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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和毕达哥拉斯一起看烧脑电影绝对是对自己智商的羞辱。

譬如此刻,覃弥兴致勃勃地躺在沙发上看《灵异第六感》。萌萌的小男孩柯尔拥有阴阳眼,长久以来饱受鬼魂的困扰,直到他遇见了麦尔康医生。那位杰出的儿童心理治疗师对柯尔伸出援手,坚持不懈,终于让他卸下心防。柯尔在医生的开导和陪伴下逐渐接受了自己,可麦尔康突然发现自己的家庭出现了问题。

“怎么回事?麦尔康的妻子出轨了?”覃弥抱着抱枕嘀咕了一句。

捧着iPad在一旁玩摩斯密码解密游戏的毕达哥拉斯抬抬眼:“很明显他的妻子没有错,因为麦尔康早就已经死了。”

覃弥愣了半秒:“你看过这部电影?”

“没有,不过电影里种种细节已经揭示了真相,这不是很明显吗?”

过了三秒,覃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医生手上没有戴结婚戒指。而且,每次柯尔感到孤独和害怕的时候,医生都陪在他身边,可是他从来不会拥抱他、抚摸他,因为他是幽灵,他无法触碰柯尔。”

说完她看了看进度条,还有半个小时,天哪!她抓起抱枕朝毕达哥拉斯丢去:“这部电影就是胜在结局,你干吗要剧透?这就好像柯南剧场版还没在大陆上映,我们就都知道凶手了,那还看什么看啊?你不知道有句话是‘剧透死全家’啊!”

毕达哥拉斯躲开抱枕,闲闲地挑眉:“我全家早就死了。”

覃弥愣在原地,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是真的。气氛正微妙间,手机响了,祁岸浔发来一张照片,是一具电梯里被烤得全身焦黑的女尸,双手僵在胸前,手指收缩,只有牙齿狰狞地咬紧。昆融发来一段语音:“表面组织损伤严重,但骨骼结构完好无损,死亡原因是高温热症。”

覃弥跳下沙发,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去卧室去换警服。毕达哥拉斯依然坐在沙发上玩游戏,只是开口问了句:“什么是高温热症?”

“这世上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覃弥关上卧室门,脱掉睡衣,弯腰穿上文胸,隔着门解释道,“炙烤而死,而非烧死。看第二张照片,电梯上面的红外热辐射足以致命,不锈钢的电梯壁隔绝了火焰,但高温摧毁了死者的体温调节系统,导致体温瞬间升高,心率和呼吸频率急剧下降,最终器官衰竭而死。”

换好警服后,她一边穿袜子一边走出来,此时毕达哥拉斯已经把祁岸浔的来电开了外放:“覃弥,死者完全是被凶手慢慢折磨而死的,死状极其恐怖,像是某种刑罚。你知道古代有类似的刑罚吗?”

“有,古希腊有一种刑罚,就是把人活活烤死,我记得叫‘青铜牛’或者‘西西里岛的牛’。其实就是用青铜铸成一头牛,把死刑犯关在里面,然后在牛身下烧火,直到里面的人被烤死。最变态的是,这种设备还能把死刑犯的惨叫转化为牛的哞哞叫。”

覃弥话音刚落,就听毕达哥拉斯低笑了声。

她戴上警帽,瞥了他一眼:“你果然重口味,这都笑得出来。”

毕达哥拉斯耸肩:“看来在折磨同类这方面,东方和西方不分伯仲。”

“每次看到那些酷刑,还有现代的残酷犯罪,我都会为自己感到羞耻——生而为人,对不起。”覃弥整理了下警服,“我要去犯罪现场,你不去吗?”

“你自己去吧,我晚上要去吃烧烤。”

看了那样的照片,竟然还吃得下烧烤,覃弥一路上根本无法停止对自己室友的腹诽。

到了犯罪现场,忙着拍照取证时,祁岸浔还在感叹:“这种案子真是少见,凶手该不会是受《死神来了》的影响吧?是第几部来着?两个女孩做美容——紫外线晒黑,结果盖子打不开,电压升高导致温度升高,活活被烤死……”

昆融又有了新发现:“死者的下体被插了一根小木棒。”

“这又代表了什么?”祁岸浔转头看向覃弥。

昆融抬头瞥了祁岸浔一眼:“你真把覃弥当百科全书啦?”

覃弥笑了笑:“日军侵华时期,有资料显示,在日军扫荡后,很多地方发现了地主的太太和小姐们裸露的尸体,那里……都插着木棒。因为日军是偷袭,被害人都猝不及防,加上太太和小姐们都裹小脚,根本跑不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又自顾不暇,所以只能被日寇蹂躏。”

“那这个和烤死有什么关系?”祁岸浔问。

覃弥回忆了下:“我记得一个很有名的日本随军记者小俣行男有一段记录。”她打开手机搜了下,再把那段话发到微信讨论组里:

一个姑娘坐在尽头的路旁。走近一看,姑娘穿着上衣,下身却被扒得精光,下体被插着木棒。大约二十岁,梳着当时流行的短发,面容秀丽。但已被士兵玩得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手略微在动,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看着前方。这时,几个士兵把她抬走了。

傍晚,我问士兵们:“那个女子被弄到哪里去了?”

