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晋敏长公主主行,皇后为正宾。
前来观礼的诸内命妇与京中望族女眷,鬓影连云,宝马香车在家庙前蜿蜒里许。
东房之内,兰汤沐浴,熏香缭绕。
吉时至,礼乐毕,自外传来礼官曼声长奏:
“上阳郡主 行笄礼——”
我着采衣采履,绾双鬟,在司礼女官导引下徐步走过长长的铺锦礼毡,来到华堂之上,望见盛妆的太子妃已在西阶就位。我向主位上的父母与正宾位上的皇后行跪礼,起身面南深揖谢宾,步入礼席正坐。
仰头,我看着神容端丽的太子妃,悄悄挑了挑嘴角。
她目光如水,端庄得一丝不苟,亲手将我双鬟散开,拿起盘中玉梳为我梳头。
梳罢,太子妃退至一侧,正宾盥手,皇后与长公主一并步下玉阶。
我屏息垂目,见一双朝凤宫履与杏黄鸾纹织金裳映入眼中。
皇后站在我的面前,庄严吟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她着席正坐,从长公主手中接过玉梳,将我长发挽起,梳作高髻,加以透雕牡丹纹金笄。
我缓缓仰起脸,看见母仪天下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眼中含笑如春日绵绵。
晋敏长公主,我的母亲,站在她身侧,额前凤坠摇曳,映出眼中泪光晶莹。
初加笄,再着素衣襦裙。
正跪叩拜父母,谢宾,向东正坐。
姑母再次步下玉阶,从母亲手中接过如意莲花垂珠簪,为我加簪祝颂。
复加曲裾深衣,再拜。
敛容正坐,三加八宝连枝金凤冠,着广袖长裾礼服,再颂再拜。
层层繁复华服加身,钗冠巍巍,垂璎摇曳,宽且长的裙幅逶迤身后,往日罗衫轻灵不再,渐觉一举一动都牵引无形压力,令我不得不挺直身姿,端肃心神,来支撑这分量与庄重。
三加三拜,笄礼已成。
尊长们端坐主位,身后是王氏历代先祖挂像高高俯瞰着我,画像上每张面孔,每双眼睛,都透着这个姓氏的荣耀与高贵,凝结了无声悲欢,穿过百年岁月将我笼罩。
礼官长声唱诵着每个女子笄礼上都要聆听的话——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余音悠悠回响于华堂,亦回响在我心上。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我屏息正跪,双掌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拜谢祖先恩荣,拜谢皇后加笄,拜谢父母兄长。
礼成而起,我徐徐回转身来。
远近华彩,明堂深旷,四下肃然。
脚下玉砖如鉴,映出一抹淡淡影子,高髻峨嵯,广袖垂云,这身影陌生得让我恍惚。
皇后、长公主、太子妃依次向我称贺,父亲与兄长称贺、宾客称贺。
我逐一还礼,一次次敛容低首,复又抬起脸庞,迎了众人目光,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
少时双鬟散去,冠簪深衣之下,万千光华汇集一身。
父母兄长第一次站在身后,再无人挡在我面前,张开庇护的双臂。
堂前长长玉阶,似要将我引向漫长得不敢设想的人生,彼端的人们离我如此遥远。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年少岁月一去不返。
次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以成年女子的身份,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为我加上玉色连枝披帛,含笑退至一侧,让我转身看向立地鸾镜。
镜中人斜梳螺髻垂步摇,白素为裙,烟霞为襦,腰采窄束,玉带缠帛……我笑着在镜前旋身一转,衣带飞扬撩起幽幽香气,“今日熏的什么香?”
抬袖嗅去,诧异熏香与往日不同。
“郡主且看脚下。”徐姑姑笑道。
尘香履上薄玉为花,履底有蔷薇香粉,从莲瓣镂空中细细印洒。
“真巧的心思!”我欣喜跃然,玩心忽起,提起裙摆在地上踩出淡淡蔷薇色的印子,仿若无数花朵绽开尘中,一路轻灵随我向回廊开去。徐姑姑和侍女们在后边匆忙相随,叫着“郡主慢些”,我佯作没听见,将她们都抛在身后……
恰是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东廊,迎面便见了哥哥,漆纱小冠,白衣广袖,手持犀柄麈尾翩翩而来。
他驻足廊下,将我看了又看,一双斜飞的秀眉挑得老高,“谁家女儿生得这样俊俏,可比我家的野丫头美多了。”
我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这又是哪里来的轻薄儿,惯会装模作样!”
“啧啧,凶起来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越发装腔起来,乌黑眸子透出促狭笑意,曼声谑道,“莫非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
后面的混话被我夺了麈尾,扬手打去,给截住了。
哥哥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直热上来,双颊瞬时发烫。
“哪来什么卫侯,你也不是东宫。”我绕过花树,将麈尾朝他掷去,“尽说些浑话!”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莫非子澹……”
听见这名字,我心一跳,急急截住他的疯话,“叫爹爹听见不掌你的嘴,拿谁比不好,偏拿个薄命的!”哥哥一怔,省起《硕人》所颂的美人庄姜果真薄命不祥,忙掩了口,“罪过罪过!”
这恶人嘴上讨饶,却又笑着凑过来,将话一转,“昨日为兄替你占了一卦,依卦象所示,我家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侍女们看惯我与哥哥嬉闹,退在一旁也不避忌,纷纷掩唇而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将我拦住,“郡主快别闹了,相爷已回府了。”
哥哥趁机抽身,扬长而去,笑声在簌簌而下的落英间飘远。
我一甩衣袖朝徐姑姑嗔道,“每次都偏袒哥哥,你最偏心了!”
她掩口而笑,姿态秀雅,悄声道,“行过笄礼便该出阁了,岁末离人当归,难怪红鸾星动……”
侍女们在身后轻笑。
只有自小陪在身边的锦儿安静乖巧,没有取笑我。
我羞得说不出话来,一跺脚道,“锦儿,我们走,不睬她们!”
说罢转身,掩饰着双颊发热的窘态,直往母亲居处快步而去,身后笑声盈盈不绝。
“郡主当心。”
锦儿追上来,在阶上搀了我。
我拂开她的手,羞恼未消,抬眼却见廊外有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便已凋落。
心念忽动,惊觉桂子开谢,已是秋深,岁末当真不远了。
岁末,岁末,他真能回来么……
虽听母亲私下说起,圣上有意召他提早回朝,可姑母又说守孝之期,三年未满,皇子身为天下表率,不可不守孝制。徐姑姑只听母亲那样讲,却未曾听见姑姑的话,她是不会懂的。
我明白深宫里有许多莫可奈何之事。
他们却以为我仍不懂。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色,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一时间,惆怅暗生,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为他母妃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身侧锦儿忽而细声说,“郡主终归是要等到殿下回来的。”
我脸上一热,“锦儿,你也来多嘴。”
锦儿低了头,知道我不会真的恼她,柔声道,“除了殿下,谁还配求娶王氏之女?”
风流
我出身琅琊王氏。
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最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成为王氏一门第五位皇后,延续了王氏被尊为“后族”的荣耀。
我的名字叫王儇,受封上阳郡主。
从太后到太子妃,却都只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相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自记事起,幼年大半辰光都在宫中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直入中宫,任意在御苑嬉戏,与皇子们一起读书玩耍。
当今皇上没有女儿,只育有三位皇子,太后唯一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
姑母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的花,小郡主便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
我一出生就被太后抱入宫中,养在她身边,在外祖母、母亲与姑母的呵宠中长大。
皇上和姑母一直很想有个小公主。
终究姑母却只有子隆哥哥这一个儿子。
皇上疼爱我似乎比疼太子还多,他有乌黑胡须与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会将我抱住膝上喂食新橘,让我扯了他的龙袍抹嘴;在他批阅奏疏时,让我趴在一旁睡觉,直到姑母将我抱走,抱回昭阳殿的凤榻上安睡。
我喜欢姑姑的凤榻,又深又软,陷在里头谁也找不着我。
母亲领着哥哥来带我回府,我不肯走,说家里没有这样的凤榻。
年少精怪的哥哥揶揄说,“阿妩好不识羞,只有皇后才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和姑姑都笑起来。
“她哭起来好凶,我不要娶。”太子子隆坏笑,又想扯我的头发,被我挥手打开。
那年我只七岁,不大明白什么是嫁娶,只讨厌子隆哥哥总欺负人,生气说,“我才不要做皇后!”
姑姑抚着我的脸,微笑叹息,“阿妩说得对,凤榻太深,难得好眠,还是不做皇后的好。”
没隔几年,姑姑却改变了心意,竟然真想让子隆哥哥等到我及笄,迎我做太子妃。
太后、皇上与母亲全都不允,姑母无奈作罢,任皇上亲自选中了谢家阿姊。
太子妃谢宛如,才貌娴雅,温柔敦厚,年长我五岁,曾与我一同在谢贵妃宫中学琴。
谢妃琴技天下无双。
她是宛如姐姐的姑妈,也是三皇子子澹的母亲。
她们谢家的人都生有修长柔软的双手,与温暖清澈的眼睛。
我喜欢这样的人。
姑姑却不喜欢。
太子哥哥大婚后,对宛如姐姐也不冷不热,在东宫置了姬妾成群。
无论宛如姐姐多么贤淑温惠,她终究是谢家的女儿。
姑姑厌恶谢贵妃,厌恶所有的谢家人,尤其厌恶谢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我悄悄地以为,除了姑姑,世上再没有人会不喜欢子澹。
他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
比太子哥哥与二皇子子律好,甚至比我家哥哥都好。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伴读,与皇子们相伴长大,宗室中再没有女孩儿比我更了解他们。
仗着太后宠溺,少时的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连皇上也无可奈何。她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有风雨。
那时鬼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闯祸最多的是太子子隆;二皇子子律体弱多病,孤僻寡言,常受太子欺负。有时看不过太子捉弄人,我会不服气地帮子律哥哥说话;每当这时候,从不与人相争的子澹,就会静静站出来护着我,做我跟前永远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的气度,性情却淡泊,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不会为任何事失态,不论旁人怎样,都只用他清澈的眼睛,静静注视你,让你也无法对他生气。
在我眼里,子澹一直是最好的。
那些无忧岁月,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少时顽童渐渐长大,豆蔻梢头,青青年华。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哥哥与殿下们一出现,总引来宫人女眷张望的目光。
尤其哥哥经过的地方,总有女子隐在廊下闱后悄悄窥望。
每有聚宴游春,那些骄矜高贵的世家女儿们,兰心巧妆,欲博哥哥一顾一笑。
可其实世人皆道,京华美少年,王郎居第二,风华犹胜一筹的,是三殿下子澹。
子澹贵为皇子,风仪俊雅,才貌非凡,却从不像哥哥那样流连于女儿家的顾盼秋波。
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
我说什么,他都微笑倾听。
我去哪里,他便相陪到哪里。
连皇上也笑他是痴儿。
那年皇上寿筵,我们并肩祝酒,薄有醉意的皇上抬手揉眼,跌落了手中金樽,笑着对身侧谢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轻柔地笑望着我们。
姑姑却凤目生寒。
寿筵之后,姑姑告诫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宜再和皇子们走动亲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去谢妃宫中学琴,看子澹作画。
延昌六年,仲秋,孝穆太后薨。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样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猫儿,独自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宫人来劝我,被我发怒赶走,我不许任何人踏进殿来打扰,怕她们吵扰,外祖母的魂魄就不肯回来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我呆呆看着秋风中枯叶零落,原来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秋日轻寒,透过薄衣单袖钻进身子,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有暖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我拢住。
竟没觉察何时有人到了身后。
怔忪间,熟悉的双臂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我揽在他胸口,襟袖间淡淡木兰香气充盈了我的天地。
我不敢转身,不敢动弹,茫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周身却软绵绵,失了气力。
“祖母不在了,还有我在。”他在我耳后低喃,语声忧伤而柔软。
“子澹!”
我转身扑入他怀抱,再也忍不住眼泪。
他捧起我的脸,垂眸看我,眼里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密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看见你哭泣,我会心疼。”他将我的手捉了,贴在自己心口,“我想看见阿妩的笑。”
我怔怔说不出话来,快要融在他的目光里,从耳后热到脸颊,热到滚烫。
一片落叶飘坠,恰落在我鬓间。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肌肤传进身体。
“别蹙眉好么,你笑起来,多美。”他的脸上也有了红晕,静静将脸颊贴了我的鬓发。
这是子澹第一次说我美。
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说过我美;
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摸过我的发绺,唯独没这样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目间笼罩着轻烟似的忧郁,还有一脉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变得很软很软,至亲离去的惶恐渐渐被抚平。
从此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
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懵懂情愫在心中悄然滋长,我有了真正的秘密,自以为旁人都不觉察的秘密。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入朝,被父亲遣往叔父身边历练。
叔父奉皇命将往淮州治理河道,便携哥哥一同赴任。
哥哥这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作画。
子澹,我们去御苑骑马。
子澹,我们再来对弈一局。
子澹,我弹新学的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应允,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忧愁的叹息,“这么调皮,何时才能长大嫁人?”
我羞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扭头便走,“我嫁人与你何干!”
