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队说:“精神方面的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乔小船愣了愣,“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精神分裂吗?白天又乖又听话,晚上青面獠牙,跑出去杀人那种?怪不得,看他长得就挺分裂的。”
郭队笑起来:“没那么严重,你才刚跟他认识,怎么老一副对人家很有意见的样子?”
乔小船跷着腿朝天哼道:“就是看他不顺眼。”
等了一会儿姜洄还没出来,她悄悄走到办公室门口,支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结果发现姜洄正在对着电话撒娇,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姜洄打完电话出来时,看见乔小船朝他投来一个疑似鄙夷的目光。
他在椅子上坐好:“死亡时间在昨天晚上9点到10点的话……”
“9点到11点。”乔小船抬了抬手里的法医报告,脸上的表情堪称丰富,“咋这么不认真呢?”
姜洄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笑了:“受害者死亡时间在10点以前,没有错,因为受害者手心的刺伤是在死后半小时以上发生的,而10点30分左右开始下雨,雨很大,这样密集的雨势会令罪犯觉得不适,所以他会在雨下起来之前或者刚下时完成刺伤,然后离开。”
乔小船没有说话,她还在反应,郭长悦问:“为什么说密集的雨势会令罪犯觉得不适?”
姜洄反问:“由黄色鸢尾,你联想到什么?”
郭长悦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黄鸢尾又叫水生鸢尾,在河边湿地最常见……然后,通常5月到6月开花。”
姜洄说:“三起案件受害者类似,作案手法类似,作案水准稳定,罪犯在受害者手心插上了黄鸢尾,就实施犯罪本身而言属于没有必要的行为,具有标记性和仪式性,表明这是单人作案。
“特殊的标记行为能反映罪犯潜在的人格特征和生活经历,我们可以确定,黄色鸢尾对于罪犯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间接说明水、河流或者湖泊对罪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种意义多是负面的、有刺激性的,罪犯童年时代可能有过溺水经历,所以他怕水。”
他停了一瞬,然后继续说:“罪犯应该是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以上,二十五岁至三十岁,偏瘦,形象很好,气质优雅、忧郁,重视精神生活,冷静、谨慎、整洁、有耐心。他的经济状况不错,有独立僻静的住所,有车,患有重度抑郁症,从事与人接触较少的工作,从他对静脉血管的精准把握来看,可能有从医经历或者有医学知识。”
乔小船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出来,转眼又忘了。姜洄已接着开口了,他的声音始终是不疾不徐的,有种由内而外散发的从容,听起来十分悦耳:“有三个疑点,第一,三名死者手心的刺伤发生的时间有差别,第一名死者在死后一个半小时以上,第二名死者在死后十分钟之内,第三名死者在死后半小时到一小时之间,对于一个系列罪犯来说,我相信这其中的差异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
“第二,还是时间,去年5月罪犯杀了第一个人,今年5月他开始杀第二个和第三个,那么他在杀害第一个人时经历了什么?是什么刺激了他?这中间间隔的一年他在做什么?思想正在经历怎样的进化?或者说,他沉沦在什么样的地狱里,令他最后都无法走出来,只能再次大开杀戒?第三……”
“等一下!”乔小船终于想起自己的问题了,她有点气急败坏,“能不能说清楚一项再说下一项,赶着投胎吗?”
姜洄挺平静地看着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跟得上,有什么问题,你问。”
乔小船将手中的报告随随便便卷成一个纸筒,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说三起案件作案手法类似,这点我明白,但受害者类似是什么意思?他们有上班族有学生也有游民,有男也有女,有十几岁的也有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怎么就类似了?”
孙长悦在旁边接道:“姜洄说的类似,是不是指三个人跟父母的关系都不是很好?”
姜洄点头:“与犯罪人画像相对的一个重要学科叫作被害人画像,在一个未破获的案子里,犯罪人是未知的,被害人是已知的,而如果我们理解了犯罪人为什么选择这一类被害人,就可以建立起被害人与犯罪人之间的某种关系链。这对我们划定嫌疑人的范围,以及预测犯罪人以后犯罪所选择的对象都具有重大意义,尤其是那些有组织能力的系列案件犯罪人,他们对被害人的选择往往都不是随机的。
“在我们这个案件中,徐凯因为受到母亲的溺爱而被社会淘汰,这样的人不会感激母亲长久以来的付出,反而会对她有一种微妙的怨恨。吴茜十六岁就跟男性发生性关系,显然是问题少女,她跟父母的关系一定不好。程敏旭父母早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属于亲情淡薄的人,无论这是不是犯罪人选择目标的关键,这都是我们目前发现的三起案件被害人之间最表面的共同点。警官小姐,不知道我这样慢慢地说,你还满意吗?”