“烧啦。用那种姿势躺在那儿,即使死了也不雅观,于是,堆上劈柴,抬到上面烧了。”

她虽然已奄奄一息了,但确确实实还活着。因此,她是被活活烧死的。

……

一时间,大家都默默无言。

直到覃弥打破沉默:“当时小俣行男拍了一些照片,确切地说,不是烧死,而是烤死的,就像……武侠小说里在荒野里烤野兔那样,架在篝火上活活烤死的,那张摄于1938年的照片和电梯里这位死者的死状一模一样……”

“行了,”祁岸浔示意她打住,“死者该不会是日本人吧?”

“不是。”覃弥伸手指向死者残留的牙齿,“这颗龋齿的颜色和形状我记得很清楚,是两个月前来我们局里报案的璩妤芸,一名中学老师,她声称被她的学生性侵了。”

覃弥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时璩妤芸虽然形容憔悴,但至少还鲜活,她捂着脸,哽咽着:“他们都怪我,他们说我平时穿得太暴露了,他们说是我诱惑了他……”

“听我说,璩小姐,”覃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璩妤芸摇着头啜泣,痛苦至极。

覃弥握紧了她的手,再度强调:“这不是你的错。”

“可他只是个孩子,他才15岁,而我已经32岁了,而且离过婚,所以他们甚至说是我玷污了他……”璩妤芸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剧烈地颤抖着。

覃弥无奈地叹息,她可以理解璩妤芸。事实上,“责备受害者”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意识形态,不光是中国,就连相对开放的欧美国家,譬如英国,年龄段在16岁到59岁之间的女性有1/5曾遭受过不同程度和形式的性侵犯,却只有15%的人向警方报案。

在中国,报案率更小。

如果我们被性侵了,会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道。

为什么呢?

因为连我们自己也被责备受害者的潜意识绑架了,觉得自己也有错。

覃弥至今还记得高中年级教导主任说:“你穿成这样流氓不骚扰你,那他就不叫流氓了。”

她无从揣测他那么说的动机,但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堪称为人师表。

“这不是你的错。”

当覃弥第三次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时,璩妤芸终于流着泪点点头。

现在,点头的是祁岸浔:“我去局里对死者的DNA进行比对,你去璩妤芸的学校。”

覃弥转身欲走,却又被祁岸浔叫住:“对了,你的新室友,你们相处愉快吗?”

没有回头,覃弥沉默地拉开了警车的门。

2

到家时,毕达哥拉斯正在浴室里,浴室门被水汽笼罩了。覃弥在浴室旁边的洗漱间洗手,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懒懒的男声传来:“去中学调查出什么来了?”

覃弥蹙眉:“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用你的黑科技定位我的行踪?”

“别误会,”他的声音很无辜,“是你们祁队让我这样做的,以防你发生危险。”

跑了一下午实在饿了,覃弥懒得反驳,走到厨房找了一片吐司咬在嘴里,却听到毕达哥拉斯接着说:“何况你还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要知道,1829年,某些印度妇女因英国官方废除了殉葬习俗,不惜走上街头要求恢复殉葬权。当然这个案例比较极端。”

“绑架我的人已经去世了,而我为了证明我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还要找到他的灵柩,对他的尸骨来一场美狄亚式的复仇?”

覃弥嘴里有面包,声音有点含糊,听起来却意外地可爱。

浴室门后的毕达哥拉斯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把我的蓝莓酱藏哪了?”厨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毕达哥拉斯腰间围着浴巾,双手拿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走出浴室一边回答:“我吃完了。瓶子我帮你扔了,不用太感谢我。”

“要不是今天微信公众号还没有排版,我肯定好好‘感谢’你。”

覃弥在电脑前忙着用编辑器排版时,依旧裸着精壮上半身的毕达哥拉斯端着一杯挂耳咖啡走到她后面。浓郁的咖啡香瞬间将她的疲惫冲散,赶时间的她回过头,抢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继续回头敲键盘时,听到他问:“你见到穆螽甘的母亲了吗?”

穆螽甘就是被璩妤芸指控性侵她的未成年,他的母亲阮浣弦是该学校的老师。

覃弥停下手上的活,转头看向毕达哥拉斯:“你也觉得她有问题?”

“因为她是历史老师。”

显然毕达哥拉斯已经帮她在网上调查清楚了。覃弥想起下午见到阮浣弦时,她那张一看就是出身书香门第,气质高雅而又严肃的脸。

覃弥问:“听说您丈夫是大学教授,汉语言文学方面的?”

阮浣弦给她端来了一杯金骏眉,号称“茶叶里的劳斯莱斯”。

古香古色的别墅,价格不菲的明清红木家具,若有若无的香气,覃弥闭眼嗅了嗅:“这是寿阳公主的梅花香吧?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麝香各二两……”

阮浣弦戒备的神情稍有缓解:“没想到你们警察懂得这么多。”

“惭愧,我刚刚还特意去查了下令郎的名字——螽。我记得《诗经》里有一篇,但忘记是不是《周南》里的了,后来查了才知道果然有一篇: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虽然《现代汉语词典》里把‘螽’这个字解释为对农作物有害的昆虫,但其实在古汉语的语境里,它有着子孙繁盛、家族兴旺的寓意。”

两人聊得很投契,覃弥还念了《国风·邶风·简兮》里的一句:“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阮浣弦优雅地念出下一句:“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覃弥点头:“‘俣俣’是英武雄伟的意思。我很喜欢这个字,可惜现代汉语很少用了,不过日本倒是有个姓氏是什么俣。”

阮浣弦脱口而出:“小俣。”

咖啡香替代了回忆里的茶香,毕达哥拉斯鼓掌:“给你套话的本领点个赞。”

“如果她是专门研究日本文化的,随口说出一个并不常见的日本姓氏我不会怀疑,可她不是,所以,她很有可能知道小俣行男这个随军记者和他的战场纪实。”

“你怀疑是她杀了璩妤芸?”