背后传来子澹轻轻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舍得离家,怕行了笄礼,便有夫家来许字提亲,从此远离父母膝下,要去战战兢兢侍奉翁姑,相夫教子,便如宛如姐姐那般沉闷无趣。若是一辈子都要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朝夕相对,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世家高门之中,身份年纪可与子澹匹配的,只有王氏女儿。
反之,也只有皇子可配长公主与宰相之女。
皇上与谢妃都乐见子澹与我亲近,母亲早已默许了我的心事。
只有姑姑与父亲,对此不置一词。
每当母亲在父亲面前委婉提起,父亲总是神色冷淡,以我尚未成年为由,略过不言。
我在宫中长大,五岁之前得见父亲的时候都不多,与他不甚亲近。
长大后虽知父亲也极爱我,却总是多了威严,少了亲昵。
但父亲似乎也奈何不得,只要皇上赐婚,谁也不能违逆。
子澹已经十八岁,到了可以册妃的年龄,若不是我还未及笄,谢妃早已向皇上请求赐婚了。
我真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真担心子澹等不到我长大,就会被皇上糊里糊涂赐婚给别人。
等我十五岁时,子澹年满双十,已是弱冠之年。
我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我长大,你已经快成老头子了。”
子澹半晌不能说话,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然而,没等我十五岁笄礼来临,谢贵妃竟辞世了。
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人前总是静默柔顺姿态。
只因一场风寒,病势急沉,良医束手。
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在我记忆中,谢妃一向体弱多病,郁郁寡欢,幽居宫中与琴为伴,即便皇上万般恩宠,也少见她有笑容。她病中,我与母亲前往探望,见她卧病在床,仍是妆容整齐,仍问起我新学的曲子……母亲便落了泪。她目光幽幽,久久望了我,欲语却休。
后来听子澹说,直到临终,她也没有流露凄色……只带着一丝淡漠厌倦,永久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长跪不起。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颊上泪水沿着脸廓滑下。
他抬头看我,泪水落到我的手上,湿了丝帕。
脆弱的冰绡丝帕,沾了水气便会留下皱痕,再不能抚平。
我用帕子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我依偎着他单薄身体,陪他跪了一整夜。
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皱起的痕印,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偌大宫中,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年少,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自父亲位居宰辅,太子日益地位稳固,谢家虽有太子妃宛如,却失宠于太子。
皇上对姑姑有敬有忌,对谢妃有情,对幼子子澹格外怜惜……即便如此,他可以为了宠妃,冷落中宫,却不能轻易动摇东宫,储君乃是国本。
后宫是帝王家事,朝堂上两大权臣世家的争锋,乃是国事。
谢氏与我的家族曾经相抗多年,姑母在宫中最大的对手也是谢妃。
但他们到底是争不过的,谢家渐渐失势,历来与琅琊王氏相争的人,少有善终。
琅玡王氏,自开国以来,一直是士族首领,与皇室世代缔结婚姻,执掌重权,在世家中声望最隆,鸿儒高士层出不绝,衔领文藻风流,深受仕人景仰,是为当世第一高门。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肃宗时期。
当时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多半都热血激扬地上了沙场。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许多年少才俊,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大劫过后,士族元气尽伤。
连年征战,致使农耕荒废,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世族子弟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继,骤然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武将,却在疆场上军功累升,迅速掌握了兵权。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人,逐渐接近权力的顶峰,与世家分庭抗礼。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各个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被并吞。
最终剩下的不过王谢顾温等寥寥几家,外抗武人,内里又自争斗,尤以王谢两族结缘最深。
王氏族系庞大,从琅玡故里到京师朝堂,从深宫内闱到边塞军帐,均有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深植在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尤其到了这一代,王氏既是后族,又居宰辅,更兼兵权在握。
父亲以两朝重臣,官拜左相,封靖国公。
两位叔父,一个统辖禁军,拜武卫将军;一个署理河运盐政,远镇江南。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要想轻易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连皇上也不能。
我真正明白王氏作为门阀世家之首,权势之强横,正是在谢妃死后。
贵为皇子的子澹,母亲刚刚故去,便被一道诏书,就逐出了宫廷——
按礼制,母丧,守孝三年。
可是皇家并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往往只在宫中服孝三月,从宗族中择人代替自己,往皇陵守孝至期满,只是若要婚娶,仍需三年孝满。
然而,谢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姑姑行事之强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她想拔去子澹这眼中钉已有多年,如今谢妃一去,她再无忌惮。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改变心意。
我知道她从来不愿让王氏女儿嫁给子澹,不愿谢妃的儿子因联姻得到更多庇护。
可是子隆哥哥已经是太子,是不可动摇的东宫储君,子澹与世无争,对帝位绝没有一丝非分之想,我不明白姑姑为何还要忌惮他,连容他在父皇膝下侍奉尽孝都不肯,定要将他远远逐走,将他带离我的身边。
生平第一次,我不愿相信昭阳殿里戴着凤冠的人是我嫡亲的姑母。
我在昭阳殿外跪到深宵,惊动母亲夜入中宫,姑母终于出来见我。
她高高在上的神容不见了往日慈爱,眉梢眼底都是冷硬。
她抬起我的下巴,“阿妩,姑姑可以疼你,皇后不能疼你。”
“那就求您多做一次姑姑,少做一次皇后。”我强忍眼泪,“只这一次。”
“我十六岁戴上这后冠,何尝有一日能脱下。”她冷冷答。
我僵直了身姿,泪如雨下,任凭母亲垂泪相劝,也不甘罢休。
姑姑向我母亲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低声说,“长公主,即便今日阿妩恨我,终有一日她会谢我。”
母亲哽咽。
我拂袖起身,退后数步,看着她们华美宫装下悲戚的样子,心底对这冷冰冰、空洞洞的天家尽是绝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对姑姑缓缓摇头——我不会记恨,也永远不会感激她。
离开昭阳殿,我以为还有最后的希望,还有皇上。
既疼惜子澹又宠爱我的皇上,是姑丈也是舅父。
我求他降旨留下子澹。
他看着我,疲倦地笑了笑说,皇陵是个安全的地方,守孝也没什么不好。
他坐在御案后,瘦削身子陷在金碧辉煌的龙椅里,像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谢妃死后,他也病了一场,许久没有上朝,至今还在养病。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一个阴郁的老人,从前会抱我在膝上,喂我吃新橘的那个人不知去向,再也见不着他清朗和悦的笑容。他不喜自己的皇后,甚至不喜太子,只有对着子澹,偶尔才像一个慈父,而不是莫测高深的皇帝。
可如今他却任凭皇后逐走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父亲,怎样的皇帝。
看着我的泪眼,他叹息,“阿妩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从他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身不由己的厌恶。
这目光将我余下的哀求冻结成冰,碾碎成灰。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记着他说过,见我流泪他会心疼。
我希望子澹能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作为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侍女锦儿会等候在那里。
我命锦儿带去一只小小木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他出城的时候,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着锦儿跪在他的驾前,呈上匣子。
子澹接过看了,久久驻马,纹丝不动,看不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叩拜,仿佛也哭泣着说了什么话。
他蓦地扬鞭催马,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风雨
笄礼过后,日子平静如旧,桂子落尽便到了深秋。
依然没有皇陵传来的消息,哥哥说的红鸾星动果真只是混话。
母亲又要去寺里长斋礼佛了,问我可要同去。
正好我也有些厌倦了京中浮华日子,这日,正与母亲商议着如何布置山间别馆,要带哪些物什,却听见父亲与哥哥下朝回来,带回一个轰动帝京的消息——
豫章王凯旋归朝,不日还京。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豫章王大军远征南疆,一路势如破竹,击败南夷二十七部族,夷酋逐一归降。
非但将我朝疆土向南拓展千里,直抵海域,震慑四方,动荡了多年的南疆至此终于平定。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哥哥也为之激越,将战事绘声绘色讲与我听。
父亲对战事忧心许久,接到捷报反而平淡,虽有欣慰,也像有什么隐忧。
我问哥哥这是为何。
哥哥说,父亲喜的是南疆平定,忧的是豫章王这一胜,寒族武人的权威更壮大了。
今上登基之初,北方突厥犯境,南夷滋扰,边患不断。
朝中国库空虚,疫病横行,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之变,叛乱四起。皇上调集各藩镇大将平乱,武将们却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一大批寒族武人的势力渐渐崛起。逼迫朝廷不得不以高爵大权相笼络。
其中最得势者,由卒至将,由将至帅,破了异姓不得封王的先例,成为当世第一个异姓藩王。
此人便是豫章王,萧綦。
我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他出身扈州庶民,十六从军,十八升为参军,随靖远将军征讨突厥。
朔河一役,率百余铁骑,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萧綦一战成名,受靖远将军器重,从参军一跃而为裨将。
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连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乘势追击,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河以北三百里肥沃土地。
至此威名远震朔漠,封宁朔将军,北疆百姓以“天将军”呼之。
永安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奉旨征讨,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斩杀叛将。白戎王挟持城中妇孺,激怒了本欲将其招降的萧綦,屠城而过,将白戎灭族,叛军首领尽数枭首。这一役,萧綦以平南之功,拜定国大将军。
永安七年,瘟疫肆虐的南方叛乱又起,定国大将军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之后,粮草不继,苦战拒敌,几番身陷险境,终于被萧綦杀出重围,孤军直入叛军腹地,一夜连下三镇,杀得叛军望风披靡,退守不出。
萧綦于阵前接到嘉赏的圣旨,封爵豫章公。
次年大军休整之后,浩荡南下,截断南疆蛮族与叛军的勾结,将剩余叛军一路追击,全歼于闽地。萧綦以此奇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如今南疆二十七部族也尽数降伏。
近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四方,力挽狂澜,威震天下。
成为寒族武将之中,位高权重之第一人。
一无门庭,二无渊源,此人就凭一身血肉,踏过白骨累累的疆场,攀上比我父亲还高的权位,至此他不过而立之年。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传奇至此,离奇至此。
这个名字,我是早已听过,从父亲口中,从哥哥口中。
他们说起他,有时像在说一个令人敬畏的战神,有时像在说一个叫人生厌的煞星。
甚至不问朝政的子澹,也曾经以凝重语气,提到萧綦的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也是苍生之苦。
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将军。
即便是叔父,也和京中许多士族子弟那样,华胄明盔,美威仪,善行猎,在我看来,就像皇家仪礼上镶满明珠金玉的剑,却不是能够杀敌上阵的剑。他们大多到老也没上过疆场,只在帝京外的大营和校场上每日操练,遇典礼则穿戴堂皇出来,装点天家威仪。
真不知道一个年仅而立,就已征伐四方,杀戮无数的将军会是什么样。
当听到父亲对哥哥说,此番豫章王回朝,皇上原想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身为左相的父亲,与右相大人,会陪同太子一起前往。
父亲叫哥哥也去城楼观礼,好生看看豫章王的军威。
我在旁,脱口而出,“爹爹,我也想看!”
父亲和哥哥一时侧目,惊诧于一个女儿家,竟对犒军有了兴趣。
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只属于男子,与红粉温柔的闺阁格格不入,女子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戎马杀伐,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去看犒军,也许只是好奇。
父亲问,“你去看什么?”
我想了想道,“女儿想看看,上阵杀敌的将军与不曾上过疆场的将军有什么不同。”
父亲一怔,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王家女儿果然胜寻常男儿多矣。”
五日后,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时值正午,烈日照耀长空。
我在承天门最高的城楼上,居高俯瞰,可以清楚看见豫章王入城的盛况。
成百上千的百姓早早将入城官道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挤满了人。
听说豫章王带了三千铁骑驻于城外,只有五百骑作为仪卫随他入城。
我以为五百骑是很少的,姑姑离宫上香一次,仪从都不只五百。
然而当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吹响,城门徐徐开启,自远而近传来的,齐整震地之声,仿佛每一下都撼动着巍巍帝京。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凝结了一丝寒意。
天地在这一刹那肃穆森严。
我屏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是幻觉么——
我竟看见,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自天边滚滚而来。
一面巨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招展风中,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五列,严阵肃立。
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
他提缰徐行,一马当先,身后铁骑依序而行,步伐齐如一人,每下靴声都响彻承天门内外,震得大地隐隐颤抖。这是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
敌寇之血洗亮铁甲,将军手中长剑怒指苍穹,划过四方边疆,耀亮天阙——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定国大将军,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人。
豫章王。
这三个字有如魔咒,瞬间令我想到了杀伐、胜利和死亡。
城下礼乐齐鸣,金鼓三响,太子着朝服,率百官从承天门内走出,天家仪仗赫赫,明黄华盖,羽扇宝幡,两列禁军甲胄鲜亮,驻马立于两侧。
那黑甲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抬起,身后五百铁骑立时驻足,行止果决划一。
他独自驰马上前,在十丈外下马,除盔,按剑,一步步走向太子。
离得如此之远,远到看不清面目,只遥遥望去,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伫立太子五步之外,以甲胄在身,只屈一膝侧跪,微微低头,按剑为礼。
连低头的姿态也如此倨傲。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赏的御诏。
朝服庄严的太子,身姿修长,金冠灿然。
然而在那一袭黑如暗夜的铁甲之前,所有的光彩都被夺去,被凝注到那雪色盔翎上,正午阳光照得黑白二色熠熠生辉,似有寒芒闪耀。
太子宣诏毕,萧綦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威严沉肃,连我远在这城楼都隐约听到了。
潮水般的五百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淹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赫赫皇家仪仗的马匹,竟被这声势惊得局促不安。
左右禁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黑色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未洗去。
在他们面前,风光八面的禁军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
他们才是万里之外喋血归来的勇士,曾用敌人的热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凛然如天神。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
皇家天威,庙堂庄严,于我只是家中闲常,不识畏惧为何物。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人身上有正午烈日般炽盛的光芒,远远迫得我睁不开眼。
传闻中如神似魔的人,从血海白骨中走出来的人,近在眼前,可望不可及,明知道他看不见城楼上的我,仍不自由主缩了缩肩头,复又挺直身姿。
我是上阳郡主,为何要怕一个赳赳武夫。
心中不甘,令我紧抿了唇,竭力想看清楚那人的面貌。
想看看他的容貌是不是如传言中可怖,那双杀人如麻的手是什么样子。
心跳得急促,莫名畏惧又隐隐雀跃,莫名竟有一种冲动,想奔下城楼,走到近前看个仔细。
太子身侧站在我的父亲,他离豫章王只有数步。
思及此,我竟胸口微窒,替父亲感到一惊,手心渗出了汗。
我向身侧的哥哥靠去,却感到他的身子也有些僵。
哥哥一反常态,目不转睛望着城下黑铁潮水般的军阵,薄唇紧抿,搭在扶栏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隐隐透白。
看毕犒军,登车回府,到家门前,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来到车前接我。
我探身看去,见哥哥已下马,挽了丝绦紫辔在手,一手抚着马鬃,若有所思。
“公子,别呆了,到家了。”我走到他跟前,笑着学侍女欠了欠身。
哥哥回过神来,随手将马鞭抛给侍从,睨我一眼,“看个犒军也这么欢喜。”
“哪有欢喜了……”我被他说得一愣,转念想来,有些心虚。
“下次不带你瞧热闹了。”哥哥又来气我。
“何来下次,又不是天天有犒军,除非你去打仗凯旋,跟人家一样神气来看。”我同哥哥斗嘴惯了,不假思索抢白。哥哥却怔了怔,也不反驳,垂下目光一笑。
这人今天真古怪,看着他径自走入家门,我不由摇头。
随他步入庭中,却见母亲宫装高髻,携徐姑姑和侍女们施施然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是要进宫么?”我迎上前挽住母亲。
“刚从宫里回来。”母亲笑道,抬腕掠了鬓发,“还未来得及换上常服呢。”
“怎这么早回来?”我奇怪,姑姑总爱留母亲用过晚膳才回的。
“宫里今日夜宴,皇后且有得忙,我便不扰她了。”母亲一笑,“她倒叫我与你父亲同赴宫宴,我没那等闲气,让你父亲去便是了。”
听出母亲话里不对,我转眸一想,“皇上是要设宴给豫章王接风么?”
母亲讶然,“连你都知道?”
我一时得意,“何止知道,方才还同哥哥去看了犒军呢!”
母亲脸色沉了下来,“你这孩子真不成话,打打杀杀的武人不是你这金枝玉叶该去看的。”
我看向默不作声的哥哥,暗自咋舌。
维护世家荣耀最最执拗的,反而是母亲这皇家公主,她素来不喜寒族,厌恶武人粗野。皇上将一介武夫封王,她已颇不屑,如今更在宫中为豫章王设宴,要尊贵的长公主也赴宴为他接风,难怪母亲如此不悦。
“不过是瞧瞧热闹嘛……”不想惹得母亲生气,我软声哄她,一面朝哥哥眨了眨眼。
“母亲此言差矣,豫章王军容齐整,威仪不凡。”哥哥蓦地开口,说出话来吓我一跳,他竟当面顶撞母亲,露出罕有的正经神色,一字字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我和母亲都听得呆了。
半晌,母亲蹙起纤纤娥眉,茫然问我,“你哥哥这又是犯的什么浑?”
我忙笑道,“他书呆气又犯了,娘不要睬他,随他顽去!”
母亲被我不由分说挽走,顾不得数落哥哥。
我悄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却兀自站在那里,真似岔了魂一般。
当夜宫中盛宴,父亲去了,很迟才归,我在母亲房中陪她刺绣,见到父亲略有醉意。
离开父母房中时,父亲仿佛一直盯着我看,令我一头雾水,不知是不是哪里失仪。
随后几日,下起深秋绵绵阴雨,我待在家中也懒得妆扮外出。
父亲总是很晚回府,母亲也闭门抄经,似乎人人都有事忙,只有我百无聊赖,缠着哥哥讲豫章王的事来听。眼下也没别的事比这更新鲜有趣,我仍未能满足好奇。
可惜哥哥也没有机会亲见豫章王,那夜宫宴不比寻常家宴,他和我都没有机会出席。
我问他知不知道豫章王长什么样子,他想也不想就答,“方面大耳,狮口虎髯,熊心豹子胆。”
虽知是他胡诌,想一想那等模样,我笑得跌落了手中绢扇。
这雨越下越绵密了,没有停歇的意思,雨势最大这天,宫里却传话来,说姑姑要见我。
我正昏昏欲睡,无心妆扮,换了身衣裳便乘驾入宫。
姑姑今日真是奇怪,把我召来,她却不在昭阳殿中,宫人说她去见皇上了。
不知她什么时辰回来,我等得乏闷,便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东宫有新贡的梅子,我一边啜着清鲜的新梅,一边将亲眼看见豫章王犒军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如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姬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卫姬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
另一姬妾压低了语声,“哪里才只万人,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嗜饮人血哩!”
我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如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姬嗤笑,“杀戮太重,有违仁厚,满手的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姬,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一贯无礼。
挑眉睨了她,我笑道,“如今外寇内患,烽烟四起,若是卫姐姐做了将军,想必不需上阵杀敌,讲一句仁厚,便能退敌千里,什么突厥人,什么叛军,全都乖乖放下刀兵。”
卫姬粉脸涨红,“依郡主之见,杀戮倒是仁者之术了?”
我掷了手中梅子,正色道,“征伐既起,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他不杀敌,敌人便杀我百姓,他不仁厚,谁又仁厚?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太平?”
“说得好。”
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人,缓声问,“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敛容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闲叙家常。”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我听听。”
“儿臣等,在听郡主说豫……”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
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讲游春的趣事,姑姑,今春城外的花,开得比往年都好呢!”
一边说,我一边挨到她身旁跪坐下来,亲手奉上茶盏。
姑姑看了我一眼,转向宛如姐姐,“容许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儿臣知罪!”宛如姐姐最怕姑姑,一时间脸色都白了,慌忙直身跪下,身后姬妾跪倒一片。
“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我也跪下,却被姑姑拂袖一挡。
抬头触上姑姑目光,她神色有些异样,侧头避开不看我。
“太子妃言行需得自重,不可再有造次。”姑姑的脸色沉郁威严,“你们都退下。”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了出去,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
“姑姑真生阿妩的气么?”我依偎到她身边,小心看她脸色,猜想她今日是不是又同圣上有了冲撞。帝后不睦,人尽皆知,可往日姑母待我,从未这样严厉。
姑姑不说话,直望着我,这般奇怪神色,倒让我有些忐忑起来。
“总觉得你还是孩子,不觉已长成这般容华,我见犹怜。”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问,“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提及子澹的名字,我心中忐忑,只是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你是王家的女儿,生在了这般门庭……”她欲言又止,目光竟有些凄楚。
我见过姑姑的疾言厉色,也见过她冷若冰霜,却第一次见她这样子同我说话,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隐隐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将我定住,作声不得。
姑姑伸手抚了我的脸颊,指尖微凉,“告诉姑姑,从小至今,你可曾受过什么委屈,有过什么不情愿?”