乔小船注意到姜洄是一个小动作很少的人,以前她省厅的领导给他们开会时,随着声音的抑扬顿挫会有很多相应的手势,有种指点江山的激扬感。姜洄却不同,他并不试图以此引起听者的注意,仿佛只是某一个闲散的午后,他在跟好友聊一些不痛不痒的天,仅此而已。
乔小船挥挥手里的纸筒,生龙活虎地道:“继续讲呀!你对罪犯的形象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姜洄不由地笑了一下,耐心解释:“人们出现心理问题通常在青春期,而达到杀人的程度,至少经历了十年左右的孕育期。罪犯从去年开始作案,所以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
“他选择用痛苦最小、速度最快的氰化钾杀人,说明他不喜欢暴力,性格比较优雅细腻。死者手心的伤口平整,血液没有喷溅,也说明这一点。他厌恶血腥、凌乱,是一个整洁、有修养的人,这种人比较注意自己的穿着和形象,他应该本身就长得不错。
“案发现场没有指纹,没有足迹,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任何监控拍到他。很显然,他谨慎、细致、周到。
“他有抑郁症,饮食少、难以入睡,所以体型偏瘦,通常有抑郁症的人生活方式偏向两个极端,一是被动、疏懒,持续陷于悲观绝望,常独坐或整日卧床,自暴自弃。二是自虐式地强迫自己专注于某事,这样的人反而比一般人更容易在一些领域做出成就,这会让他拥有不错的物质生活,虽然这不一定是他想要的,我倾向于相信罪犯属于后者。
“死者都跟父母的关系不好,表明罪犯有家庭缺陷,缺少来自父母的关怀,童年可能被虐待,从他在死者手中放花来看,更可能代表的是母亲,我们有理由相信罪犯童年的溺水经历和他的母亲有关。”
乔小船把他打断:“如果是因为母亲虐待导致他溺水,那他恨的不应该是母亲吗,杀的人也应该是具有母性象征的人啊。”
姜洄摇头:“过去一些乡村有在逝者手中放钱表达祝愿的风俗,而罪犯在死者手中放花,花是美好而脆弱的东西,这显然是另一种高于物质、偏向精神的祝愿方式。除了可以看出罪犯比较清高,注重精神生活之外,还表达出一种怜惜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整个犯罪行为中非常突出,说明促使他杀人的更可能是这种对死者的怜惜,而不是对母亲的怨恨。死者可能是一种替代品,替代的就是罪犯自己。
“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对于被虐待这件事,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可怜,另一方面又感到自责,觉得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被这样对待。
“他有抑郁症,经常觉得绝望,觉得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一种解脱。我认为,罪犯是将这种自责感和自我同情转移到受害者身上了。他是在通过结束受害者的生命帮助他们寻求解脱,那就好像是,他自己也得到了解脱。他将死者的手心刺伤然后插上花束而不是直接将花放在手上,这可能正是自责感的外化,是一种自我惩罚。”
乔小船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女性杀手?”
“鉴于凶手的武器为毒药,不排除这种可能。”姜洄说,“但若女性杀人,更倾向于将毒药混于液体,引诱被害人喝下,很少采用静脉注射这种成功难度较高的方式。我还是倾向于凶手是男性。”
虽然他所说的,乔小船并不能完全理解和认同,但是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拥有那么缜密的思维,那么迅速的反应,那么冷静的嗓音。他像一个强大的保护者,所有暗藏的凶险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乔小船又有种分裂感,他还真是……美貌得难以描述啊。
“但是,”乔小船说,“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有抑郁症呢?”