覃弥转身移动鼠标:“祁队负责穆螽甘那条线,我负责阮浣弦。你帮我调查下阮浣弦的社交网络ID吧。”

毕达哥拉斯拉来一把木椅,坐在她旁边,打开了他的改装笔记本电脑。

两人肩并肩坐着,各自在屏幕前忙碌,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咖啡袅袅升起的热气和点击鼠标、敲击键盘的声响,夕阳的光从落地窗外一点点弥漫进来,在暖色调的地板上摇曳,莫名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不远处的窗台上放着好几十盆多肉植物——已经立冬了,锦晃星、红辉艳、爱之蔓、茜之塔、清盛锦和生石花之类的,在室外温度低于五度时就被搬进来了。

搬运这些纸杯蛋糕般小巧精致的多肉植物其实很费事,那天覃弥跪在窗前忙活了一下午,满额头都是汗,后来甚至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而毕达哥拉斯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她。

覃弥回家第一件事是洗手,第二件事就是换上家居服,最重要的是脱掉文胸。

冬天衣服穿得多的时候,她甚至出门都不穿文胸。

真是丝毫不担心胸部下垂啊。毕达哥拉斯感叹。那时,他隔着薄薄的棉质睡衣能清晰地看到她胸前的形状。他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移开了视线。

“看我累成这样,你都不来搭把手。”覃弥气喘吁吁地掬水洗脸。

毕达哥拉斯在厨房倒咖啡,瞥了她一眼:“你又用错毛巾了。”

洗漱间的灯总是容易坏,那时灯又坏了,覃弥随便抓了一条毛巾来擦脸。

她的动作猛地停顿下来:“别告诉我,这是你擦脚的毛巾。”

“不,这是我裸身系在腰间的浴巾。”

覃弥发出一声惨叫:“毕达哥拉斯,你的假释期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那天晚上覃弥就找来物业更换洗漱间的灯管。年轻的物业穿过客厅时,看到毕达哥拉斯衬衣扣子一颗都不扣,露出健硕的腹肌,还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敲键盘,眼睛都亮了,在洗漱间站在凳子上拆灯管时,小声问覃弥:“你这么快就结婚了?”

“不是,他只是我室友。”

对覃弥的解释,物业表示不相信:“你俩相处的感觉,不像是单纯的室友。”

“需要我举荐你去警局工作吗?”覃弥讽刺了一句。

可物业的八卦劲来了,谁也挡不住:“你们睡了吗?”

“没有。”覃弥瞪他。

物业满脸遗憾:“暴殄天物。”

换好灯管,送走物业,折回客厅的覃弥发现毕达哥拉斯已经睡着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科技宅”吗?比《生活大爆炸》里的谢耳朵更宅,连续一周没出门了,而且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真怀疑他上辈子是一只慵懒的波斯猫。

“起来啦!”覃弥踢了踢他的腿,“我要做晚饭了,你吃吗?”

“吃。”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唇里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后,人型猫咪翻了个身,再度呼呼大睡。

覃弥忍不住腹诽了三遍,气鼓鼓地走进厨房,啪啪啪,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

其实前几次做饭,他们都是一起做的,他洗菜她切葱,他淘米她拍蒜,配合还挺默契。

大概是牢饭吃多了,他竟然觉得她谈不上任何技巧的辣椒炒肉很好吃。

覃弥一边用削皮器削着铁棍山药的皮,一边想起毕达哥拉斯默默地用盘子里最后一点辣椒拌了碗里剩下的米饭,几口就吃个精光的样子。她一直以为他在个人生活上很挑剔,然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geek、宅男。

手上的皮肤被山药刺激得有点痒,覃弥打开水龙头冲洗,哗啦啦的水声中,她盯着从她手心流逝的水,就像凝视着无法握紧、匆匆溜走的时光。

不知不觉,已经和他“同居”三个月了。

3

“监控镜头显示,阮浣弦和穆螽甘母子都进入过这栋大楼,都有可能在电梯里安装延时装置,所以,即便电梯着火时他们有不在场证明,依然有重大作案嫌疑。已经确认死者是在被烤死之后,下体才被人插入木棒的,但那时监控已经被破坏。因为高温和灼烧,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进行调查的证物,所以局里决定以罪犯行为分析为突破口入手侦查。”

祁岸浔念完侦查方针后,所有的警员都掉转头看向覃弥。

当着这么多人发言还是第一次,覃弥深吸一口气,克制住紧张的情绪,站起身来:“凶手在完成谋杀后,之所以大费周章地插入木棒,极有可能是受到二战时性暴力的影响。”

祁岸浔点头:“为什么侵华日寇如此青睐于插小木棍?”