我呆了呆,要说委屈,要说不情愿,自然是子澹的离去,可这话又岂能对姑姑说。
低头想来,除此之外,也再无人能让我委屈勉强。
“有的,子隆哥哥总欺负我。”我佯作娇痴,希望能哄过姑姑,不要再问我这么奇怪的话。姑姑的手顿住,复又缓缓掠过我鬓间发丝,目光幽幽,慈爱中隐有痛惜之色。
我害怕她这样看我,上一次见到这种目光,是我跪求她不要逐走子澹时。
此刻她眼里伤感痛惜竟比当日更甚。
“你已及笄,是大人了,还不知什么叫做不情愿。”姑姑垂眸,笑意惨淡,“那时候,我也曾与你一般不知忧愁,生来便被奉如掌珠,以为诸般心事都会成真,这一生会按我想要的样子……终有一天,我明白,少年美梦会有醒来之时,每个人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我听得迷茫惊悸,心底抽紧,如有冰冷潮水缓缓漫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何谓美梦醒来,什么是自己要承担的命运。
姑姑直望住我,目光清寒迫人,“若有一天,姑姑要你受极大的委屈,放弃心中珍爱,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却是一团乱麻。
我想转身逃开,不回答,也不再听她说下去。
“回答我。”姑姑不容我迟疑回避。
刹那间我能想到最委屈,最不情愿的事,自然是与子澹分离。
她不要子澹娶王氏女儿,于是终究要我眼睁睁看着旁人嫁给他了么——
“不,我不愿意!”
心中陡然涌上的惊怒惶急令我微微发抖。
“姑姑既知是心中珍爱,为何一定还要我放弃?”我强抑语声的颤抖。
“因为,你还有比那更珍重的事需承担。”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
“什么是更珍重?”我忍泪反驳:“在姑姑你眼里最珍重的,对我未必重要!”
她眼里只有后位、权势、储君的地位,这些与我何干,与子澹何干。
姑姑:“每个人心中珍爱未必相同,也或者都没什么不同,但有一样是相同的,昔日于我,今日于我,一代一代从未改变。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深凉目光仿佛穿过了我,投向更遥远的时光。
她的语声变得低哑。
“我也曾有极之珍爱的人,他曾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悦与伤悲……那喜悦伤悲,是我一人的喜悲,得到抑或失去,只我一人承受。可是另一种得失,远比我一人悲欢更深,更重,终此一生我逃不开。那是,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每一个字都不陌生,却又像从未听过。
听在耳中,如有一只巨锤骤然击中我的心,发出巨响,久久激荡。
姑姑眼中有泪光莹然,泪光之下却是冷冷的坚定与决绝。
她缓缓开口,“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长兄迎娶了晋敏长公主,公主下嫁带来皇家荣耀,却不足以支撑王氏在朝野之争中的力量。我的妹妹,被许配给年长她许多,却手握兵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击败那许多世家淑媛,成为太子妃,日后入主中宫,才能真正撑起家族名望与权威,压倒宿敌的咄咄相逼,使王氏免遭今日谢家的颓败下场。若非如此,你们今日岂能安享荣华,岂能风光无双。”
天地在我眼前悄无声息转暗,曾如琼华仙境一般的世界褪去了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无奈因由。
有生以来,我所栖居的,原来是个琉璃幻境。
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却不得不望着姑姑迫人的眼睛,听着她雍容语声中透出金铁般铿然。
“阿妩,你我出生之日,就被荣耀笼罩,无不在光环中长成。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你身在其中,尚无知觉。我在宫中多年,从东宫到这昭阳殿,看过多少悲辛离合,多少命数起落。你可知那些出身卑微,家族失势的女子,在这深宫中有多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凝注我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引以为傲的身份、容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与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同样的责任。”
荣耀与责任,原来一切美满均有代价。
我僵坐,无法呼吸,周身忽热忽寒,心里有烈火在烧,手足却似浸在冰水里。
那个与我执手走过深宫无忧岁月的少年,终究,不能娶我了。
“他会娶谁家女子?”
绝望里,尚有一丝不甘,我想知道是谁会夺走他。
“不是子澹。”
姑姑目光有种奇异的悲哀与冷酷。
“是豫章王萧綦求娶长公主之女为妃。”
良人
鸾驾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车驾轻微摇晃,层层繁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天光。
幽暗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微弱光亮照不开一天一地的冰凉。
离开时,我拭去泪痕,挺直身姿,在姑姑的目光相送下,以从容高傲姿态一步步走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流出眼泪,不能有可耻的软弱……直至车帘垂下,暗影合围,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
僵直紧绷的身子再也不受控制,那强大而森寒的力量,压倒了我。
我软软伏倒在铺锦堆绵的车中,支撑自己走出宫门的最后一点意志也溃散。
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一句句,一字字,像用刀锋刻进了心头,既痛,且深。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冲不开心头溺水般窒闷。
深深喘息,依然透不过气来,像要溺死在无边幽暗中。
我攀住了沉沉的车帘,用尽力气掀开,光亮骤然刺入眼中——
道边争睹鸾驾的人群中发出了惊呼喧哗。
前面传来侍卫扬鞭开道,呼喝驱逐的声音。
人群沸腾,潮水般远远向我涌来,为了看一眼车中突然掀起车帘的上阳郡主,甘愿被侍卫的长鞭抽打。隔着两旁仪仗森严,即使挤到近前,也未必看得清我的脸。
他们却仍争先恐后,挤到近处的男子,奋力推开前面的人,踮足翘首,如痴如狂。
一个从未见过我一根手指头的男子,为了谁痴狂如此,就为了“上阳郡主”这名头,为了王家女儿的姓氏么?我想笑,想让他们看个清清楚楚——看吧,长公主与左相之女,流着皇室与王氏的血脉,名动天下的世家千金,就是这样一个绝望无措的样子,戴着钗冠,穿着宫衣,维持着可笑的高贵,走在自己也不知去向的路上。
他们看不见,世人眼里只看到鸾车辉煌的纹章彩饰,只看到我高高在上的影子。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没有生在如此门庭,此刻便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里,受人争睹……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挤在人群中垫脚张望,抑或是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生作坊中卖花女,还是生作王氏女,原不是我选的,却终归由我承担。
喧哗声中,我握住车帘,将整幅垂帘掀开,让光亮无遮无挡照进车中。
四下人潮骤然安静了。
我从锦绣围遮里现身,从大梦里惊醒,在这绚烂秋阳下,看见世间悲喜真容。
人丛中爆发了更热烈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侍从驱赶向前推挤的人群,侍女们惊慌拉起车帘,重新将我藏入深深幽暗中。
我跌回绵软的锦垫,靠了车壁,闭目而笑,一颗眼泪也流不出来。
不知是怎样回到家中,也不知怎样走进家门,恍惚里我只念着母亲。
此刻只想看见她。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一段路,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到了母亲房前,没见到她的面,却听到了她的哭声。
永远仪态温雅的母亲,竟哭得如此凄厉,仿佛撕心裂肺。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脚下地面直往下沉,天地微晃,整个人却像要飘起来,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门,竟没有勇气迈进半步。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一颤。
母亲心爱的双鲤青玉瓶被掷出门外,跌得粉碎,伴随着她的悲声。
“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若,身为长公主,你当知这是国事,并非一门家事。”
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衣袖被锦儿牵住,传来轻微颤抖,我侧头看去,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想给她一个镇定的笑,却在她乌黑仓皇的眼中照见自己的面容,比她更加苍白惨淡。
母亲的声音嘶哑哀恸,往日雍容尽失,“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为人父母者,谁不是爱儿女远胜爱一己私利?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痛心?”
“这不是私利!”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
片刻冷寂,父亲语声低下去,疲惫沙哑,“这不是我一人私利,我已官至宰辅,还有什么权位可逐……瑾若,你是母亲,是公主,我是阿妩的父亲,也是王氏一家之主,是士族之首。”
他的声音也在微微发抖,“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只是你我嫁女,是王氏,乃至士族与权将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这一句问得凄厉,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的,娘,这也是我最想问的话。
你们是皇后,是宰辅,却为何要让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去做皇后和宰相都做不成的事。
父亲良久没有回答,沉默,让我喘不过气的沉默。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痛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仍若当年太平么?”
这个声音如此苍老,真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丰仪英伟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无力。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败了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你以为,王氏能够显赫至今,只有阿妩一人付出代价?这些年,我苦苦维系周旋,但若没有庆阳王在军中威望,皇上未必能下定决定立储,王氏也未必能击败谢家。”
父亲的话,如同冰水从头浇下,将我冻住。
庆阳王,已经死去五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家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我尚年幼,对她的记忆仅只寥寥;姑丈庆阳王长在军中,在我印象里,是个威严的老人。他辞世时,我才十岁,只记得禁军将士,全都为他换上白缨为悼。
“自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的声音沉痛无奈。
那漫长的七年争战之后,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人,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如今豫章王萧綦一步步崛起,军威犹胜庆阳王当年。
“从前,寒族子弟绝无指望获取功名,士族则天生贵胄,日久离心,难以为继……如今士族衰颓,子弟孱弱,哪里还有可用的兵将,放眼京中高门,你看看谁能上阵杀敌?没有寒族武人卖命,没有萧綦征伐内寇外敌,这世道早已乱了!皇上一再给他加封进爵,及至封王,不如此笼络,寒族武人又如何肯为天子效命?莫说求娶王氏女,他便是求娶公主,皇上也会准了!”
父亲声嘶,看不到他神情,也能觉出他的痛楚。
母亲已说不出话来,长声抽泣,肝肠寸断。
她的哭声将我的心紧紧揪扯,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着,慢慢撕碎。
父亲沉沉说,“瑾若,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
母亲一声哀鸣,“不,我不相信!”
我再也忍受不了,咬了咬牙,便要推门而入。
却骤然听见,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
我惊回首,哥哥竟一直站在身后。
他俊美的脸庞苍白如纸,目光却定定越过我,广袖飞扬地走过我身旁,走向父母面前。
我惊慌地伸手想拦住他,指尖被他袖角擦过,想唤他,枯涩的喉中发不出声音。
不假思索追了他进房,抬头间,泪水模糊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一掀衣摆,长身直跪,“父亲,我愿从军!”
我一震。
父亲站在那里,胸前美髯微微颤抖,挺拔伟岸的身躯刹那间仿佛佝偻下来。
母亲身子晃了一晃,软软跌坐椅子。
我奔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柔软身子紧紧抱在怀中。
她睁大美丽的眼睛,定定看我,又看哥哥,嘴唇不住颤抖。
父亲抬手指了哥哥,想说什么,却良久说不出话。
一向敬畏父亲威仪的哥哥,昂首直视父亲怒容,毫不退让,“家国荣耀是男子的事,不必牺牲女子终生!请让儿子从军,儿虽无能,愿效庆阳王,长守边疆!”
“胡闹!”父亲气得扬起手掌。
母亲猛地挣脱我,上前拽住了父亲衣袖,仰首切齿,冷冷道,“无论是你,还是皇上的旨意,谁若夺走我的儿女,我便死在他面前。”
父亲僵立如石,红了眼角。举起的手掌阵阵发抖。
“女儿愿嫁与豫章王为妻!”
我用尽力气说出这句话,膝弯一软,朝父母亲重重跪下。
哥哥猝然抬头,失声叫道,“阿妩!”
父亲转头看着我,像不认识他的女儿。
母亲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尽,她直勾勾看我,呓语般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咬了唇,挺直身子,“女儿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英雄男儿,是女儿的心愿,请爹娘成全。”
母亲踏前半步,俯近我,极缓极低地问,“你说你要嫁谁?”
我深吸一口气,“我愿嫁豫章王萧綦为妻。”
耳边脆响,颊上火辣,一阵金星纷飞的疼痛令我眼前骤暗。
是母亲拼将全身力气的一掌,将我掴倒在地。
伏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天旋地转,眼前人影摇晃纷乱。
哥哥抱起我,张臂将我护在怀中,用胸膛做我的倚靠。
母亲哭叫着在父亲手中挣扎,声声叫着我的名字,“阿妩,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我没有疯癫。
倚在哥哥怀中,心里出奇寂静,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对哥哥仰起脸,微微一笑,“哥哥,阿妩没有做错,对不对?”
泪滴自他眼中滚出,落到我脸上。
他没有回答,抱着我的手更冷了,却也将我抱得更紧了。
我将脸埋在他衣襟,闭上了眼睛。
母亲再也无力挣扎,被侍女扶持着,虚脱般跌回椅中,掩面饮泣。
父亲过来俯下身,满目悲辛,伸手轻抚我火辣辣的脸颊,“疼么?”
我侧头,避开了他的手,不愿被他触碰,不愿被任何人触碰。
赐婚的旨意择日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帝京的盛事。
来道贺的人说豫章王英雄盖世,说郡主德容无双。
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人人称羡这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没有人再提子澹,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全都忘了也曾说过三殿下与上阳郡主是最般配的璧人。
我想我也应当忘了。
原来那不是我的命数,上天早已将我与子澹的缘分拦腰截断,只是我懵然无觉。
终于明白,姻缘不关我事,不关他事,只关家族朝堂的事。
只需利益相称,无需门庭匹配,更无需两情相悦。
那么,与谁一生相守,都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可喜,也没什么可悲。
豫章王妃,或是别的什么王妃,与我而言皆无不可。
他们如何看,如何说,我毫不关心。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对我说了许多的话,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不大记得。
豫章王的聘礼十分隆厚,称得起他和我的身份;宫中赐下的恩赏更令人目不暇接;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嫁衣,凤冠,奇珍异宝,满目宝光耀眼,挤得相府像座宝山。京中好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去岁二皇子大婚,也没见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侍女,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被赐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迟早要知道的。”我垂下目光,平静开口。
知道了又如何,倘若可以,宁愿是他先迎娶了别人,而不是我另嫁。
宛如姐姐打开玉匣,里面是她送我的嫁妆,一支出自不世名匠之手,镶上千年鲛珠的凤钗,美得教人屏息,“这凤钗,原想你与子澹大婚时,亲手为你插在髻上。”
她语声哽咽。
我痴痴看了发钗许久,眼前浮现子澹与我大婚的场面如蜃影,一瞬美好。
合上玉匣,我淡淡道,“多谢阿姊,这凤钗,还是留给他日后的王妃吧。”
她摇头,取了凤钗在手中端详,凄然道,“换了谁,都不是你。”
我窒住,良久,勉强一笑,“或许那是更好的人。”
她也泫然失语。
望着她越发清瘦单薄的样子,想起幼时笑容烂漫的她,自从东宫便日渐落寞,一时心中凄怆,我脱口问,“阿姊,为何小时候心心念念盼的,与长大后得来的总是不同?为何再好的玩伴也要分开,一个个都去远,各自的路,南辕北辙?”
宛如姐姐回答不来,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当真自愿嫁与豫章王么?”
