剧学校。你们毁了她的演员生涯。你们忙着把她嫁给这个一钱不值的莫斯京。你们不许她跟克拉姆斯基一同撤退。在那里，在西伯利亚，她可以完全安全。可是现在怎么呢，你们想想看？
安 也许，德国人并不是这样坏，像那些小说家所描写的那样。凡是反抗他们的人，他们才干涉。我们是安安静静地，不声不响地过活。卡佳会一直待在家里，跟我们在一起……
〔传来大炮轰击的沉重的响声。玻璃震响。
达 卡佳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出去？
娜 我请她到图书馆去弯一趟借本书。我要把一篇英文稿子翻完……
安 （刺激地）天呀，现在还有谁要你的英文翻译？你的外国文。
〔门帘拉开，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走进。
达 爸爸，又开炮了。
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 打仗的时候总是要开炮的。并且还要杀人呢。你是教员，你应该懂得这些基本的东西。
娜 卡西林家的人是根据书本了解生活的，书本里关于战争是描写成有趣的事件。
安 娜杰士达，看上帝的面上，放下你的刺吧！你看，我全身发抖……我的天呀，卡佳在哪里？
〔她惶急地在房间里乱转，碰撞着东西。有一件东西从桌子上滚下来，打碎。
谢 （穿起短皮袄）我们不是把挖出土的水仙花根忘在花园里了吗。
安 （绝望地）爸爸，现在还要什么水仙花？你别上什么地方去了。
娜 我到花园里去一趟。去拿来。（打开通凉台的门）把灯火捻小点，爸爸。多黑啊！……远处好似有什么在烧着。
〔大家冲到门口去。
达 这好似是在城中心。
安 不，这是车站。
〔传出强有力的爆炸声。
娜 这是我们的飞机师在炸城市。我们自己人在炸我们。
达 怎么自己人？为什么他们要炸我们的城市？
娜 我们的城已经变成德国城了，我们也变成德国的人了，我们应该被轰炸，并且一定会来轰炸。
安 真要命，房子造在城边，几乎就在田里。要是在人群中间，现在不是也可以快乐些吗。
谢 不，安娜，是我故意造在边上的。那里着火，你也要烧掉，这里要安静些……我留在外面等初霜的红果，你没有忘记采下吗？
安 爸爸，你简直像小孩：一会红果，一会水仙花。你看，那面正在闹着多大的惨事……并且卡佳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简直要发神经病了……
谢 发神经病还早呢。战争刚开始，亲爱的安娜。神经还够对付的。孙女儿就要回来，可是红果却要冻死，这是我们的粮食呀。用红果可以去换许多麦子。把洋山芋放在地窖里铺开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发出第二次很高的爆炸声。然后是静寂。
娜 在炸车站。本来是多么漂亮的房子啊！在那等火车，心里想，人们到辽远的地方去，到莫斯科去，多么美啊。现在我们永久看不着它了。我们是德国的人了。多么可怕并且……可耻。（用两手掩脸，站着不动）
达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军队退走？我一点也不明白。
谢 什么都很清楚。我们是俄罗斯人，和平的，勤俭的人民。我们大家都建设，开辟花园……
娜 那个时候女教员达吉雅娜·卡西林娜却领着学生们在田里玩，把花朵的学识讲给他们听……现在果子成熟了。
达 花朵也是人所需要的，人的灵魂，人的心需要花朵……况且谁知道，也许，我的学生正在勇敢地和德国人打仗，因为我教会了他们爱花，爱田野，爱祖国的土地。
谢 （快乐地）对了，达吉雅娜！花。就靠这来胜利！
娜 （取笑地）用花朵抵抗坦克！
达 （愤激地）是的，是的！假使人爱自己祖国土地的花朵，坦克也就不厉害了。
谢 对了，对了，达吉雅娜，花朵。就靠这个来胜利！所以还是应该把水仙花拿进来。（走到凉台上去）
安 假使卡佳现在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
达 安娜，不要这样激动，这于你并没有好处。安静点，亲爱的。我这就穿上衣服，接她去。（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
安 （对娜杰士达）假使卡佳发生什么事情的话，那就是你的错。你向来对她有不良的影响。
娜 我爱卡佳，并不比你跟达吉雅娜两人差，可是你们的溺爱却毁了她。
安 你没有做过母亲，你不懂得我……
娜 是的，我失去了母性的幸福……女子最高的幸福。
安 可是别尔库多夫上校是结了婚的人……
娜 卡西林家的人以为，爱已婚的人是最大的罪过。