“性犯罪是历史上所有战争都无法避免的丑恶现象。战场上的性暴力往往出于男性力量、国家力量、军事力量胜出的成功心态,对敌方妇女进行性折磨,在给士兵提供欲望发泄渠道的同时,更能够凸显士兵们获取胜利并摧毁一切的王者心态。”

“可现在是和平时代……”

“性暴力的根源是性压抑,和平时代也有性压抑,压抑到极限,不是灭亡就是爆发。”

“那么你的侧写是,凶手是一个在性方面极度压抑的男性?”

“并不能确定是男性。”覃弥说,“现代社会很多女性也存在着性压抑。确切地说,不光是性,有时候女性这种性别,本身就会让人产生压抑,恰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的,‘生理上的优势使男性独确立为至高无上的主体,女人注定要扮演他者的角色。’”

话音刚落,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员开口了:“覃弥,我知道你连着破了两宗大案,你的行为分析能力很强,但是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太天马行空了吗?所有的推断都毫无证据。”

覃弥礼貌地笑了笑:“我信仰法律,信仰证据,也很尊重传统的演绎法。根据证据抽丝剥茧推理出真相,这是非常经典的破案方式,但是对有些耸人听闻、匪夷所思的案子来说,我更倾向于研究犯罪的社会背景,大胆地提出设想,再根据这个设想去寻找证据。”

“无稽之谈!”老警员不屑一顾地站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祁岸浔举起手,示意其他警员安静下来,然后转头看向覃弥:“你继续根据你的设想去查,毕达哥拉斯帮你找证据。对了,他现在在法医解剖室。”

昆融今天缺一个助手,所以覃弥一进去就看到了穿着蓝色一次性无纺布解剖服的毕达哥拉斯,防护帽、口罩和隔离眼镜一应俱全的他,看起来有几分工作中的严肃认真。

戴着白色塑胶手套的手捧着一团血淋淋的肉块去称重,记录下数字后,他才回头,隔着眼镜瞥了覃弥一眼:“其他没什么,就是璩妤芸怀孕了,就是我手上这个。”

胎儿还未形成,1800克,估计怀孕两个月。

“璩妤芸没有男朋友,根据时间推算,这个孩子……是穆螽甘的。”

“猜对了。DNA显示也是如此。”昆融扬了扬手上的报告。

覃弥走过去望着焦尸紧紧咬着的牙齿,仿佛带着咬牙切齿一般的仇恨,她轻轻说:“如果你没有被杀,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才16岁,而且……阮浣弦不可能接受你和你的孩子。”

她想起在学校调查时,一个学生说的话:“阮老师非常蔑视璩老师,就好像璩老师是蝼蚁一般,而璩老师和穆螽甘的事情曝光后,璩老师对阮老师来说,就不再是蝼蚁,而是蝗虫。”

回家的路上,覃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

“你在看什么?”第二个红灯路口,毕达哥拉斯终于问。

“郝景芳的《北京折叠》。”

绿灯亮了,毕达哥拉斯踩下油门:“你还有闲情逸致看科幻小说?”

“谢谢你昨天把阮浣弦的社交账号都给了我,我发现她经常玩豆瓣,看了很多书,一般都给三颗星,唯独给郝景芳这本收录了《北京折叠》的书《孤独深处》只打了一颗星。”

“你关注的点总是很奇怪。”毕达哥拉斯修长的手指打着方向盘,左拐弯,“那么你看出什么和案件相关的点了吗?”

“这本书其实讲的是阶层固化:金钱、权力、修养、能力,阶级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逾越——第一世界的人从一个社交场合到另一个社交场合,交换名片和资源;第二世界的人工作之余,还要把时间用在技能培养和自我提升上;第三世界的人在充斥着各种垃圾信息的互联网上度过,用廉价的食品喂饱自己,又用廉价的社交媒体消耗掉自己的时间……”

毕达哥拉斯笑了:“这么说,我是第三世界的人,底层人民?”

“你这样的智商如果是第三世界的,那么第三世界很快就会反噬第一世界。”覃弥抬头看了看窗外闪烁的霓虹灯,“我想,阮浣弦之所以不喜欢这本书,是因为这本书以科幻为壳,以社会现实为骨。身处社会底层的人会觉得这部小说批判现实、入木三分,而上层社会的人会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宣扬的人人平等的假象被撕裂了,会觉得难堪。”

“你的意思是,阮浣弦觉得自己是第一世界的人,而璩妤芸是社会底层的渣滓?”

社会底层吗?覃弥想起两个月前,为了调查性侵案,她去了璩妤芸的家取证。

璩妤芸把学校发的工资的三分之二都寄给了依然住在老家农村重男轻女的父母,剩下的钱只够她租住一个地下室单间。那间地下室没有窗户,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空气不流通,污浊而肮脏。她有个邻居烧煤炉取暖,却不小心一氧化碳中毒而死。

璩妤芸的上一段婚姻,因为她无止境地把钱交给她父母以供养她的弟弟最终破裂。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连璩妤芸都觉得,自己不过是赚钱的工具,赚了钱给弟弟结婚生子、繁衍后代,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

她明明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却被那样的思想禁锢着,连覃弥都觉得不可思议。

覃弥还记得在那间狭小阴暗的地下室,她在璩妤芸枕边看到一本《奥德赛》。

“我很讨厌这本所谓的《荷马史诗》。”覃弥说,“奥德赛的妻子在家里苦苦等待奥德赛,二十年来拒绝了那么多追求者,为丈夫守贞,可她的丈夫在海外历险的时候和无数的女神发生关系,而且他乔装回家后,第一个去见的是他们家的养猪人,而不是他的妻子。我搞不懂,一个如此蔑视女性的男人,为何会成为史诗中的英雄。”

璩妤芸把那本书轻轻地推到枕头下面,然后伸手把脸颊旁的乱发捋到耳后:“希腊的统帅阿伽门农在出征时因为得罪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最后以长女伊菲革涅亚献祭,他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女儿,毫不犹豫。千百年来,这个世界都是属于男人的。”

覃弥看着她发黄的头发、消瘦的四肢和水肿的面部,这都是营养不良的表现。

“你弟弟把你当作摇钱树,无止境地向你要钱,你为什么不拒绝?”