“是不是自愿又有什么分别。”我抿住唇,强抑胸中悲酸,垂目一笑,“我与子澹终究无缘……豫章王是英雄男儿,嫁了他,也是不错的。”
就让宛如姐姐当作我是甘愿的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甘愿,知道我的负情。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恼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缠丝绕缕的痛,不锋不锐,却慢慢在心底至深至软处,泅开沉郁钝痛。
“那便恭贺郡主大喜了。”
宛如姐姐的泪光凝在眼中,抬腕将那只凤钗插到我鬟间,望了我的眼,笑意凉薄。
那之后,直到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婚期很近。
豫章王不能在京中长留,还要回到宁朔,镇守北境,突厥人在北边正蠢蠢欲动。
行完大婚,我仍会留在帝京的豫章王府中,他回他的北方大营。
于我而言,也许只是换一个住处,从家中到他的王府,会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也不会太多,只要忍受过了大婚,过了那一夜……忍一忍也就什么都过去了,徐姑姑是这样对我说的。
她和宫中的嬷嬷开始教导我新婚妇人需懂得的那些事了。
这原是母亲该教我的,但母亲气得病了,不肯教我,甚至闭门不肯见我,更不见父亲和姑母。
我的婚事没有因她执着而无效的反抗而改变分毫,一切如常筹备。
待嫁新妇仅学习大婚前后礼仪就够得筋疲力尽。
晨昏朝暮,在混沌匆忙中无声滑过。
我等待嫁期如囚徒等候蹈刑。
一恍惚一怔忪间,总有青衫翩翩身影浮现眼前,我知道子澹不会出现,却又忍不住幻想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带着我远走高飞……这只是我的梦,某一夜曾让我笑着醒转的美梦。
我只梦见子澹这一次,却梦见另一个人三次。
梦中的那个人,遥远模糊,却有异常清晰的名字,萧綦……看不清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却有犒军时那惊鸿一瞥,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在我的梦中,一次周身浴血,一次变作通天巨人,一次策马向我冲来,每次都令我一身冷汗惊醒,呆呆捱到天明。
萧綦,这个名字,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从此我将不再是上阳郡主,而将以豫章王妃这个新的身份,与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我出阁那日,倾城争睹。
大婚按公主之礼,夜半始妆,梳合欢广髻,簪珥加步摇,绣衣黄绶。
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谢恩,黄门宣旨,登舆出宫,钟鼓奏鸣。
仪仗过处铺设百子锦帐,红绡华幔,翠羽宝盖,六百名宫人仪卫前后簇拥着我所乘的宝顶六凤鸾舆,逶迤如长龙,一路洒下的金屑花瓣,飞扬了漫天碎红。
身上嫁衣像一袭锦绣重甲,头上凤冠是百余枚南海珍珠以金丝连缀,点翠绘彩,加翡翠璎珞,金丝凤凰的双翼连了两鬓珠钿,额前垂珠,冠后长簪,沉沉压住了我的目光,使我只能垂首敛容,藏在自己双手所执的合欢团扇后。
送亲迎亲的仪仗连绵看不到尽头。
我就这样被送入了了豫章王府。
在浑浑噩噩中,被人导引着,行一道又一道繁冗琐碎的礼仪,跪拜,起身,行止,进退,恪谨恪严,不过不失,早已疲惫的躯壳仿佛不是我自己所有。
团扇遮挡了我的脸,脂粉掩盖了我的倦。
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1]
一道纨扇隔着中间,却扇,要等到洞房里夫妇单独相对。
那个人出现在眼前,我仍然看不清他,他也看不见我的模样。
只从扇底看见他吉服下摆的森然龙纹与云头靴尖,透过扇子影影绰绰看见,他有极高的身量,站得挺拔昂藏——当日远远望见,已令我震慑生畏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成了我的夫婿,在满京公卿的注目下,与我交拜行礼,结白首之誓约。
这个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骤然闯入我的人生,此刻终于离我这样近了。
原来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我不再惧怕。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洞房之中明烛高照,我敛容正坐,等待夫婿入内,行合卺之礼。
丝竹喜乐之声从外边直传入内院,喜宴深宵未歇。
喜娘仆妇们环绕在侧,各进吉辞,繁琐的礼数仿佛没有尽头。
我又累又乏,支撑着凤冠吉服的重负,盼望这一夜快些熬过去。
再过片刻,就要面临平生最忐忑的辰光。
想到那个人,心底收紧,乏意顿消。
我强自振作精神,不想新婚之夜就委顿如此,在那人跟前示了弱。
抬起目光,却见喜娘们在交头私语,似有什么不太寻常。
怔了片刻,察觉是外面的喜乐,不知什么时候罢了。
我看向陪侍在侧的锦儿。
她也满是迷茫,悄声道,“郡主安心,奴婢出去瞧瞧。”
“且等一等。”
我摇头,又等了片刻,起身想要卸下沉重的凤冠。
喜娘们忙拦住我,正劝阻间,听见门外匆匆脚步声,一个侍女叫着“郡主,郡主”,直闯进来,朝我胡乱一欠身,急得礼数也没有了。
我蹙眉看,是母亲身边的侍女,在府中侍奉多年,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出了什么事能教她乱成这样。她面如土色,张口便是,“郡主,不好了,长公主惊怒之下晕了过去!”
“母亲怎么了?”我大惊。
“只因,只因……豫章王……”侍女抖抖索索道,“豫章王方才喜堂之上,接到军报,突厥大军犯境,他……他当堂脱了喜服,连夜便要离京出征!”
我恍以为听错,“你是说,豫章王要走?”
侍女颤颤点头,声不敢出。
我一时呆立,脑中空白。
喜娘们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洞房里陡然死寂。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个个噤若寒蝉。
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连洞房也未踏进一步,就要走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说什么离京出征,就算突厥犯境,十万火急,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
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差了这一时半刻。
堂堂的豫章王,是他自己要求娶王氏之女,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他图的什么,不管在不在乎,总也是他自己要娶的。
我委曲求全,却换来如此羞辱。
一道军情告急的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不在乎他是否顾全我的颜面,但我绝不容忍任何人羞辱我的父母,轻藐我的家族。
我站起身,扔下遮面团扇,直往门口走去。
喜娘们将我拦住,叫的叫王妃,叫的叫郡主,纷纷跪倒,叫嚷着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走出洞房,于礼不合,冲撞不吉。
我陡然怒了,拂袖喝道,“都给我退下!”
众人震慑无言,噤若寒蝉。
我一把推开结彩张红的洞房大门,夜风扑面,冷簌簌吹起嫁衣红绡。
我踏出洞房,疾步走向前堂,环佩璎珞随急行的脚步交击动摇。
仆从见了一身嫁衣而来的我,惊得失色,退避呆立,不敢阻挡。
喜堂上宾客都散了,侍从都乱了,入目一派冷清寥落。
我看见堂前有数名甲胄佩剑的武士,当先一人似要闯进来,被人拦阻,一时间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之命,务必当面禀报王妃。”戎装之人的声音强横不近人情。
我立在堂上,冷声道,“何人求见?”
堂前一静,众人惊回首,见到我俱都呆了。
那一身铠甲的人,竟不跪拜,只按剑低头,朝内欠身禀道,“末将宋怀恩求见王妃,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从权,请恕末将甲胄在身。”
我冷冷看着他,“豫章王有何吩咐?”
那人默了一刻,硬声道,“启禀王妃,王爷收边关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刺史作乱,引突厥犯境,三镇失守,北境十万火急。王爷即刻回师平乱,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特遣属下相告,待得胜回朝,王爷自当向王妃请罪。大局为重,还望王妃见谅。”
好个豫章王,自己不辞而别,麾下一个小小将领也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嚣张。
父亲说得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粗野武人,对世家皇室都已没有礼敬之心,狂妄至极。
置身在虎狼般的武人之中,这就是我嫁入的将门。
夜风透衣而过,我紧握了拳,心中绝望灰烬里迸出火星,烧成烈火。
我缓步走向门口,在明烛光亮下站定。
凤冠压得颈项生疼,忍无可忍,他们声声说大局,声声要我见谅。
“好,既为大局从权,这身虚礼也用不着了!”
我抬手除下凤冠,用尽全力往地上掼去——
凤冠砸落在地,碎溅了一地明珠,璎珞玉片,跌得零落绽裂,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溅跳,打在这班武人的革靴上,溅到铁甲佩剑上,发出激灵灵脆响不绝。那人惊得呆了,见我怒掷凤冠,鬓发纷乱地站在堂前,竟不知低头回避,目光直勾勾定在我脸上。
我含怒迎视。
他的目光在触及我眼睛的刹那一颤。
“末将惶恐!”
他低头,单膝一屈朝我跪下。
后面几人跟着屈膝跪地,身上冷硬铁甲刮划发出铮铮之声。
周遭王府仆从也吓得纷纷跪倒,一声声叫着王妃息怒。
我冷冷环视面前跪了一地的人,最终目光凝在这个一身铁甲闪着冰冷寒光,跪如石刻般纹丝不动的军人身上,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他说他叫宋怀恩。
他的主公,我那良人,用这样的方式让我领教了豫章王萧綦的跋扈强横。
我克制着双手的颤抖,除下了束发之缨。
女子一朝许嫁,便以五色长缨束起头发,待新婚之夜由夫婿亲脱妇之缨,是为结发。[2]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不怒反笑,扬手将五色缨掷在宋怀恩脚下,“婚姻乃礼义之本,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君子重之,慎始善终!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这结发之缨,我为他代劳了!”[3]
喜娘们慌忙劝阻,直道于礼不合,于人不吉。
“豫章王乃不世英豪,自然吉人天相,我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何谓不吉?”我冷笑,新婿走也走了,凤冠摔也摔了,脱不脱缨,结不结发又有甚么差别。
“末将不敢,请王妃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望王妃珍重。”
宋怀恩俯首拾起采缨,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一笑,冷声道:“将军敢直闯喜堂,还怕这区区小事吗?”
宋怀恩面红耳赤,一手按剑,深深俯首,“末将知罪!”
罪不在他。
看着这年轻武人锐气尽挫,跪在堂前的样子,我没有丝毫快意可言,即便是当面折挫了萧綦又怎样,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
对这场门阀与武人的联姻,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得如此彻底而狼狈。
一时间心中惨然,万念俱灰。
我望向天际无边夜浓,仰头间发髻松松散了,一头长发披散两肩,发丝被夜风吹得纷扬。
“将军请回,我不送了。”
我转身,穿过明烛犹照,锦绣高张的喜堂,缓缓走向后堂。
嫁衣长裾拖曳着我的脚步,每走一步,便耗去一分力气。
这一夜,我将自己锁在洞房,任凭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
徐姑姑赶来了,哭得柔肠寸断的母亲来了,哥哥和父亲不顾礼法也来了。
我将他们全都拒之门外,谁也不想见。
可笑的喜娘们惊慌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质锐器,怕我寻短见。
真是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不再愤怒,只是累了,累极了。
不想再对任何人强作骄傲的笑颜,就这样倒在龙凤红绡金流苏的床上,裹一身锦绣嫁衣,涂一脸胭脂红妆,茫然望着帐顶连枝合欢,鸳鸯交颈雁比翼,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朦胧里,依稀听见,守在门外的锦儿哽咽地对谁说着,“郡主歇下了,且让她睡吧,别再惊扰她……”
锦儿很好。
我侧身向内,将自己藏进罗帷深影里,心口泛起一丝暖意。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湿阴冷的雾霭中,看不到光亮与边际。
注释
[1]出自南朝·梁·何逊诗
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面的习俗,称“却扇”,见于晋至唐代。
[2]《礼记·曲礼上》“女子许嫁,缨”;《仪礼·士昏礼》“主人入室,亲脱妇之缨”,缨为夫妻关系信物,后夫妇脱缨演化为夫妇各剪发绺结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为苏武诗。
[3]引自《礼记·昏义》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廊下,四月暖风熏人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脸上,酥酥的痒。
浓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了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晖州,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
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树玉兰,一夜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里睡了这半日,连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长衣披在我肩头。
我倚着阑干,“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开得早”,锦儿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这里呢。”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晖州住腻了,不如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伸展了腰肢,“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主……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掠过一丝不耐。
“你替我回了罢。”我头也未回,漠然道,“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好玩的留下,贵重的留给徐医官,余下的随你打发。”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备些厚礼贿他。
母亲又来信催问我的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回京,叫徐医官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徐医官胆小怕事,好在贪婪好财,多打点些,总能堵住他的嘴。母亲那里还好应付,怕只怕姑姑一道懿旨召我回京。
只要别再让我回去,怎样都行。
我实不想再踏进帝京一步,不想再回到那噩梦般的日子。
这三年,在晖州幽居养病,神仙般逍遥自在,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大婚之夜,我的夫婿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去了。
南疆初定,北方边患又起,突厥犯境,烽烟直逼中原。
豫章王萧綦连夜挥师北归,一肩担天下,策马平四海,朝野闻之,无不敬慕他心系社稷,国事为先,也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父亲非但没有怪责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姑母也嘉赏有加。
母亲的不谅解与我的狼狈,就这样冠冕堂皇被掩盖下去,无人提及。
愈是如此,背后的指指点点,明嘲暗讽,愈是来得无情。
我不用亲耳闻听也知道他们如何绘声绘色传述上阳郡主嫁作豫章王妃的第一夜就被新婿撇下。
昔日天之骄女的落魄,满足了多少人落井下石的快慰。
大婚次日,我独自盛妆一新,平静地入宫谢恩。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随后我像所有新婚燕尔的妇人那样,穿上喜气洋洋的华服,出入煊赫,宴饮如旧。
直至半月后,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
病得连自己也措手不及,似乎所有力气早都耗尽,只剩不堪一击的空壳,被区区风寒拖延在病榻上两月之久,终日咳嗽,瘦到形销骨立。
最险的一夜,太医说我性命垂危。
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终此一生永不原谅父亲。
父亲一言不发,守在我卧房外一整夜,夜露湿透他衣摆。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望见床前苍老憔悴的母亲,听见锦儿悄声说,父亲还站在门外……那一刻,淤积在我心底的怨,颓然消散,我握住母亲的手,流出大婚之后第一行眼泪。
望着喜极而泣的母亲,我只觉得深深疲惫,再不想怨,也不忍对,只想有个角落给我躲藏。
终于看够了父母亲人的小心翼翼,每个人见到我总有藏不住的歉疚。
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数落训责,再不想忍受这般异样压抑。
京城的雨季来了,我病后久咳不愈,太医担忧阴雨绵绵的潮湿不利康复,进言父母,让我去南方温暖之地休养。叔父在晖州为官时,曾在山中修有别业,刚刚建成就被调任,那别院至今闲置。晖州气候晴好,风物宜人,正合休养。
父母虽不舍,为着我的康健,还是将我送来了此地。
初来晖州,父母派来的仆从护卫竟有百余人,加上医侍,将小小别院挤得人满为患,晖州刺史携夫人上门拜见,扰得我烦不胜烦,终将喧杂的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下身边几个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
住下来才知叔父这院子别有洞天,山居幽静,修竹叠泉,晨见山岚夕傍晚霞,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楼台别有情致,比之京中园林的绮华,更合我意。
最妙是叔父还在地窖里深藏了陈年美酒。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未料一到晖州,我竟爱上此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哥哥帮着我以财帛贿赂太医,哄得父母不敢催我回京。
三年间,只在新岁元春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住上几日便称身体不适,动身返回晖州。
豫章王府自大婚后,我再未踏入一步。
豫章王也一直驻守北境宁朔大营,再没有回京。
嫁为人妇三年,三年不知夫婿面目。
他在边关,我在晖州,相隔千里。
那夜我怒掷凤冠,将采缨交他下属带去,却是七分负气三分恨,恨不能与之相决绝。
他的亲笔修书,却在我病中送到,信中诚辞告歉。
从此后,每过数月他都遣人送来书信,更有丰厚金帛财物。
我从初时厌恶不屑,渐渐也惯了,也觉出这武人粗鲁之下的一丝有趣——莫非他是觉得有愧家室,便尽心竭力送来财帛将我供养,以为这便是为人夫婿的分内。虽如市井商贾一般粗蠢,却也难得实心。他的书信总是三言两语问安,看行文自是同一个幕僚手笔,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连字迹也未必是他手书,想他一介武夫,断然写不出这般落拓豪迈的好字。
总算他略知礼数,略顾夫妻一分颜面,抑或多少有些负疚。
只是我从未回书与他,连问安敷衍也懒得。
人在此间,担着豫章王妃的名头,便是给他的回礼了。
他那些刻板如公函的家书,初时我还看看,久了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说来是堂堂豫章王,位极人臣,兵权在握,对家室亦慷慨,更不会出现在眼前添我烦恼,这便够了——多少女子嫁入夫家,再不甘愿也少不得强作笑颜,侍奉翁姑,持家教子,装出相敬如宾的体面,来给家门增光添色。像宛如姐姐贵为太子妃,更要忍受妻妾争宠。
倒不如我这样,省了敷衍,落得清静。
照这样相安无事,过完一生未尝不可。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从心底最软弱处开始,渐渐变得坚硬,也变凉薄。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的小阿妩已不在了,如今我是嫁为人妇的王儇。
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在他眼里,我既不是豫章王妃,也不是上阳郡主,永远只是跟在他身后玩闹那个小小女孩儿。只是他也不能常来看我,他已入朝为官,公务枷身,只能互通书信,一年见上寥寥几面。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哥哥说,当年皇上曾有易储之心,为此与姑姑彻底反目,谢妃却在东宫废立最扑朔的时候,突然间撒手逝去。她的死,给了皇上沉重打击,也令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丰,之后更与萧綦联姻结盟,赢得了军中权臣的支持。
改易储君,再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有护住子澹平安,将他放逐到远离宫廷的地方,消除皇后对他的忌惮。如今我才明白皇上的苦心,而子澹,一直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默默离去,自始至终没有一声反抗。
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晖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四季分明的晖州,一年到头总有阳光明媚,天色明净疏朗。
自古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温和灵巧,既便在饥荒之时,此地也少有天灾,鱼米富庶。
晖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也是昔年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政绩。自我在晖州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稍有不周,对我百般迎奉。
对攀附裙带的官场迎奉,我素无好感,却偏偏不忍回绝吴夫人的殷勤。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晖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中焦虑,只盼为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入京中,攀上好门第。
天下父母心,为儿女牵挂,竟至于此。
我也有心帮着吴家女儿物色一门亲事,却想不出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哪个是好归宿。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京中习俗,盛行于世家女眷之间。
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晖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望族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办“千鸢会”。
锦儿暗里取笑她们附庸风雅。
我倒感激吴夫人用心良苦,多少解思乡之情,总是一番心意。
能在晖州亲手升起纸鸢,是幽居独处时光里莫大的欣慰。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竞相出价争购,时人名之“美人鸢”。
今年不知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呢。
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晖州的纸鸢再热闹,也比不了家中哥哥亲手所绘,我想着,三年的避世幽居也够久了,劳父母如此牵挂,是我的不孝……过了这个春天,是该回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春宴。
芳菲仲春,群芳争妍,晖州名门闺秀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来了女眷。
许多人家都同吴夫人想的一样,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姿,得到豫章王妃的青睐,得以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却不知我的命运也不过为人摆布罢了。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姬俯身见礼。
一眼看去,春日娇娥,红红翠翠,各自争妍。
三年前的我,也有这般巧心巧手,曾一个月里天天梳不同发式,换不同新妆,引宫中竞相效仿而自得其乐。自来晖州,却日渐疏懒,脂粉钗环都嫌累赘。今日赴宴也是一身流云文锦深衣,素帛缓带,发髻低挽,宛如姐姐所赠的凤钗是唯一不离身的首饰,除此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置身这些芳华正好的女子之间,恍惚觉得,我已老了。
礼毕宴开,丝竹声中,彩衣舞姬鱼贯而出,蹁跹起舞。
伴着丝竹乐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欠身,口中谦辞,喜上眉梢。
座下一名黄衫少女应声而起,垂首敛身,朝我盈盈一拜。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素来仰慕王妃。”
我含笑颔首,让那少女近前,心想着,依礼要赏她什么才好呢。
鹅黄罗衫的少女低头走来,身姿窈窕,脸上戴了薄薄一层面纱,迎风轻拂。
听闻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须戴上面纱方可外出,却不知晖州今时仍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女眷之中也以纱覆面,想来是家教极严。
正凝目细看这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如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描金绘红的鲤鱼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中众人都仰头望了空中,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风扶弱柳般徐行到我座前,盈盈下拜。
“好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有异,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女,张了口,似要说什么话,话音却被陡然而来的一声尖利哨响盖过。
这哨音刺耳怪异,与之前大不同。
我错愕,抬眼见苑外东南方向飞快掠起一片灰影,挟疾风而来,竟是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张开近丈,比一人还高,赫然掠过园子,向这里直冲过来。
我直觉不妙,起身离座,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突然迫近,身形快如鬼魅,一探手扣住了我肩头,五指紧锁,深嵌入肉,痛得我筋骨欲折,半身顿时软麻无力。
“你不是蕙心,你是谁?”吴夫人惊骇的尖叫声中,黄衫少女窄休一翻,亮出森然刀光,冰冷刀锋抵上我颈间,“谁敢近前,我便杀了王妃!”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我咬牙挣扎,只见她扬起手掌,狠狠切来,旋即颈间一痛,眼前一暗……最后清晰的意识里,隐隐听见锦儿惊叫着“郡主”,只觉身子被一股巨力凌空拔起,耳边刮过猎猎风声……
注释
[1]: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略有改动。
贺兰
漆黑,颠簸,窒闷。
笃笃马蹄声中,我醒来,以为做了一场噩梦,却惊觉自己无法动弹,口中被绑了布条,发不出声音,眼前漆黑不见光亮……这是梦,一定只是场噩梦,我要醒来,立刻醒来。
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用尽全力,四肢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我喘不过气来,冷汗瞬时透衣。
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耳边只听见马蹄声急,时有吱嘎碰撞之声,不断颠簸摇晃,定是在疾驰中的马车上,前后左右都是木板,像在一口狭窄的长形箱子里……这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一股寒意蹿遍了周身,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除了被捆绑的双手双足僵痛发麻,没有觉出受伤迹象,看来我还没死。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乱党逆贼……劫掠了我,对他们有何用?