安 啊呀，又是这些责备！可以以为，你还只有二十岁。
娜 在五十岁的时候更难受，因为在青春时候所毁坏的，已经无法再改正。你毁掉了我做母亲的可能，现在你又要毁掉卡佳。
〔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手拿花根，自园中返回。达吉雅娜接过他手里的匣子。
谢 得把这些花根放到地窖里去，达吉雅娜。房间里太暖和了。
达 我这就下去，爸爸。（把沙发推开，揭起地毯，地毯下面是地窖升降口的盖子）照照我，爸爸。
谢 （拿了灯）真的，你听我说呀，你顺便看看下面的蜜蜂怎么样了。有水没有？
达 嗳，下面那有什么水，爸爸。地窖好极了，造在砂地上。只有你，爸爸，才能找到这样好的地方造房子。
〔卡佳面色苍白，惊惶地上。莫斯京随在她后面。他戴着帽子，大衣烫得笔挺，拿着手杖，安娜纵身扑到卡佳跟前去。
安 终算……卡佳，亲爱的！把我急坏了！
莫斯京 你好，安娜。请安，谢尔格伊。致敬，娜杰士达。（和大家握手）我把卡佳给你们充分完好地送到了。请写张收条给我！
卡佳 我难道是包裹吗？
莫 这是所谓形象化的说法。
娜 是受过教育人的俏皮话。卡佳，你把书带来了没有？
卡 书在烧着……什么都烧着……什么都烧着。
莫 （漫步着）各处都是炸弹爆裂，炮声……火警……就连我男子也承认，有些可怕。战争是可怕的景象……我们的歇尔杰成斯克自从建立以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形。可怕！
谢 歇尔杰成斯克的城下曾经到过鞑靼人和波洛夫人。
莫 难道那能算是战争吗，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枪啊，矛啊……煎滚的油。你看看德国人的坦克看，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虎呀！狮呀！象呀！都是钢铁做的。吼叫，轰响，咆哮。这简直恐怖……恐怖，真了不得。
娜 既然是这样可怕，你为什么待在城里呢？
莫 （奇怪地）为什么我待下？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娜杰士达？（一字一字地咬清）我待下来是因为你们卡西林家的人待下来了。在这样可怕的时候，难道我能够离开你们吗？离开你们这些无助的女人和年纪大的老人吗？在我一方面说，这简直是卑鄙。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用你们亲昵与亲爱的温暖温暖了我孤独的生活。假使命定要死亡，那么只有和你们一同死。
安 伊凡·伊凡诺维赤，我总把你当做我们的朋友。谢谢你，谢谢。
莫 安娜，请你相信！我的生命就是你们的生命。这一天我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
安 是的，是的……有极大的危险在威胁着你，伊凡·伊凡诺维赤。因为你是负责工作人员。德国人首先要对付这种共产党员……
莫 我是没有党籍的人，安娜。我老是打算去申请入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拖延着。好像曾经有一种预感，所谓，好似有人对我窃窃私语说：“等一会。”
娜 可是你不是为苏维埃政权服务吗？
莫 是的，服务过，所谓。可是，你们看这钟。派夫拉牌。好钟，但是它自己并不能够走。要开。已经走了有五十年了。还是滴答滴答。这钟曾经在一个什么厂长的办公室里的答过，后来厂长不见了，钟还是继续的答的答，人家把这钟卖了，你们就把它买下。在苏维埃政权时代，这钟还是很好地的答的答，为你们服务，于是我们就说：好钟！我和你们——我们大家，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我们是钟。有人在早上把钟锤拉上去，钟锤依照牛顿律把我们命运的轮子往下拉，于是我们并不是依照我们所谓意志，而是机械地活动。我们的答的答。现在我们生活的钟锤将要由别人拉上，我们仍旧要的答的答，因为现在也是需要钟的。
安 你能把一切都解释得很简单，简单得奇怪，伊凡·伊凡诺维赤。心灵上立刻平静些了。事实上，假使搅明白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们是普通人，平常的肉身人，对于从前的事情，我们并不负责。
娜 钟是不能被责备变节的。多大的喜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