“我怎么拒绝?”璩妤芸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一旦说了不,我父母就会千里迢迢来找我,他们会去我的学校闹,说我不孝,说我冷血无情。闹得最厉害的竟然是我妈妈,她甚至会用头撞墙壁,或者在地上打滚,逼我就范。”

最可怕的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压迫,而是很多女人甘心做男人的帮凶。

在日寇的扫荡中,那些因为缠足而无法逃跑的女子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而让她们从幼年开始就裹束住脚,慢慢地拗折她们的足部骨骼,使之畸形,无法行动自如的,不是她们的父亲,而恰恰是深受缠足毒害的她们的母亲。

覃弥现在还记得她和璩妤芸告别时,璩妤芸隐藏在楼梯间半明半暗的脸。

“覃警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一定是自杀的。”

4

仿佛坠入了毕加索的画中,覃弥觉得整个人都扭曲了,防空警报一声响过一声,她看到自己整个身体因为蹲踞而扭曲成一个巨大的“*”字,怪异的脚一踩地一前伸,机械般的双臂一扭曲向上,一作**军人敬礼状,双面合一,人唇兽鼻,双目斜视,像一头变形的怪兽。

“啊!”她尖叫着哭喊着从噩梦中惊醒。

卧室门被敲响了:“你怎么了?”

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覃弥哆嗦着穿上拖鞋,走过去打开门:“我做噩梦了。”

毕达哥拉斯转身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没事了,睡吧。”

他把水杯递给她后,抽身准备回他的卧室,可在他关上他的卧室门之前,她沙哑着嗓子说:“可不可以不关门?”

“你很害怕?”他回过头看她,明亮如黑曜石的瞳眸在暗夜里闪烁着。

“我以前不太懂尼采说的那句话:‘与怪兽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如果你长时间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现在我明白了。做犯罪侦查这一行,积累了太多阴暗的东西,我想我还需要更强大的内心。”覃弥喘息着。

毕达哥拉斯静静地望着她,眉目中的情绪无从分辨。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覃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轻地说:“可是覃弥,我不是你想要接近的那个太阳。”

寂静的凌晨三点,他的声音像萤火虫般细碎而明亮。

“没关系,我会努力成为一个会发光的太阳,但如果只有一个发光体,那么未免太寂寞了,所以,不管你的内心承载着多少黑暗的过往,你能否陪在我身边,哪怕只是反射我的光芒?”

丝丝缕缕的月光在他肩头摇曳,良久,他垂下了眼眸:“睡吧,我不关门。”

夜静极了,因为两人都没有关门,连彼此翻身的声音都听得见,覃弥辗转反侧,就听见对面卧室传来声音:“睡不着?”

“是。”覃弥仰躺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在想,凶手插小木棍或许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小木棍的位置,是璩妤芸腹中胎儿出生时的必经之道,那里被插上小木棍,通道就被堵住了。或许,真正让凶手产生杀机的,是璩妤芸怀孕了。”

“你注意到了吗,阮浣弦的豆瓣ID是‘蓝血’。”

“蓝血?”

“这个词源于西班牙语。中世纪的贵族崇尚皮肤白皙,白到可以透出蓝色的静脉,看起来好像是蓝色的血液一样。因为贵族们不需要日晒风吹、下田劳作,所以整个人显得苍白,蓝色静脉清晰可见,因此‘蓝血’渐渐成为了上流社会的代称。”

“我记得她有一篇豆瓣日记,标题是《消灭灰姑娘》。”

“写于两个月前。”毕达哥拉斯接话。

覃弥继续说:“就在璩妤芸指控穆螽甘性侵她的那段时间。”她顿了顿,“阮浣弦有充分的杀人动机,问题是,她是怎么知道璩妤芸怀孕的?”

“璩妤芸自己告诉她的。”毕达哥拉斯回答,“我在璩妤芸电脑邮箱的‘已发送’里看到她发给阮浣弦的一张图片,那是医院的产检报告。”

覃弥叹息一声:“我想,穆螽甘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一觉睡到天亮,覃弥醒来时发现窗外亮堂堂的,她走近飘窗,不由得发出小声的惊呼。

一夜之间,世界银装素裹,宁静而圣洁。她打开窗户,吸了一口充满白雪味道的空气,肺部就像被涤荡了一样清爽,心情蓦地变得很好,脚步也轻快起来。

经过毕达哥拉斯的卧室时,她停住脚步。门没关,她看到他酣睡似孩童的脸。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他的床边,近距离欣赏他的睡颜。

鼻子高挺得让她想伸手去捏一捏,鼻唇沟上散布着萌萌的金色绒毛,即使在熟睡中,唇角也微微上翘,诱人犯罪。

心脏扑通乱跳,呼吸有些乱,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食指一点点隔空描画他的唇线。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睁眼前,戏谑的话语已逸出薄唇:“你想吻我吗?”