一时间又惊又怕又怒。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黑暗窒闷中,我发了狂地挣扎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挣开捆绑,身子却陡地撞上一个软而温热的物事……不,是个人……漆黑狭窄的棺中竟还有一人躺在我身旁!
这令我魂飞魄散,骇得从喉中发出惊恐含糊的呼救。
“嘘。”
幽冷语声在身旁响起。
“安静。”
我僵如木石。
“别吵醒我睡觉,若是再将我……将我惊醒……”这语声顿住,异常低弱,带着连连喘息,下一刻却有只死人般冷冰冰的手,摸到我脸颊,令我簌簌颤抖。
这手指划过我的嘴唇下巴,停在颈上,慢慢收紧,“我会掐断你的脖子。”
这是谁,是人还是恶鬼。
我狠狠咬紧了唇,仍控制不住发抖。
黑暗中却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身旁这人,咳得像要死去。
马车疾驰的势头仿佛缓了,外边有人忧切问,“少主可还安好?”
这人嘶声怒道,“谁叫你停,走,快走!”
马车立时加速飞驰,颠沛剧烈,撞得我浑身疼痛,一阵阵天旋地转。身旁的恶魔也忍不住低声呻吟,仿佛痛苦不堪,冰冷的手胡乱在我身上游走,抓住我的衣衫,像在忍耐剧烈煎熬。
这滋味像被一条毒蛇缠住。
惊恐忐忑,冷饿交加,昏昏噩噩。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我努力维持清醒,分辩耳中声响,听见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再次醒来,只听砰一声响,刺目的光线突然间让我睁不开眼。
“少主,少主!”
“当心,快将少主抬出来!”
乱纷纷的人声人影里,依稀看到他们从我旁边抬起一个人。
我的神智还混沌,只觉被人架住,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扔在冷硬的地上,全身疼得似要裂开,喉间干涩,连一丝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小娘看着不妙,要死不死的,快叫老田来瞧,别刚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且把她丢到地窖去,给一碗菜粥就死不掉了。”
说话之人口音浊重,不像中原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是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户破败,悬尘积土,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站着几个人,高矮各异,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有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扯了口中所绑的破布,将一碗凉水浇了上来。
我激灵灵有了几分清醒,随后被两个大汉架起,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他们将我扔在铺了干草的潮湿地上。
片刻后又一人进来,将什么东西搁在了地上,折身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周身僵冷,麻木,奄奄没有一丝力气。
鼻端却闻到莫名异香,陡然令我感觉到饥饿。
平生第一次知道饥饿的滋味,像无数只猿猴的爪子在肺腑间抓挠。
面前三步开外,搁着一只豁口土碗,盛有半碗灰色的黏糊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肺腑间的“猿猴爪子”抓挠得更急了,令我勉力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竭力伸出手,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我眼前阵阵发黑,我伏在地上,用尽全力爬过去,终于够到碗。
大口咽下碗中黏糊食物,粗糙的谷物糠皮顿时刮得干涩的喉咙生痛,想吐出来,却耐不过“猿猴爪子”的索求抓挠,一口一口强往下咽,直哽出了眼泪。
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流到腮边,和糠同咽。
碗里见空,喉咙隐隐作痛,谷物的回甘滋味却在舌尖化开,顿觉胜过往日珍馐百倍。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用手背抹净嘴唇,静静伏在干草上,等待力气慢慢回来,等候三魂六魄重新活过来。
终于明白,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心底的声音一遍遍重复这念头,我对自己说,琅琊王氏的女儿,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地窖里。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子澹会来救我,姑姑会来救我……或许,豫章王也会来救我。
豫章王。
这个名字跃入脑中,眼前冰冷迷雾里浮现犒军那日的铁骑寒甲,黑盔白缨,那策马仗剑独立的身影顶天立地,马蹄踏过胡虏枯骨,旌旗猎猎,一个萧字仿佛能铺天盖地……那个战神般的人,是我的夫婿,是能征服天下的英雄!
不错,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击败这区区几个贼寇易如反掌。
我伏在潮冷地面,周身起了一阵颤栗,强烈希冀自心底迸出,化作力气涌向四肢。
此刻如果有人在此,看见豫章王的妻子竟伏在地上,像垂死的兽一样匍匐着……不,我不能如此软弱,如此被人羞辱!这念头激得我慢慢撑起身子,挪动麻木双腿,扶着墙壁坐了起来。
双目适应了黑暗,能看得见地窖隐约轮廓。
虽然潮湿阴冷,比起之前可怖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窒闷,更没有那毒蛇般森冷的人缠在身旁。
想起被他们称为“少主”的那人,和冷冷掐在颈上的手,我打了个寒颤,不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那些牵挂我的亲人,每想到一个名字,一张面容,勇气便多一分。
最后想到萧綦。
还是那日城楼上远远望见的身影,给我最笃定的支撑。
疲惫如山压倒下来,昏沉中,我陷入似梦似醒,看见了子澹青衫翩翩站在紫藤花下,朝我伸出手,我却够不到他,连身子也动不了。
焦急里,我朝他喊,“子澹,你过来,快到我身边来!”
他来了,一步步走近,面容却渐渐模糊隐入雾里,身上青衫变成寒光闪闪的铠甲。
我惶然后退。
他骑在一匹黑色巨龙般彪悍的坐骑背上,战马张开愤怒的鼻孔,喷出火焰。
马背上的人,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大梦初醒,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
出了地窖,进到一间破陋木屋,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衫娉婷的“吴蕙心”。
她换了一身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后的几名彪形大汉更有地位些。
那几人身形魁梧,高靴佩刀,曲髯结辫,显然不是中原人。
见我直视她,“吴蕙心”狠狠剜来一眼,“不知死活的贱人!”
我不理会,转目打量这屋子,见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像是荒弃的民宅。里间有道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浓烈药味从那屋内飘出。
外面不知昼夜,却有凌厉风声,中原的风不是这样,这里怕是北边了。
身后有人将我一推,押了我,踉跄走到那门前。
“少主,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那个熟悉冰冷的语声传出。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将我从头到脚打量。
内间光线更是昏暗,迎面土炕上,半倚半卧着一个人。
满屋都是辛涩浓重的草药味,还有一股冰冷的,像是死亡的气味,如同那日棺材中的气味。
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炕上那人似有伤病在身,拥在厚厚棉絮里,斜靠炕头,冷冷看我。
“过来。”他语声低弱。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缓缓走到他榻前,极力不流露丝毫恐惧。
迎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冰冷的眸子。
竟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苍白脸庞,轮廓深刻,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森亮逼人,含了针尖似的锋芒,看我的眼神像冰针刺过。
这样一个人,便是劫虏我的匪首,是棺中那凶狞的恶人。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扫过我周身。
“车里摸着你身子,很是香软,便想瞧瞧你这张脸……果真是个绝色,萧綦艳福不浅。”他目光妖邪,言语像在说一个娼妓,以为这样便能轻辱我么。
我轻蔑地看着这卑劣之人。
他迎着我蔑视的目光,森然一笑,“过来躺下,替我暖身,这儿太冷了。”
我忍住心头嫌恶,淡淡道,“你病得快死了,只剩下凌辱女流的能耐么?”
他脸色一僵,苍白里浮上病态的怒红,骤然自炕上探起身子,出手疾如鬼魅地抓向我。
指尖只差毫厘,几乎触到我咽喉。
我骇然抽身退后。
他力颓,撑着炕沿,俯身大笑,笑得一阵喘咳。
身上萧索白衣,露出点点猩红血迹,像个浴血的鬼魅。
“你倒有几分胆色。”
他抬起凌厉目光,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过奖。”我昂首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再伶牙俐齿的鱼肉终究难逃刀俎,你不如想想何种死法有趣些,是剥去衣衫悬在木桩上给风沙吹至皮开肉绽,还是半夜扔到野狼群里,一口口让狼撕去皮肉……对了,狼吃女人喜欢先吃脸,最后只剩头皮连着发丝,这个我喜欢。”
肺腑里一阵翻涌,脊梁生寒。
我紧咬了牙,极力维持平稳语声,缓缓开口,“都不好,你想杀我,最好是当着我夫君的面,在豫章王眼前杀,让他看着你动手。”
他的冷笑凝固在唇边,森森看我,“你以为我怕他?”
“这不正是你劫我北上的图谋么。”我鄙夷地看着他脸上血色全无,怒色如狂,便知心中猜测十有八九是对了——这个人果然是萧綦的仇敌,他提起萧綦名字时切齿恨声,若只想刺杀我,在千鸢会上一刀便杀了,却大费周章将我藏匿在棺材里,带到接近边塞的北方。
他的目标,不在我,只在萧綦。
恐怕我是他要挟萧綦的人质,抑或诱饵。
“可见,我对你很有用,一时还不能死。”
我不动声色退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大方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豺狼。
这目光令我双臂肌肤泛起凉意。
“不错,你很有用,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他笑得恶毒,将我从头看到脚。
我默然握拳,愤怒从心底直冲上来。
“你那夫君自命英雄,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他亲手灭其族,屠戮如猪狗的贺兰族人——”他目中如有两簇鬼火跳动,唇角勾起阴寒的笑,“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说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被世人遗忘,已被萧綦一手从舆图上抹去。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战乱纷起,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人,斩杀我朝镇守使,掠杀中原商旅,与我朝决裂为敌。
此后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于朔河之战打得丢盔弃甲,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那一战,贺兰王拒绝了萧綦的招降,杀了萧綦传书的信使,帮着突厥出兵,偷袭我军粮草必经之路,放火烧我粮草。时为宁朔将军的萧綦震怒,只率一万精兵亲自杀到,兵围贺兰王城,断其水源,绝其食粮。贺兰王求突厥发兵来救,突厥却自顾不暇,正被萧綦大军主力追堵痛击。
贺兰世子知大势已去,发动叛乱,逼其父王自尽,开城向萧綦投降。
萧綦接受了贺兰人的降表,立世子为新王,新王对天立誓效忠我朝。
随即,萧綦取道贺兰,挥师向北夹击突厥,留下守将驻城。
未料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叛乱,杀死守将,企图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只带了一万铁骑的萧綦于大漠。他们低估了萧綦最精锐的亲卫之师,那一战,贺兰人倾一国之兵五万人,血战两天两夜,被萧綦的一万精骑杀得只剩五千,溃退回王城。新王再次请降,萧綦连使臣送去的降表也没看一眼,挥师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尽数处死,亲手斩下新王的头颅,作为给背盟者的惩戒,悬城十日。
这一段大漠屠城的血腥传奇,细枝末节我都记得清楚。
赐婚之后,父亲命人将朝廷多年来旌表萧綦战功的文书,尽数抄了送与我看。
我明白父亲的苦心,逐字逐句看了,即便没有自幼过目成诵的记性,想要忘记那字里行间惊心动魄的故事也很难。至今我还没见过萧綦的容貌,没听他说过一个字,却已熟知他平生所经大小战役,有如亲见。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豫章王一门荣耀,又是多少冤魂枯骨堆积?”这个贺兰氏的遗孤,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面孔煞白得怕人,“覆国之日,王族三百余人尽数被屠,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被他铁蹄践踏,有如碾死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手足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眼前不由自主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纸上看来的屠城灭族只觉慑然,此刻听着此人裂眦欲狂的喝问,却如置身极寒深渊。
他眼底那两簇怨毒火焰,直迫向我,“王妃,你这金枝玉叶,可曾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你可知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的滋味?”
“我知道那是人间至惨至痛。”
克制着语声的微颤,我闭了闭眼,驱散眼前血色幻象,缓缓道,“我也知道,当年若不是贺兰王出尔反尔,背盟于前,绝不会招致灭国惨祸。”
眼前骤然一黑,衣袂风动,那人竟离了炕,状若疯魔地扑来,猛然将我摁在椅中。
他狠狠扼住我颈项,整个身躯压上来,将我抵在坚硬的椅背,背脊几欲断裂。
咽喉被锁紧,我动弹不得,呼吸不能,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只望见他赤红如血的双目逼近,气息直逼眉睫。
“你是说,我堂堂贺兰王族就该坐以待毙,反抗便是死有余辜?”他暴怒喝问,双手钳得我几欲窒息。身下破旧木椅发出裂响,不堪撞压地倒了,带得我同他一起跌在地上。
我趁此挣扎,急喘着撑起身,抓到手边一根木条向他打去。
“贱人!”他将我猛拽起来,抵上墙壁,欺身贴了上来。
我周身都僵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举起两肘护在身前,撞向他胸口。
他一声痛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
我跌倒地上,看见他跄踉退后,以手捂胸,胸前白衣泅出一抹鲜红。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如纸,身子颤了颤,猛的呛出一口血,唇上尽是猩红。
点点血沫溅上我衣襟。
我掩口将一声惊叫捂住,骇茫退到窗下,心口突突剧跳。
他倚着炕边软软倒下,张了口,发不出声音。
布帘隔断了门外视线,即使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也只听见他凌辱我的话,和撕裂我衣襟的声音,听见椅子翻倒和我的挣扎喘息声……没人会在此时闯进来,打扰他们少主的“好事”。
窗户虽然被钉死,炕上却有一柄匕首。
我没有半分迟疑,立即扑上前将匕首抢在手中。
抽剑出鞘,寒光耀目,与哥哥那柄海底精铁所铸的宝剑一般无二。
我咬牙挥匕,削铁如泥的刀锋,果然三五下砍开了窗户。
倒在炕边的那人,张口急剧喘息,像要呼喊出声。
我心头一紧,回身逼近他,将手中匕首举了起来,刀尖直指他胸膛。
这人伤病发作,毫无反抗之力,只需一刀下去就可取他性命。
我紧咬了唇,手上发颤,对上他怨毒却无惧的目光。
他胸前泅开的血迹已大片,喉中发出低哑呻吟,单薄身躯在痛楚中蜷缩如婴孩,脸色惨白近乎透明,漆黑眼里映出我手中刀光——命在顷刻,他眼里的仇恨愈浓烈如火,看不到半分软弱恐惧。纵是恶人,这分勇气,教人不得不佩服。
他是恶人么?