姜洄玉瓷一般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角极微小地往上翘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略带自嘲的笑:“因为我有十八年的抑郁症病史,我明白那种感觉。”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上半身脱离了阳光,剔透的眸子仿若琉璃:“这是我对罪犯的初步画像,三个案发地点都没有监控,分别位于岸宁的东部、西部和南部,难以判断罪犯的居住地点,我相信死者之间一定还有某个我们尚未发现的共同点。郭队,着重调查死者的家庭关系,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尤其要多询问徐凯的姐姐。另外,调查昨天晚上9点到10点半左右蓝岛酒吧周围停驻的陌生车辆,徐凯手上的刺伤发生在死后半小时,这半个小时里罪犯应该仍在现场,极有可能就在车内观望。”
郭队也站起来:“好,我马上安排。”
“我之前说了两个疑点,”姜洄继续道,“第三个疑点也是最重要的,第一个受害者程敏旭,罪犯选择首先杀他,契机是什么?而且根据程敏旭工作地点的领导说,她怀疑凶手在杀死程敏旭之前有过两次尝试,这个地方很诡异。”
“怎么诡异?”乔小船问。
“手法、一致性、稳定性……我暂时说不清。”姜洄说,“但连环凶案中第一个受害者往往能提供的信息最多。这样,下午我去那个动物收容所走一趟,郭队你派个人当我的助手吧。”
姜洄肯亲自出马,郭队自然是再高兴不过的,然而考虑到他的身体……
“不用担心,医生说适量运动对我有好处。”姜洄似乎猜到郭队在想什么,他的眼神飘向正准备离开的乔小船,漫不经心地道,“喏,这个助手就很不错。”
直到他们到达动物收容所,乔小船还在耿耿于怀:“为什么要让我当你的助手,我很闲吗?”
姜洄慢吞吞地走路:“你看起来比较有活力。”
“有活力得罪你了?有活力就要大材小用吗?”乔小船走在前面,一回头姜洄已经落了老远,顿时皱眉,“快点!”
姜洄正在左右张望,闻言走快了几步:“这个收容所比我想象的大。”
乔小船问:“你不是岸宁人吗?”
姜洄答:“我是啊,但我是第一次来这儿。”说完顿了顿,“我的生活范围比较局限。”
乔小船说:“哦,因为你哥。”
收容所在岸宁市东部郊区,乔小船的家也在东部,离收容所大概四十分钟车程,小时候她还跟爸爸一起过来领养过一只小黄狗,现在小黄狗已经变成老黄狗了。
乔小船突然觉得姜洄有点可怜,语气不由就好了些,解释道:“以前也没这么大,后来因为跟生命科学研究院有合作,所以建了许多实验室,像那边的治疗中心还有那边的动物游乐场也都是新建的。对了你喜欢什么动物?可以领养一只啊。”
姜洄不知道在想什么,淡淡道:“等破了案再说吧。”
接待他们的是收容所的所长,一个四十多岁有点胖的女人,姜洄问了些关于程敏旭的问题,她都很热心地回答了。
程敏旭是本市回塘县人,拥有化学和微生物学双硕士学位,上学的时候就帮导师做课题,目前新上市的一种治疗免疫系统疾病的药物就是他曾经参与研发的。
他二十四岁毕业,之后就进了收容所,做动物救助治疗和人道处死工作,生命科学研究院的人几次过来挖他,都被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想离开收容所的动物。那时收容所和研究院已经开始合作,三方商量之后决定:除了本职工作,程敏旭也协助研究院做一些研发实验,地点就在收容所的实验室里。
姜洄问:“动物人道处死的话,会用到氰化钾吗?”
所长答:“不用,一般小型动物用二氧化碳或乙醚吸入,大点的就用麻醉剂加氯化钾。”
姜洄又问:“实验室里会使用氰化钾吗?”
“会是会,但手续很复杂,需要申请,然后一层一层审批。”所长说,“我们收容所是不能购买氰化钾的,研究院应该可以。去年小程死的时候,一开始有警察怀疑他是自杀,我们也查过,但他并没有过申请使用氰化钾的记录。”
姜洄点点头:“我能去他的实验室看看吗?”
“当然能。”所长在前面引路。
程敏旭的实验室在治疗中心新楼的顶层,是他独立使用的,里面有一个隔间就是他曾经的宿舍,但已经找不到关于程敏旭的任何痕迹。根据资料记载,在他死的当天,实验室发生失火,连同他的宿舍一起被烧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没留下,而且整个楼线路短路,所有的监控设备及之前的录像都毁掉了,后来虽然修复了一部分,却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经过调查,应该是化学材料放置不当引起的失火。
在程敏旭死的前一天上午还发生过另一件事,收容所里有专门的火化间,用于火化一些死去的大型动物。那天收容所的一个员工在进行火化时,火化炉的门突然弹开,火喷出来,他的脸被烧伤,头发被烧焦,后来是程敏旭扑上去关掉了火化炉,他的双手却因此被烫伤。
之后员工被送去医院,程敏旭却拒绝就医,稍微上了一下药就自己回宿舍休息了。所长去看他,发现他很恐慌,还说有人要害他,因为动物的火化工作一般都是他负责的,那个员工只是临时替他,也就是说,他觉得火化炉被人做了手脚,有人要烧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