覃弥收回手,脸皮有些泛红,转移话题道:“你研究过接吻这一行为吗?”

毕达哥拉斯挑眉:“你想大清早的跟我谈论5-羟色胺、苯乙胺和腺苷三磷酸?”

“不,我只是研究了下接吻的起源。”为了化解尴尬,覃弥一本正经地说,“人类的接吻是从灵长类动物的母亲给幼儿嘴对嘴喂食这一动作演变而来,爱侣们用舌头在彼此的口腔里探索时,会产生一种被母亲喂食般的安全感和愉悦感。”

对覃弥的理论,毕达哥拉斯表现出不敢苟同。

“是吗?我倒觉得,接吻是哺乳行为的延展。当爱人互相亲吻时,内心会产生大量关于幼年时代吸吮乳汁的暗示,从而唤醒一种甜蜜的安全感。”

覃弥耸肩:“不管怎么说,亲吻是一种很美好的行为。我想吻你,这种欲望也是美好的。”

“你偷换概念的技巧真是炉火纯青。”毕达哥拉斯调整了姿势,侧卧着,脸正对着覃弥,勾唇笑了笑,“那我再来反驳你。关于接吻的起源,还有一种理论,是‘我想把你吃掉’。”

覃弥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吃掉?就像澳大利亚雌性红背蜘蛛销魂一度后把自己的爱人吃掉?小时候看《黑猫警长》有一集就讲那个,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

“恋爱的‘恋’字和变态的‘变’字,上半部分完全相同,热恋中的人都是疯子。‘爱得想吃掉你’,这不是恋人之间很常见的甜言蜜语吗?爱得越深,就越想彻底占有,以永不失去,‘吃掉’这一行为,代表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占有本能。不过人类毕竟不是野兽,会被文明约束,所以只能用‘亲吻’这种行为来代替‘吃掉对方’的欲望。”

覃弥站起身来:“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接吻太恶心了。”

毕达哥拉斯一把抓住她的手:“所以,你又不想吻我了?”

“谢谢你费尽心机地破坏了我的浪漫情怀。”覃弥试图甩开他的手,结果宣告无效,“我想我以后每次接吻时都会想起这个典故,然后浑身恶寒,皮肤上起满鸡皮疙瘩。”

“真的吗?有那么严重?”

“当然……”

“那我们来验证一下。”

话音未落,覃弥只觉手腕被猛地一拽,她猝不及防,朝床上跌去,随即后颈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他手心的温度仿佛在灼烧着她的后颈,直到她惊慌颤抖的唇被不由分说地覆盖住,就像黎明吞噬黑夜。

浓烈的男性气息冲击着她的血液,客厅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遁去不见,时间静止,全世界只剩下窗外静静飘洒的雪花。

5

两个月前,警局审讯室。

“人的内心,像森林一样,茂密、幽曲、深不可测。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丛林,难得的是,有个人可以在最深处跟你互相呼应。对你来说,和你相互呼应的那个人是璩老师吧?”

覃弥的一番话让穆螽甘冷笑:“现在警察审犯人都是这么有文艺范儿吗?”

不得不承认,15岁的穆螽甘高大英俊,加上刘海压住眉毛,像日本动漫里走出来的男主角。覃弥的手指在审讯桌上弹钢琴似的敲击着:“我说得没错吧?如果不是和她有灵魂的共鸣,你为什么要爬上一个年龄比你大两倍的人的身体?”

这句话触动了穆螽甘的逆鳞,他猛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咆哮:“我说了,是她引诱了我!她给我下了药!我才是受害者!”

“事实上,我在你的课桌里发现了乙醚和三唑仑!”覃弥提高分贝。“你是个男子汉,为什么敢做不敢当?要不要我来给你科普一下《刑法》?未满14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不承担刑事责任,已满14周岁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只对八种较为严重的犯罪承担刑事责任,其中包括你犯下的强奸罪!”

“我没有!”穆螽甘嘶吼着,满眼血红,“她那么脏,我碰都不想碰!”

“脏?”覃弥蹙眉。

“我妈妈说,所有贫穷的人都是肮脏的!”

时间轴拉回到现在,同样的审讯室,覃弥把璩妤芸尸体的照片推到阮浣弦面前。

“所有贫穷的人都是肮脏的,所以,阮老师,你是这个社会的清道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阮浣弦优雅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昂贵的瑞士石英表,“据我所知,现在你们对我只是拘留,你们还没有向检察院申请逮捕证吧?拘留的时限是三天,现在还差一小时,好,既然我已经陪了你们祁岸浔警官两天,也不差这一小时。”

“一小时可以做很多事对吗?譬如设置一个延时装置,就像安装了一个捕鼠器。”

阮浣弦笑了:“形容得恰如其分,璩妤芸就是一只生活在地下、见不得光的老鼠。”

覃弥凑近,手肘压在审讯桌上:“可这只老鼠肚子里怀着你的孙子。”

“闭嘴!”阮浣弦有瞬间的失控,她目露凶光,尖着嗓子嘶吼,可是很快,她让自己平静下来,伸手摸了摸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她玷污了我的儿子,为什么《刑法》里不规定女性强迫男性与其发生性行为也构成犯罪?”