我迟疑于举刀欲刺的一刹那。
想起他说,堂堂王族难道该坐以待毙,反抗便是死有余辜么。
在我眼中他是异族余孽,在他眼中我何尝不是异族死敌。
王族也罢,平民也好,终归是一条命。
我缓缓放下了手中匕首,望着他冰一般的眼睛,心中有刹那恻然。
这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虽是异族蛮夷,也有美得孤清的面容,这霜雪般的孤清,是我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子澹,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
这人凄厉眼神,竟与子澹冰雪般目光叠合在一起,在我心底最软处,戳了一刀。
罢了,罢了。
我将匕首一横,贴在他颈上,咬了咬唇道,“豫章王杀你族人,是为国杀敌,他没有错;你为国复仇,也没有错,所以……我不杀你。”
他定定望着我,眼中凄厉如血,却在这一刻浮起悲伤迷茫。
推开破损的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咬了咬牙,小心翼翼钻过窗洞,跃了下去。
跌在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的心直堕入深谷,咬牙缓缓坐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他伸手来拖曳我。
我侧头避开,冷冷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瞪了他,“你敢放肆!”
他一怔。
我站起身,从容理好衣带,转身朝那刚刚逃出的屋子走去。
跨进门内,未待我脚下站稳,眼前人影一动,耳边脆响,脸上火辣辣剧痛。
是那男装少女扬手一掌掴来,“贱人,胆敢冒犯少主,罪该万死!”
眼前一阵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
我咬牙,怒目迎视,耳中嗡嗡作响。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伤她。”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没有答话。
我被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逃跑,双手双脚都被粗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苦笑。
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一刀杀了那人,一命赚一命。
过了一夜,那名叫小叶的男装少女亲自将我押出,带去后院,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
管他们有什么目的,能有一桶热水沐浴,已足够欢喜。
换上干净衣物,擦干湿发挽起,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还是穿回那天的黄色衫子更美。”
她寒着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少主的房中。
他倚躺着,脸色更苍白了些,阴沉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
“过来。”他探起身,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得没有什么温度。
“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冷淡注视他。
他也静静看我,良久,眯起眼睛,“后悔没杀我?”
“无妨,或许还有机会。”我笑笑,等着看他假惺惺又有什么新法子来羞辱我。
他纵声笑,“萧綦杀人如麻,娶的王妃倒是心慈手软,有趣,有趣之极!”
我一笑,“将军自该为国杀敌,我虽不愿手染血腥,若逼不得已,也在所不辞。”
他冷笑,“你很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住唇,抑制心中羞愤,怕被他窥去了半分窘态,冷冷道,“在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笑得幸灾乐祸。
“你非我,怎知我委屈。”我扬眉一笑,“我的夫婿为国征战,光明磊落,又不是鬼鬼祟祟小人专与妇孺为难,有什么可委屈的。”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当弃妇当得如此甘愿,好生下贱。”
我怒极反笑,“仇人有妻如此,你也无需嫉妒。”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险行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就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不时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伤病时好时坏,性情也乖戾无常,时而恹恹安静,找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同我说,像忘了我是仇人的妻子;时而阴郁暴躁,动辄斥骂下属,责罚甚重。
昏睡时,他偶尔会呓语,眉眼间流露无助脆弱,像换了个人。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这人却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近两日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草草补上的窗户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手背被划出血痕。
“还想逃?”
他不知几时醒转,倚躺在炕上,斜眼冷冷瞧着,以为我又想弄破窗户逃走。
我懒得应声,用力将窗掩好,皱眉看着冒出血珠的伤处。
“你过来!”他喝令。
我只得过去,在离他一步之外小心站定。
他却抓起我的手,看了眼,竟低头张口吮上冒血的伤处。
男子嘴唇的温热印上手背,我惊得猛抽回手,下意识地甩了甩。
他脸色一寒,睨着我,“不知好歹!”
我的脸却热了,羞恼窘迫,低头看手背,只觉被他嘴唇吮过的地方火辣辣,恨不得剜去。
他盯着我这模样,突然间莫名其妙大笑起来。
“少主?”门帘掀动,小叶探身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不定。
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欲语还休地望了他。
他大怒,抓过炕边药碗,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惊骇失色地退出,眼中仿佛有泪。
我远远避到屋角,看着这人,觉得像在看一头被困的野兽。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却也恢复大半。
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药呢,我要服药!”他厉声问。
我转身向门外走去。
“混帐,我叫你走了么?”他怒道。
“刚才碗被你砸了,服药总要有碗。”我头也不回地驻足门边。
身后沉默片刻,传来冷冷一声,“在你眼里,我很肮脏?”
我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说我嫌恶甩手的举动。
“男女授受不亲。”我只得这样回应。
他没有作声。
仿佛有窸窣之声,我正待回头,腰间蓦然被一双手臂环住,身子被圈入他怀抱。
“你是说这样么,这样才叫男女授受……”他贴在我耳边恶毒地笑,“王妃想来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
我惊怒交集,一时间止不住发抖,却又被他圈住动弹不得。
语声都哽在了喉头,所有的悲酸、愤怒、委屈,陡然在心底爆裂开来。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被劫至今已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
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如今还要忍受此人的轻薄凌辱。
愤怒已到极处。
我。
“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守身如玉,还是处子身?”他扳转我身子,迫我仰头看他。
我拼尽全力,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甩上他的脸。
他一震,侧了头,苍白脸上浮现红印。
他缓缓回首,冷冷看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
“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胸前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撕开。
我浑身战抖,“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萧綦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裸露肌肤滑下。
“你无耻!”我拼命挣扎,鬟髻散乱,头上唯一的凤钗松脱。
凤钗被我反手抓住,绝望中,我咬牙握紧发钗,全力向他刺落——
钗尖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血肉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
手腕被他死死钳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目中杀机大盛。
腕上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冷汗透衣,终于失声痛呼。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果然还是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恨声道。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像杀气又像绝望。
我闭上眼睛,等候死亡降临。
肩上一热,锐痛传来——
他竟低头在我裸露于外的肩头咬了一口。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手攀上我颈项缓缓摩娑,“这伤痕便是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以后都是贺兰箴!”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
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
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此人竟是疯魔了。
他若真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怕是要失望了,比我还失望。
一天天等待救援无果,我渐渐想到,也许我的生死,豫章王是全不在意的。
我只是他与门阀世家联姻的一枚棋子,死便死了,大可另娶一个。
蜷缩在地窖里,我只对自己说——如果还能活着逃出这里,我会立刻去见豫章王,向他求取休书一封。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将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她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
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有几个女子畏畏缩缩被押在一处,也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
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活不下去,求您放我回家吧!”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就放你回来,要不然,现在就打死你!”
有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也作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些都是私娼,一同押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的。”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放下,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纷乱如电。
原来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此去宁朔,就到了萧綦的眼皮底下,他们终于要与萧綦白刃相见。
萧綦,我的夫婿,睥睨天下的大将军,果真能来救我么……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笑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壁。
贺兰箴伸手来扶。
我往后缩,冷冷躲开他。
“我就如此可嫌可憎?”他望着我,莫名自嘲地一笑,“你不是说,我没有错么,那日听你这样说,我是很欢喜的……想不到除了母亲,第一个这样对我说的人,竟是你。”
我是对他说过,为国复仇没什么错。
这句话在我看来平平无奇,为何对他却如此特殊。
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从前我做甚么事,说甚么话,都被人奚落呵斥;旁人打我,我若还手,也是我的错。只有娘每次都搂了我说,箴儿,你没有错……”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往事,我蹙眉听着,有些酸楚。
他目光迷离,“那日,你这样说……我就想起了娘亲,以为是娘在对我说话呢。”
我心念微动,低低问,“令慈可知道你如今所作所为?”
他一僵,冷道,“她已过世很久了。”
我不知再说什么是好,默然垂目。
“她总是叫我箴儿。”他忽然问,“你娘叫你什么?”
“阿妩。”我如实答了,旋又有些后悔被他知道。
他长眉微挑地笑起来,眼底阴霾顿化春水。
“阿妩,阿妩。”他低声念了两遍这名字,声气温存和缓,“真是好听。”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的温柔男子,和阴骛易怒的少主,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相安无事。
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
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朝廷为嘉赏如此奇功,遂将这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想象当我踏上宁朔,将会面对什么结果——萧綦,我与他,会在怎样的情形下会面么,他会如何应对贺兰族人的复仇,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也许是因我表现顺从,贺兰箴对我的敌意似乎淡了,一路上不乏关照。
唯独小叶,稍有机会便对我厉色恶语。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坐到桌前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一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你也配口口声声提少主,以为我看不出,你这贱女人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眼里像要射出刀来。
“不要脸,不要脸的贱人!”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
我心头一颤。
莫非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了。
“贺兰箴或许改变主意呢。”我扬眉,挑衅地激怒于她,“说不定他看上我,不忍心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凭你就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她的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我不再作声,寒意却从心底涌上……三天之后,一旦入城,只怕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不能糟蹋了这么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拿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去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火舌迅速舔上屋顶,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我折身夺门而出。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边房间,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很快身后传来呼喊声,“走水啦,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头,散发遮面,趁乱朝大门奔去。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娘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将我扭住,扭得肩头奇痛彻骨。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偷偷打量方才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这小娘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凑近了瞅我,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疯不疯不打紧……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悲欣交集。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的时候,伸手来捏我下巴,趁机紧紧盯了我一眼——我猜,他是借此暗示,救援就在这两日便到。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已知道贺兰箴的行踪,知道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
原来他派来的人早已悄然潜入,盯着贺兰箴一举一动,伺机制敌。
豫章王萧綦,我所嫁的夫婿,到底没有令我失望。
掌心里因紧张出了一手的汗,心口如有风云激荡。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本以为身入绝境,孤立无援,不再冀望于他人施救。却在最绝望处,霍然一线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敢指望的那个人,在最紧要时出现。
我咬住嘴唇,强忍酸楚欣喜,心中再无惧怕。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眼前,总觉似曾相识,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
出发那日有个大汉鞭打一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我周身一僵,膝弯却发软。
原来在草场,他们就已被萧綦的人盯上。
从我被劫持到边关,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贺兰箴的人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却在不动声色看着,只等他们入瓮。
萧綦在想什么,既然早就能将我救出,却为何按兵不动?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随时可能遭受凌辱折磨。
他竟一点也不顾惜我的安危,放任他名义上的正妻受困敌手。
周身阵阵发冷,我茫然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蓬发污面,异常狼狈,鬓发间犹有烟火燎到的焦迹。
贺兰箴并不看我,目光只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小叶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奴婢失察,被她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烈性的女人,很好,我喜欢。”
我冷冷与他对视,心下镇定,无所畏惧。
他睨了小叶,“你这一时疏忽,几乎坏我大事。”
小叶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伏地瑟缩。
贺兰箴漠然道,“不是我不怜惜你,总要教人都知道,做废物是个什么结果……索图,废她一条臂膀便是了。”
小叶一颤,脸色死灰,双目空洞地望着他。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鹰爪般的手将她肩头拿了,反手抽刀,森然刀光高高扬起。
“不,不要!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砍我的手——”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过来,挣脱了钳制,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砍下。
“住手!”我叫道,“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欺凌女子?”
贺兰箴侧首,冷冷睨了过来。
“火是我放的,与她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怒视他。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阴冷地一笑,“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这人说到做到,果真把我留在他房里,由他亲自守着。
虽共处一室,贺兰箴却没有再滋扰我,倒让人抱来棉絮铺在地上,他盘膝席地而坐,闭目入定。
我不敢在他的床上入睡,半寐半醒,凝神警惕地捱过了一夜。
天色一亮,人马上路,直奔宁朔。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近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萧綦所在的宁朔。
这念头让我陡添了勇气与安心。
——终于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这名字,就是那簇火光,远远照耀。
随着车轮滚动,将我带到宁朔城下,带到他所在的这方土地,我竟第一次有了企盼,盼望见到他,无论何地、何时、何种境况。
到了人声渐杳处,我被推下车,立即被罩上风帽。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穿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
我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这一整日,小叶寸步不离左右,门外有护卫看守,贺兰箴却不见踪影。
看来平静如死水,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你站一天不累么?”
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同小叶说话。
她不睬我,目光相触依然冰凉。
我叹了口气。
“我欠你一份人情,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
我想笑,却笑不出,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过往十八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参见少主!”
门外忽有动静。
我忙拉过棉被挡在身前,遮住来不及整理的衣衫。
门开处,贺兰箴负手迈了进来。
身后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他进来也不出声,只看着拥被坐在床上的我,面目隐在夜的暗色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然后他走近床前,拂了拂袖,“你们退下。”
“少主!”
小叶似乎发了急,屈膝跪下,“奴婢大胆,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小叶身子一抖,颤声道,“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她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若少主为女色所迷,坏了复仇大计,怎对得起贺兰氏的血海深仇!”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多谢你尽忠。”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倒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你……”我惊怒交加,难以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仿佛不染纤尘的人,竟能对一个忠诚于他的弱小女子下得去手。
他只掸了掸衣袖,“来人,将她拖走。”
门外护卫进来拖走了小叶。
临去前,她目光涣散,仍凄然望着贺兰箴。
贺兰箴来到床边坐下,用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摸我的脸。
我僵住,退无可退,周身泛起寒意。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明天就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他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眼底有真切悲哀。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逼近我,紧望着我的眼睛,逼得越来越近,“不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的,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恻,有如疯魔。
然而他口中的“所爱”,令我怔住。
“你配做我的女人,又凶又美又坏。”他抬起我下巴,痴痴看,“假如我不是贺兰氏的王子,不是你们的仇敌,你会不会……没这么厌恶我?”
“我厌恶你,与你的身份无关。”我看着他美得妖异的眉目,果然应当是一位王子的面容,“我只厌恶你欺辱弱小,迁怒无辜,一心只想杀戮报复。”
他并未恼怒,眼里有些悲哀,“我生来已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命。”
我想反驳,却一时不知能用什么话来反驳,那是一种怎样惨烈的际遇,我一无所知。
他的目光流连在我脸上。
“你可知道我是怎样活下来的,不狠,不先下手,就会死在别人手里。没有人会对我心慈手软,除了娘亲,除了你。”他垂目苦笑,“你们都有很软的心肠。”
眼前的贺兰箴陌生得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那天拿着刀,想杀我的时候,丝毫没有怯懦,你是敢杀人的,我知道……但你没有,就那么一点软软的眼光,像娘亲一样美,那时候我几乎愿意死在你刀下,知道吗。”
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我听得到他胸膛下的心跳急乱。
这一刻我没有挣脱反抗,安静顺从,在他最心软脆弱的时刻,放软了语声唤他的名字,“贺兰箴,不是没人肯对你好,你若是好好去过安宁日子,总会有许多女子温柔陪伴……”
他打断我的话,微笑凝望,“我不要许多女子,我要你,还要你夫婿的人头。”
从头到脚的寒意,令我僵了半晌,只得冷冷一笑,“即便杀了萧綦,你的国也回不来,无非搭进更多族人的命,令他们为你陪葬。”
残忍冰冷的笑意,像一层夜雾在他漆黑的眼里泅散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不敢得罪突厥,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过得贫苦艰辛。有一年女儿病得快死了,她带着儿子去向昔日皇族的亲眷求救,他们却指着那男孩子骂孽种,将她赶走。谁知过了多年,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抢走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他唯一的儿子战死,没了继承人,才想起当年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孽种。”
我沉默。
“那孩子被抢走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头,抑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也被击败,向北方溃逃。那孩子以死哀求,突厥王子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一顿,瞳孔骤然收缩,道出最惨酷的一幕,“他去晚了,只晚了一天……贺兰王都已被萧綦攻破,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全部处死,妇女婴儿无一幸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听得喘不过气,眼前浮现那可怖的一幕,仿佛看见一个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战祸里人命如蝼蚁,上至皇族,下至平民,概莫能免。纵然萧綦没有屠杀平民,平民也受池鱼之苦,受害最烈。哪个将军手上没有血债累累,谁的功勋不是白骨堆积。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在这世上仅有的牵挂,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
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我无言以对,满口满心都是苦涩。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背负一身伤痛,不是不可怜。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我的家国。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惊魂
姑姑曾说,每个人都藏有最珍爱的过往。
这一刻我想起她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皆有坚持,皆有珍爱,一旦遭人侵犯,必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
换作是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也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你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没有。”我垂眸,怅然一笑,“我没人可恨。”
平生负我弃我者,却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然而我抬首直视他双目,“如果有朝一日,你统领大军南征中原,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良久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你若杀我,何尝不是伤及无辜?你有母亲姊妹,我也有父母兄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私怨。假若你认为自己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错?”
“住口!”他暴怒,扬起手,掌风掠过我脸颊,却没有落下。
他仿佛极力克制着凶戾,双目赤红,杀机大盛,“你一心只想为萧綦开脱,不知悔罪,你们中原人个个虚伪狡诈,男子皆可杀,妇人皆不可信!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踏平中原!”
我被他逼到墙角,后背抵在壁上,退无可退。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清清楚楚明白过来——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永无休止。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
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俯身逼近,捏住我的下颌。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我死不足惜,你却不会得逞。”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他的手探进我衣襟,慢慢挑开衣带,嘴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不如先将你变成我的女人,等我杀了萧綦,你便不用守寡。”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嘴唇被自己咬破,这痛楚,却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将我重重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如死一般凝住了。
僵持良久,他缓缓起身,再未看我一眼,离去的背影僵硬森冷,像个了无生气的活死人。
又是一日过去。
算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全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日子被折磨出的累累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不想以这副落魄狼狈模样出现在萧綦眼前,哪怕是看见我的尸首,也要洁净体面。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幽魂般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从容站起,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抬起我的脸。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今日之后,若你不死,我不死……我便带你回大漠……”他满目恍惚,似有一瞬不忍。
“即便是我的尸首,萧綦也会夺回,你什么也带不走。”我淡淡回答。
他的手僵住,一瞬不瞬看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进来,将一只黑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一只手搭上那匣子,眼角似在微微抽跳。
“少主,莫误了时辰。”虬髯大汉低声催促。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手上颤了颤,蓦地掀起匣盖。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缓缓取玉带在手,似要给我束在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的触碰,隐隐觉察那玉带隐伏着危险,似一条毒蛇将我缠绕。
虬髯大汉上前将我制住。
贺兰箴双手绕上我腰间,嗒一声扣上玉带,掌心轻轻摩挲上来。
“自这一刻,你最好别再妄动。”他笑着,面色却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可以祈求上天,助我一举斩杀萧綦,那样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徽依稀是兵部钦查使的徽记。
难道,他们要假扮兵部钦查使的护卫混入军营?
我一惊非小,隐隐有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手腕牢牢扣住,“跟着我走,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宫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俨然侯门贵妇。
我心头惴惴,猜她是要假扮成我,去接近萧綦。
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一定是兵部钦查使的印信。
见火漆虎贲令,如见兵部钦查使亲临。
果然,通过了关卡,便见到钦查使的虎徽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朱红虎纹映照着猎猎火光。
过了最后一道关卡,竟是北疆大营的校场。
校场依山而建,场外广阔林地,至通向山脚。
场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记得叔父讲过,每有兵部钦查使出巡边关,便要举行阅兵演练,在校场燃起烽火,主帅升帐点将,主将登台发令,六军将士列阵操演,向钦查使显示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夜色中,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披着黑色斗篷,披风上有钦查使护从徽记。
“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查使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
对方为首一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安排妥当,一旦动手,即刻接应。”
“有劳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我看着那一行人擦身而过,如魑魅隐入暗夜。
一时间全身生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
果真有内应,这内应竟还是钦查使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晖州,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
我一直惊疑贺兰箴何来通天之能,却原来背后另有内应。
勾结贺兰余孽,挟持王妃,谋害豫章王,不惜与萧綦和王氏为敌——这人何方神圣,竟有这样的胆子,贺兰箴又用了什么好处,诱他亡命至此?
贺兰箴真有这样大的能耐,还有背后另有主谋?
内应是混入钦查使手下的,还是钦查使本人?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校场,进到场外那片林地。
林中有开阔地,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四下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人阻拦我们这一列“钦查使”的人。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苦苦等待时机。
我被贺兰箴带到一个设在高处的哨岗,随众人隐伏下来。
天色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在晨光中渐次清晰。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
校场四面赫然出现了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地面,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点将台上,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骑墨色神驹,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藩王服色的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朱红袍,高冠佩剑。
那就是萧綦。
他再一次远远进入我的眼中,如城楼上初见,却已天地迥异。
我眼前骤然模糊,有泪水涌上。
“主帅升帐——”
号角声呜咽高亢,六军将士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远远传来,“钦差使徐绶代天北巡,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
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雄浑百倍,令我震慑得忘了置身险境。
身侧贺兰箴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面色越发凝重肃杀。
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接过巨弓在手,张弦如满月,一支火矢破空飞去,正中烽火台上柴堆。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萧綦拔出了佩剑,寒光划过,直指天际。
座下通身漆黑的神骏战马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场下陈列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一条笔直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钦查使徐绶紧随在后,双双驰入场中。
徐绶,会是那个与贺兰箴暗中勾结的内应吗?
此刻眼见他跟随在萧綦身后,我心急若焚,恨不能奔到他面前示警。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咬唇,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挥动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便在此时,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一字横开,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向我们藏身的林地驰来。
徐绶被围在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四下重盾甲兵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催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贺兰箴失声低呼。
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耳中嗡嗡,几乎立足不稳。
顷刻间惊变陡生,校场上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徐绶驻马而立之地,被炸出一个深坑!
外围甲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
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拿通身漆黑的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如有惊电划破长空,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血气翻腾。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森然发令。
“少主不可,萧綦已有防备,我们只怕中计了!”虬髯汉子急道。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狞然笑道,“今日大不了玉石俱焚!”
身后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终究长叹一声,“属下效死相随。”
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远远传来,“贼寇行刺,死罪当诛!”
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众将听令,封锁四野,遇寇杀无赦!”
全场齐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刀光乍现,纵横如练,杀气织就天罗地网,罩向萧綦一人一马。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快得不可思议。
然而比这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
寒光森然的重甲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一列重盾甲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迅疾如电,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
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长刀挟风,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我没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看到一道惊电,一片雪光,一抹耀眼的肃杀。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卷如云。
身后一蓬血雨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这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烽火台下传来。
我一震,望向烽火台上,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而出,身侧一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有毒的诱饵!
那人厉声道,“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拼尽力气呼喊,“不,那是假——”
话音骤断,再也发不出声,我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了下颌。
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你很想救他?我倒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他箍在怀中。
“很好,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箴冷笑。
我被那一掌掴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听见这句话,心中震动,挣扎抬首望去——
只见萧綦一人一骑,竟果真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了他。
不,那是假的,那不是我!
我惶急得一阵眩晕,在贺兰箴手中拼命挣扎。
然而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持盾士兵,叠作盾墙挡在萧綦身前。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遥指高台,悍然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他的绝决魄力,也为他的冷酷无情。
宁作玉碎,不受胁迫,好个豫章王。
可那是他的“王妃”,那是“我”,他竟毫不在乎“我”的死活。
“他连你也格杀勿论……”贺兰箴恨声,却带着恶毒笑意,扳起我的脸,迫我看向前方,“你果然只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救下来的是人是尸,他不在乎!”
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心底。
他说得不错,我只是棋子罢了,死活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泪意被我咬牙忍回。
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队后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攻上,迅捷勇悍如尖刀,饶是贺兰死士拼死抵挡,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步步退缩,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一箭破空之声撕裂云霄。
三年前犒军初见,也是遥遥一眼,也是这般雄姿英发……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
猎猎长风吹乱鬓发,我闭上眼睛,凄楚如潮水淹没心底。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当先攻上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策马驰向前去,没有护卫,只一个持长枪的银甲军紧随在侧。
贺兰箴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发不出声音,这一刹那,悲哀地记起,萧綦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
“她不是王妃!”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蓦然大喝,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假扮王妃的小叶不退反进,扬手又是两道寒光射出。眼见那银甲将军闪避不及,剑光乍现,萧綦一剑横削,击落飞刀。银甲将军反手一枪刺倒了小叶。
“留下活口!”萧綦大喝。
左右一拥而上,便要擒下小叶。
小叶一声凄厉长笑,翻腕将最后的飞刀扎进自己胸膛,“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她扑倒,血溅黄沙。
未待我看清眼前变故,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
他紧紧挟了我在身前,催马扬蹄,冲向校场。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这里——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
萧綦抬手,众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紧贴我的身躯僵硬紧绷,在这一刻微微发颤。
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失去镇定,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的语声如冰。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面无表情,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在我脸上。
他对贺兰箴连眼角也未抬一下,像是全未将他放在眼里,只凝目看我。
贺兰箴捏起我下巴,掌心汗出,指尖发颤,却笑得轻慢,“这次看仔细了,真真假假,要杀要救在你一念之间。”
萧綦的目光锋锐更甚他的剑光。
我极力想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
时隔三年,真正的初相见,竟在这般境地。
此刻他以怎样目光如何看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四目相对,万语千言,只成缄默。
贺兰箴将那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萧綦身后的弓弩手也早将弓弦拉满。
“王妃……”那银甲将军欲言又止,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我认出他,是大婚那日在喜堂上被我怒斥的那个人,犹记得他的名字是宋怀恩。
我对他微微一笑。
萧綦的目光幽深,望向我,竟像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种被灼痛的快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
这样问,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
贺兰箴一字字道,“其一,开启南门,不得追击;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
萧綦沉声问,“仅此而已?”
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贴在我颈上的匕首闪动寒光。
六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缓缓抬起右手,“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于生死交关之际,匆匆一眼,仍是来不及看清萧綦的样子。
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羊肠小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好这条退路。
“少主,萧綦跟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勒缰,回马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莫非萧綦贪生怕死,没有跟来?”虬髯汉紧张问,有些慌了神。
“他一定会来,留心伏击。”贺兰箴冷冷道。
是的,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来。
我狠咬住唇,压下心中纷乱。
原以为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没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萧綦现身,带来生之期待,也带来忐忑惶恐。
这一刻,我丝毫不怕刀刃相挟,却害怕被放弃。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各自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贺兰箴颔首,扬鞭催马,疾驰向前。
山路越发险峻,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蓦地听见他说,“抓紧我。”
这三个字,令我一怔……花月春风共少年,昔日我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一时恍惚,酸楚不能自持。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勒住缰绳,“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难镇定——难道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死也不得死在中土么!萧綦怎么还不来,他不会将我放弃,他不是那样的懦夫!
贺兰箴在我耳边切齿道,“既然他不要你,跟了我去塞外也罢。”
轻飘飘一句话,刺中我心底隐痛,刺得恨意如烈火勃发。
我咬牙,“就算今天他不杀你,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
贺兰箴厉声长笑。
笑声未歇,劲声破空,尖啸而至!
惨呼,溅血。
一名负弓善射的随从,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这垂死的人,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少主小心!”
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俯低,将我紧紧按住,拔刀怒喝,“他在东南方向!”
虬髯汉反手抽出箭来,张弓开弦,对准东南方。
我拼力大叫,“小心——”
嗖嗖连射三箭,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在那里!”几名护卫纵马冲了出去。
虬髯汉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一箭之力,竟将冲在最先那人,从马背掼倒,一头栽下来,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那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跃下坡顶,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的萧綦,横剑在手,甲胄光寒,风氅如鹰展翼。
一人一骑,挟风雷之势,仿如血池修罗。
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
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萧綦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刀剑交击之间,金铁声划破长空。
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只见刀剑寒光,看不清激战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身上钳制却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贺兰箴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浓重血腥气。
“贱人!”
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滚落马下。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大振。
腥热冲上喉头,我呛出一口血,每吸一口气都痛彻心腑。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被贺兰箴挟住,摇摇欲坠,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杀机仿佛溢满紧绷的每一寸身躯。
对峙间,山风呼啸,林涛有如杀声阵阵。
贺兰箴森森然一笑,“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纵身大笑。
笑声中弥散的杀机,令山风也凝结成冰。
萧綦振腕一抖长剑。
贺兰箴的手滑向我腰际,扣住了玉带机关。
我悚然惊呼,“不要过来!”
语声落,两人身形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
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了——
说什么玉石俱焚,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却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银丝自断,引发磷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他则全身而退。
我霍然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阿妩,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大盛,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儇——”
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
萧綦只抓住我半幅衣袖,见势不顾凶险地探下身来,欲抓住我的手。
“别碰我,有磷火剧毒!”
仰头望了他,我颤声道,“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萧綦脸色一变,竭力伸出手来,“别乱动,抓住我的手!”
我决然摇头。
“好一对同命鸳鸯!”贺兰箴狂笑,扬手将银丝一扣,“罢了,我们黄泉路上再决胜负!”
我骇然,见腰间银丝急速收紧,机关一触即发。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道,“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目光凌厉不容抗拒。
生死一念间,我将心一横,奋力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传来断裂的脆声——
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的声音,原来也脆如碎瓷。
滚烫猩红溅上我的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一团鬼火般的幽绿磷火毒焰,堪堪在身后爆开,随他那声惨呼,一同飞堕桥底深渊。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地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坚实温暖的怀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
是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被萧綦一剑斩了下来。
“王妃,没事了。”
萧綦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已力竭虚脱,张口欲言,却呛出一口腥甜,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见到处是血,天地一片猩红,旋即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我压了下来。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我在血海中浮沉挣扎,神智渐渐清楚,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周身痛楚无力,稍稍一动,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双温暖的手,抚在我额头;又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着这声音,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线模糊光明,我慢慢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缓缓呼吸,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场噩梦真的过去了,此刻安然躺在床榻上,我已经安全了。
回想起梦里,血光剑影,生死顷刻……纵身而下,身在虚空……千钧一发,刀锋掠鬓,那双温暖坚定的手将我从黄泉路上夺回人世……我蓦然一颤,口中犹有血气的腥甜,喉中干涩欲裂,不禁低低呻吟出声。
垂幔外有人影晃动,低沉的男子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她可是醒了?”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见好转,性命无虞,只是尚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答道。
“已经两天了,她身受内伤,经脉受损,当真无性命之忧?”那声音透出焦急,竟然是萧綦。
“虽是伤在要害,但未损及心脉,王妃脉象微弱,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了抬手,想掀开垂幔,却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又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隐隐有些熟悉。
“此番大意轻敌,想来后怕,险些害了她。”萧綦的声音低沉,透着愧疚,“枉我驰骋疆场,半生戎马,却牵连她一个弱女子,受这样的罪。”
“如今王妃已平安,王爷且放宽心,守了这几昼夜,您都没怎么歇息。”
“她没醒,我不放心睡。”
“王爷这是……”
萧綦低笑了一声,“怀恩,你欲言又止甚么?”
“末将只知,关心则乱。”
外头再无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屏风上,侧脸起伏鲜明的轮廓,坚毅如凿。
他的身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屏息,一时竟怕被他看到脸上滚烫的红潮。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萦绕心头,滋味莫辨。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心里怦怦急跳。
他沉默伫立在床前,隔一道素帷仿佛在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怦然,一时屏住呼吸。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他语声沉缓,“我有负于你,不能妄求宽恕,你若肯给我机会弥补,便请开口;若不能,萧某也不再惊扰,待你伤好,便送你回京休养。”
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负”,一开口便将姿态放到了低处。
我还未想好怎样面对往日恩怨,他却已为我定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选择原谅,或是离去。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酸楚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等待。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
我该对此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竟有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这陌生又亲近的身影,万千慨然,无从启齿。
他却叹了一声,不掩落寞,僵立片刻,转身一言不发而去。
“萧綦。”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你……站住!”
他身影一顿,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亲手掀开床帷。
眼前光亮一盛,我抬眸,直落入一双灼人深邃的眼里——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稳。
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令我失神。
此刻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淡难看,不由转头向内,羞于被他看见。
“别动。”他蹙眉,俯身按住我肩头,急忙传唤大夫。
大夫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
侍女端了药上来,欲将我扶起进药。
他亲手接过药盏,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脸上发烫,低眸不敢看他。
他笑了,“你我早已成婚,不必羞怯拘礼。”
为何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一时暗恼,倔傲心起,抬头看向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样子,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竟也是个轩昂不凡的伟男子。
“看清了么?”他看着我,不掩揶揄。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别过脸,“蜜酪呢?”