两个月前,审讯室。

“强迫我的是她,是璩妤芸!”穆螽甘双手握拳,敲击着桌子。

覃弥大声喊,分贝压过了他的声音:“可你兴奋了,最后你还释放了!”

“那是因为她骑在我身上时,我想到了……”

“想到了谁?你女朋友吗?可你并没有女朋友。”

两个月后,审讯室。

“我找到了目击证人,是璩妤芸把乙醚和三唑仑放到你儿子的课桌里。那天学校附近超市的摄像头拍到璩妤芸在买香水,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不用香水,而那个香水味道是你儿子最喜欢的味道。璩妤芸报案时,她指甲里的上皮组织来自你儿子胸前部位的皮肤,证明她是骑在你儿子上面的。因为如果按照她所说,你儿子把她压在身下,她指甲里的应该是你儿子背部的皮肤,所以她在说谎,是她强迫你儿子和她发生了关系,她骑在……”

“够了!”只要一想到那画面,阮浣弦就一阵恶心。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你儿子发生关系吗?”

阮浣弦冷笑:“难道不是因为她天生风骚、饥渴难耐?”

“不,”覃弥盯紧对方的眼睛,“她是想报复你,报复你总是高高在上,蔑视她。你的宝贝儿子被她睡了,你是不是很心痛?你家的‘蓝色血液’被玷污了,你是不是心碎了?我不介意告诉你更多细节,她还给你儿子下了GHB——伽玛羟基丁酸,所以你儿子才很兴奋,和她玩了一整夜,尝试了各种姿势……”

阮浣弦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低吼着朝覃弥扑来,转瞬间已经掐住覃弥的脖子。

覃弥反抗着,声音拼命从嗓子里挤出来:“他吻遍了她的全身,包括她的脚趾,他跪在地上舔她的脚趾……”

完全崩溃的阮浣弦瞠目暴吼:“住嘴!住嘴!”

在警务人员冲进审讯室之前,阮浣弦扯下发簪,狠狠插入覃弥的脖颈,顿时鲜血四溅。

光影在覃弥的眼皮上旋转舞蹈,空气中弥漫着葡萄柚精油挥发的幽香。

“醒了?”是祁岸浔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刺激阮浣弦?”

因为失血过多,覃弥虚弱得很,她张了张嘴唇,还是没能出声。

“她想要延长阮浣弦的拘留时间,好让我们寻找有力证据。”

毕达哥拉斯站在病房的白色窗帘旁,风吹帘动,而他颀长的身体屹立不动。

“什么意思?”祁岸浔还不明白。

“我昨天查航班信息,发现阮浣弦和穆螽甘今晚要飞往加州,他们已经顺利移民了。我们拘留的时限只有三天,没办法限制他们出境,而我们眼下的证据还不足以向检察院申请逮捕证,所以覃弥只能刺激她,让她做出袭警行为,以延长拘留时间。”

毕达哥拉斯的解释让祁岸浔皱眉:“何必冒这么大的险?真没想到,阮浣弦竟然下手这么狠。现在她故意伤害罪的罪名已经坐实了,逮捕证也下来了,可是璩妤芸一案我们上哪儿去找证据?电梯里的延时装置已经被烤得无法查验出任何指纹和DNA,这注定是一桩死无对证的悬案。”

覃弥再度张了张嘴,这才发现声带受损严重,只能发出细微的声响。

毕达哥拉斯迈开长腿走过来,俯下身,耳朵贴近她的嘴唇,温柔的热气喷上他的耳垂。

“你是说,让我调查阮浣弦和穆螽甘的关系?”

覃弥用力点点头。

“我只知道阮浣弦和她丈夫的关系。”祁岸浔开口,“她和她丈夫分居十年了,一直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因为她儿子就在她班上上课,她是班主任。穆螽甘的同学说,阮浣弦对穆螽甘管教非常严厉,控制他的一言一行,穆螽甘也对她言听计从。”

覃弥正在输液的手微微上扬,毕达哥拉斯很快把手伸了过去。

她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英文单词:Yvon。

祁岸浔不解:“是人名吗?”

毕达哥拉斯直起腰:“伊翁,Yvon,古希腊神话中爱奥尼亚人的祖先,阿波罗与雅典国王的女儿克瑞乌萨(Creusa)的私生子,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然后被特尔斐的女祭司收养。”

祁岸浔恍然大悟:“穆螽甘和阮浣弦没有血缘关系。”

“马克思说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一关系就可以判断出人类当时的文明程度。”毕达哥拉斯发出一声叹息。

门被推开,一位警员走了进来:“祁队,刚刚阮浣弦被检查出怀孕了。”

6

祁岸浔把产检报告丢到穆螽甘面前:“我们知道璩妤芸骑在你身上时你想到的是谁了,也知道是谁和你内心深处的森林产生共鸣了。在她面前,你永远都可以做个小男孩是吗?”

“不!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穆螽甘脸色惨白地咆哮着,脖颈上青筋暴出,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在祁岸浔的注视下,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不!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你不是怪兽。”祁岸浔的语气温柔了许多,“听我说穆螽甘,这一定不是你的错,那时你那么小,那么无助,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反抗,你一步步落入了她的陷阱,对吗?”

“她跟我说没关系,她不停地在我耳边宽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是蓝血,我们是干净圣洁的贵族。”穆螽甘的眼泪大颗大颗从指间滚落。

十分钟后,祁岸浔打开审讯室的门,招手唤来一个警员:“嫌疑人要去卫生间,你先找人检查下卫生间,然后你带嫌疑人去,他进去之前,你好好给他搜下身。”

十七分钟后,祁岸浔走到卫生间门口,问那名警员:“怎么还没出来?进去多久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楼下传来沉闷的咚的一声,与此同时,警铃大作。

祁岸浔后退几步,狠狠撞开门,冲到卫生间窗前,却只看到穆螽甘仰面砸在楼下停着的一辆警车上。十八层的高度,加上穆螽甘体格健壮,警车玻璃被砸得四分五裂,穆螽甘当场毙命,警车副驾驶座上的阮浣弦身受重伤,下半身鲜血淋漓。

一辆救护车鸣着笛把阮浣弦送到医院,数名医护人员小跑着推着救护床,阮浣弦唇色发白,眼睛紧闭,戴着氧气罩被推入手术室。

室外的温度在零下几度徘徊,花店内却一派春意融融,洋桔梗、康乃馨、九重葛、三色堇、紫罗兰和勿忘我等争奇斗艳。在挑选了一束被满天星簇拥着的香水百合后,修长的双腿又迈到摆放着组合多肉植物的货架前。

女店员和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对着那高大帅气的背影小声讨论着,满眼亮晶晶的。

“他是在买花送给他女朋友吗?好羡慕啊!”

“长得帅又温柔浪漫,太完美了!”

然而她们的讨论对象此刻正在聚精会神地挑选适合放在病房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丝毫没注意她们花痴的感叹,最后他还是不满意店里已有的组合多肉,决定自己动手DIY一盆。

女生们已经停止讨论,目瞪口呆地看着男子先在小花盆的土壤上耐心地铺上一层火山石,拿喷水瓶打湿后,从花器的边缘处开始移植小苗,再慢慢往另外一边铺开。

最后加土的时候,他还细心地问店员鹿沼土和赤玉土的区别,而后选择了鹿沼土和白鹅卵石。那店员按捺不住,问:“先生,您是为您太太亲手做礼物吗?”

毕达哥拉斯瞳眸一亮,微笑着点点头。

店内的女生们不禁发出艳羡的惊叫声。

大清早接到急救医生的电话,祁岸浔的心情还是很沉重的。医生告诉他,阮浣弦的生命还剩不到一个小时,而她的丈夫拒绝来见她最后一面。祁岸浔对着镜子打上领带:“我马上到。”

阮浣弦惨白的脸上泛着回光返照的光芒,她示意祁岸浔摘下她的氧气罩,祁岸浔照做了。她的声音虽然气若游丝,但凑近些,祁岸浔能听懂个大概。

“是我让警官把警车……停在卫生间窗户的正下方的……我和甘甘……早就约定好了……你们休想把我们分开……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不是我的儿子,因为爱情会消逝,但是亲情永远割舍不了,对吗?从我在孤儿院里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只属于我,永远。”

祁岸浔蹙眉,靠近她的耳朵:“是你杀了璩妤芸,对吗?”

“是……”阮浣弦颤声说,“覃警官说得没错……我不想让璩妤芸靠那个孩子进入我的家庭……我憎恶一切贫穷的人……但是覃警官不知道……我杀璩妤芸真正的原因……璩妤芸是第三者……她必须死……在你们警察的术语里……这应该是……情杀吧……”

弥留之际,阮浣弦仿佛看到两个月前,在璩妤芸染指他们的生活之前,那个银杏叶飘舞的秋日午后,房间里茶香袅袅,穆螽甘靠在飘窗旁边,听她讲黑格尔的《美学》。

她轻轻地念道:“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的精神生活与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阵风吹熄掉。”念完后,她抬起头望着穆螽甘的眼睛,“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穆螽甘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裘骆的那辆军用越野车霸气地停在医院门口,祁岸浔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它。他走过去敲了敲车窗,驾驶座上裘骆的脸在逐渐降下的车窗后浮现出来,祁岸浔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到了副驾驶座上的毕达哥拉斯,祁岸浔惊讶地挑眉:“我以为你还在覃弥病房里。”

毕达哥拉斯的声音淡淡的:“她睡着了。”

“开这么张扬的车,要去哪里快活?”祁岸浔转头笑着问裘骆。

“快活什么呀,团里组织去雪山玩真人CS。对了,恭喜你呀祁队,璩妤芸的案子结了。啊不说了,快迟到了,再见了祁队!”裘骆说着,踩下了油门,笑着朝祁岸浔挥挥手。

那是祁岸浔最后一次看到裘骆。

十四个小时后,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让毕达哥拉斯缓缓恢复了意识,剧烈的头疼中,他勉强看清楚自己在一个小木屋中,裘骆躺在他旁边,右腿中枪,脑后受到钝器撞击,鲜血流了满地。毕达哥拉斯凑近,检查了他的呼吸和瞳孔,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门口。

小木屋的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打开一看,皑皑白雪中没有任何脚印,这是完美的密室。

他掏出手机,倚靠在门边,任由寒风卷着白雪扑面而来:“覃弥,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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