“什么?”他愕然,我也一呆……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酪。可此间哪里去寻,想起母亲、父亲和哥哥,想起家中种种,我低头,泪水不争气地涌上。
泪水滑下脸颊,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傻乎乎落了泪。
他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我低头躲避,眼尾仍被他手指抚过,隐隐感到指头硬茧的摩挲。
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好转,便不疼了。”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浓浓暖意从他掌心透来。
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我睁开眼,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变成了萧綦的眉目。
此刻抚着我额头,握紧我手的人,是我已嫁了三年,却初相见的夫婿,再也不会是子澹了。
酸楚袭上心头,比伤痛更难捱。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那叫宋怀恩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只说王爷军务繁忙,要我静心休养……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我只想知道,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
再者,便是贺兰箴的下落。
那日贺兰箴断腕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
我随他一起跃下之际,满怀与之俱忘的恨意。
想来我是恨他的,一路上的屈辱折磨,均拜他所赐,至今伤痕累累,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昏迷的噩梦里,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手腕……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
然而,他狂怒之下的一掌,并未下足狠手,到底手下留情。
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恨意不觉淡去,徒留怜悯。
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继而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目睹这样的血腥也没昏厥过去。
钦查使串通贺兰余孽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药给我。”萧綦顿了一顿,又道,“都退下。”
侍女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激得我一颤,全身血液似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肆无忌惮地笑看我,突然目光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痛得蹙眉,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脸上笑容敛去,寒声问,“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怎样。”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气慑人。
我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我看看。”萧綦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凛冽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你同突厥人……”我惊得呆住,掩口不敢说后半句。
怎能相信与突厥多年恶战的豫章王萧綦,竟会与敌方王子合作。
可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会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你怕我?”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如今却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
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我恨你。”我抿紧唇角,耳后却发热。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就这么承认了,我倒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用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迫住我,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直视他,手掌火辣辣,心中畅快,积压许久的郁愤,终于宣泄而出。
“多谢王妃,如今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似笑非笑道,“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移向胸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你转过脸去!”我羞窘,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你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若,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我一笑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茬,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澹……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还来得及么。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萧綦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忽兰,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绶已死,贺兰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忽兰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突厥王子。
或者说,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忽兰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贺兰箴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萧綦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贺兰箴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贺兰箴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豫章王萧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只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仍对他一无所知。
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铁血铸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介武夫,岂能做到这一切。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望着他月色下的身影,仿佛看见一代英豪将要叱咤风云,虎视天下。这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然而思及贺兰箴的怨毒,我忍不住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萧綦淡淡笑道,“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英雄当如是。
“你敢放他走,自有再制住他的把握,放虎归山不是为了打虎,是为驯虎。”我由衷感叹。
萧綦笑而不语,负手深深看我,眼中不掩喜色。
“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竟令我微微红了脸。
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担心贺兰箴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意味深长。
我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拿错了壶,这只壶是空的,而我茫然无觉兀自倒了半晌。
他笑着,也不说什么,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这一杯茶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以茶代酒,补上大婚那日,我该当面向你赔的罪。”
我望着他的眼睛,往事重回眼前,苦楚依旧。
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唇角紧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默然良久,沉声道,“当日情非得已,我亦歉疚。”
时至今日,他仍在说情非得已,不肯承认当日骄横。
我抬眸,冷冷道,“就算突厥进犯,急待你出征,未必就差那一时半刻。”
萧綦眼底异样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咄咄怪事。
我气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
萧綦沉默,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当日没有告诉你别的?”他沉声问。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也好,不论你愿不愿意接受,知晓真相总是公平些。”
我咬唇点头。
他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你可曾想过,大婚那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出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骤然抽了一鞭,心口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仿若在说一段无足轻重的闲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国丈的空名。
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萧綦转身,迎着我的目光,眼中有些不忍,“是我密见皇后与左相时议定的。”
他不必直言,我已明白,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他人赶赴宁朔,接掌军权。待大婚之后,皇上便要将我留困京城,架空兵权。此事是皇上与右相合力谋定,隐秘迅捷,待我得知风声,已经是大婚当日。左相当机立断,调遣禁军,连夜开城让我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令朝廷削权之计落空。所以从那之后,我便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我恍惚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萧綦揽住我肩头,将我紧紧拥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有泪水决堤。
身上骤然一暖,我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说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
他回转身,蓦地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微微胡茬轻扎着我,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出嫁时一般大。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北方人家的深宅,却又有几分像是官衙。
“王爷日常都住在这里?”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想了想,迟疑点头,“有些时候王爷也住在军营里。”
我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造王邸。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王爷总是忙,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玉秀侧首想了想,“偶尔闲了,会与宋将军、胡将军他们饮酒下棋,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她们乍见到我,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作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素净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窒住,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竟忘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抢在我之前开口,“玉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蓦地,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玉儿?”我含笑道,“我到来后,起居是由你备办么?”
她略抬了眼角,“侍候王妃是奴婢的本分,只怕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口齿,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
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她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迎上我的目光,她呆了呆,目中有惊羡之色。
“好标致的丫头。”我微微一笑,“正愁身边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
玉儿面红耳赤,像受了极大羞辱,提起声气道,“回禀王妃,奴婢是在王爷身边服侍的。”
我挑了挑眉,“哦,王爷身边的丫头,是差遣不得的?”
杏儿一僵,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问玉秀,“王府里可有这样的规矩?”
玉秀脆生生答道,“回王妃的话,不曾听过有这规矩。”
玉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玉姐姐鲁莽无知,并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笑,“我喜欢知轻重的人,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跪在地上的众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噤若寒蝉。
我转身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抿了唇,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再不敢开口。
胸口像堵了一团火,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是我愚钝了,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萧綦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妾室,更遑论风流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姬相伴;嫂嫂进门,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都无法平息我的恼怒。
分不清这心绪,是恼怒,是不屑,还是什么。
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往日子澹在我身边,绝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不像太子哥哥左拥右抱,东宫姬妾争宠闹得不成样子。那时我还懵懂,却也断然想,日后嫁了人,绝不许他再纳别的女子,不许旁人分享我的夫婿。
可那是子澹,是与我青梅竹马的人,我眼中只有他一个,他心中也理当只有我一个。
萧綦不一样。
我与他又不曾两情相悦,不曾两小无猜。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成婚三年不相见,他独居在外,另有妾室再寻常不过——纳多少姬妾都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转念至此,我自嘲地笑,心口却有莫名苦楚,有苦亦难言。
我倚了廊柱,抚了胸口,兀自苦笑出声。
玉秀慌了神,“奴婢说错话了,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不,我不在乎。”我摇头,只是笑,说着自己也难相信的话。
“奴婢不该多嘴的,都是奴婢的错!”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是真为我担忧,越发令我心酸。
这里有我的夫婿,是我名义上的家,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小丫头在意我的喜怒。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眼前一切越看越觉陌生,哪里才是家。
我想回家。
可又该回哪里去……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低头掩住了脸,隐忍心中凄楚,强抑懦弱的眼泪,任由玉秀怎么唤,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的拉扯我袖子,在我身侧匆匆跪了下去。
我抬头,见走廊尽处,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眼角一点泪痕。
今日他未着戎装,穿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显得清峻轩昂。
“怎么不在房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关切言语,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低下目光,“有劳王爷挂虑。”
他一时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良久缄默。
咫尺疏隔,说什么也乏力。
我敛首为礼,转身不顾而去。
回到房中,胸闷气乏,小睡片刻,却辗转难以入眠。
闭了眼,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想起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满心悲酸无奈。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玉儿和青柳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我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卢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卢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有数。
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
萧綦忙于军务,身边幕僚副将都是一群男子,长久没有女人打理王府内务。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两年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常年征战在外,很少亲近女眷。那玉儿与青柳虽有侍寝,却无名份。只因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以萧綦的年纪身份,在宁朔之前,想来也有过别的侍妾。
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
我问玉秀,玉秀却还年少懵懂,红了脸答不上来。
我苦笑,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姬妾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
卢氏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我几时说过要责罚?”我闲闲一笑,“这话是怎么传的?”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懒懒道,“你将人领回去罢,这里没甚么责罚可领。”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垂首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低了声气,弱声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沉默,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这结果,本也在我意料之中。
萧綦不是那多情之人,不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身份显赫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难免心起狐悲之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改,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不再多说一个字,冷冷垂目。
“奴婢明白了。”卢氏面色如土,僵硬地叩下头去,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受些责罚,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低头端详自己修削的指尖,微微一哂。
我不会给他丝毫机会再看低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便被带了出去。
庭外传来玉儿与青柳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生错命,选错路,遇错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
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我的铁石心肠,强横手段……我不是什么善类,生来骨子就流淌着权臣世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尊严,忤逆我的意愿。
即便萧綦,也休想在我这里看到妻妾争宠的戏码。
这个姓氏和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
身为女子的自尊,更不允许我接受一个被分享的男人。
——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
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有再跟萧綦说过一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拿过一件外袍将我裹住,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
我一阵瑟然,蓦的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赤脚踏在地上。
萧綦看着我散发赤足的模样,却是莞尔一笑,重新将我抱回床上。
他凝视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淡淡一笑,旋即站起身来,“你我之间,也再没有旁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着他背影,过了好一阵子,仍觉他的气息还萦回在四周。
进退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都安置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至青柳家中,够她做嫁妆,只是玉儿不知好歹日日吵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打断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
我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
卢氏说,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卢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见好了,还将王爷冷落在旁,只怕于礼也不合……”
我转头掩饰脸上的发热。
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每晚都来探视,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夫妻闺中之事……”
我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不知主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
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
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盖有我家徽的漆封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
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
或许他早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默然垂眸,心下黯淡。
萧綦也不作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既然你我已是夫妻……”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漫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知道我在家时的乳名?”话一出口,我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阿妩亲启”。我不觉莞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
缠绵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浓的绿,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从不知道,这塞外的牧野竟能辽阔至此,比之皇家猎场何止数倍。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萧綦带我出城,来看这壮阔边塞,无际旷野,来看他一手开拓的疆土。十年之间,我们脚下还是突厥的疆土,这肥沃美丽的绿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宁朔一役,萧綦大破突厥,将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余里,直抵霍独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萧綦扬鞭指向远方,“那就是霍独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顶积雪万年不化,从未有人能攀过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传,那峰顶是神灵的居所,凡人不可亵渎。”
“我从未到过那么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叹,心下无限神往。
“我也只到过山腰。”他慨然一笑道,“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羁之言,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初时听来震骇,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未免轻狂犯上,唯独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轻描淡写,叫人听来也觉理所当然。
“翻过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高丘转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见底,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见绿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顺着他扬鞭所指的方向,遥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驰神往。
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将我的长发吹得纷乱如拂。
我们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
遥望那天地尽头的红日,我陡然生出豪气万丈,回首对萧綦扬眉一笑,“王爷与我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萧綦朗声大笑,勒缰驻马,“让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话,反手扬鞭,朝他座下黑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从未被旁人鞭打过,暴烈脾性受这一激,立时扬蹄怒嘶。萧綦一惊,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夹马腹,催马跃出。
我座下名唤“惊云”的白马也不是凡种,通身如雪,长鬃压霜,奔驰之间仿如御风踏云。
萧綦纵马追了上来,那黑蛟果然神骏非凡,来势迅若惊电。
黑白两骑渐渐并驾齐驱,萧綦侧头看我,满目惊艳,朗声笑道,“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长发飞扬,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骑术自小由叔父亲自教授,连子澹也曾甘拜下风。
然而萧綦的骑术,到底叫我心悦诚服,墨蛟的能耐也胜惊云一筹。我与它都已经感到乏力,萧綦却还气定神闲,墨蛟更是越发神气昂扬。
“罢了,你赢了!”我深喘一口气,不忍再催马,笑着将马鞭掷给萧綦。
“王妃承让。”萧綦含笑欠身,勒缰缓行,温柔凝望我,“累了么?”
我摇头微笑,掠了掠鬓发,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天色也已暗了下来。暮色四合,缤纷野花盛开在绿野之间,远处有数座毡房木屋,牧民们已经升起了篝火炊烟。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驱赶回家,欢快悠扬的牧歌声,从羊群中传来。
“这是哪里,我们竟走得这么远了!”我讶然笑叹。
萧綦一脸正色道,“看来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头,佯作惊恐,“怎么办,会不会有狼?”
“狼是没有。”萧綦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人却有一个。”
我耳后蓦的发热,装作听不懂,侧头回身,却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经黑了,我们索性去到那几户牧民家中,正赶上晚归的牧人回家,妇人们煮好了浓香扑鼻的肉汤,盛上了热腾腾的羊奶。
我们这一对不速之客的到访,让热情淳朴的牧民大为高兴。也没人追问我们的来历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来款待,将我们奉若贵宾。几个少年围着墨蛟与惊云啧啧称羡,女人们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好奇地围拢在我们周围,善意地嘻笑议论着。她们惊叹我的容貌,惊叹我的肌肤像牛乳一样洁白,头发像丝缎一样光滑——这是我听过的赞美中,最质朴可爱的话语。
酒至酣时,人们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弹着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唱起一些我听不懂的歌。
萧綦在我耳边微笑道,“那是突厥语。”
我已瞧出些端睨,轻声道,“他们不全是中原人吧。”
萧綦笑着点头,“北地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风与中原迥异。”
我微微点头,一时心中感慨。我们与突厥征战多年,两国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处。百余年来相互通婚,共同生存于此。疆域虽可以凭刀枪来划定,可血脉风俗是轻易割不断的。
萧綦慨叹道,“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妇人们奉上大盘牛羊肉,就那么切也未切,滋滋冒油地放在我面前,焦香烤绽的肉皮下,还有血丝筋连。她朝我比划个吃的手势,一脸促狭期待。
我求助地看向萧綦。
他抽出袖底一柄寒光如雪的短剑,刀锋闪处,令妇人低呼,男子惊羡。
我不识刀剑,略略一眼,也知是不世宝刃。
却见他将这短剑在手中一掂,只当切肉刀,随手一削,挑起薄而嫩的一片肉,递到我唇边。
我怔住,从未在剑尖上吃过肉。
他笑睨,笑得那么可恶。
看着近在眼前的剑尖,和那滴油的肉,我深吸了口气,将心一横,倾身就口衔过,嚼上两口,狠狠咽下,油香肉甜一起在舌尖化开。
他倾身过来,在我耳畔低声道,“这是杀过人的剑。”
喉头一梗,肉已咽下。
他体贴而及时地递来水碗。
顾不得细看,我接过便喝一大口,惊觉碗中是烈酒,热辣辣从口中直烧向肺腑周身。
霎时间呛咳出眼泪,透过狼狈泪眼,我看见萧綦笑不可抑。
周遭哄笑声声。
我拿起酒碗,将剩下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牧人们哄然拍手叫起好来。
萧綦笑着夺下酒碗,轻轻拍抚我后背,被我一掌推开。
“傻丫头,逞什么能。”他收紧臂弯,将我揽得紧了。
我恼他捉弄,正欲挣脱,却见一个脸庞红润的姑娘端了酒碗上来,大胆地递给萧綦,周围男女都哄笑起来,坐观好戏地看向我。
我不懂得他们的风俗,却见萧綦看我一眼,笑着摇头,“我已有她。”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一昂头,挑衅地打量我,用生硬汉话问,“你是他的女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迎上她的目光。
她眸子闪闪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许吗?”
原来只是跳舞,我一怔,不觉失笑。
转头看萧綦,倒想看看他跳舞是什么模样,只想想那场景便忍俊不住。
他眼里颇有些紧张期待。
我忍住笑意,回首正色道,“我不能允许。”
“为什么?”她目光火辣,一派坦荡。
我直视她,微笑道,“国之疆土不容敌人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许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她呆了。
周遭也是一静。
僵了半晌,她一跺脚,伸出了大拇指,“你,好样的!”
牧人们鼓起掌来,冲我们举起酒杯,有个高大的青年站起来,朝这姑娘唱起我听不懂的歌,歌声热烈缠绵,让她羞红了脸……想来我自己的脸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
只因火光映照下,萧綦深深看着我,笑意如醇酒,炽热目光里似有火星迸溅,灼烫了我。
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此地风俗,一个男子若接受女子的邀舞,便要做她的情人。”
我讶然,“即便已有家室也可以么?”
他笑着点头,颇有得色。
我眯了眯眼睛,看向那一圈围着篝火唱和起舞的牧人,其中多有矫健年青的男子,也有飒爽舞姿,“那不如,我也邀请一个男子共舞……”
“你敢!”
我大笑。
他眼神令我透不过气来,分明未喝太多酒,却已眩然。
夜已渐深,我们辞别了热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我仰头任夜风吹去脸颊的发烫,心潮依然未能平静。
“过来。”萧綦伸臂揽住我,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他的马上,用风氅裹住我。
我仰头看他,他亦低头望住我,目光深邃温柔,“喜欢这里么?”
“喜欢。”我含笑望住他,“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萧綦笑意愈深,在我耳边柔声道,“等战事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杏花烟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极致。”
战事,终究还是躲不开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这一整晚,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战事在即,仍尽力将那纷争烦恼都抛开,哪怕只贪得半日无忧也好。
我阖目微笑,“好,到那时,我们游历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萧綦揽紧了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便盖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给你,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我仰望苍穹,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静好,眼底不觉湿润。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慢慢收紧,薄唇轻触到我耳畔,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激起奇妙的酥软,仿若饮过醇酒。我微微颤抖,再无一丝力气躲闪,不由自主地仰了头,任他的唇落在我颈项。
“抱紧我。”他低低开口,宁定如常,声音却骤冷,“之后无论怎样,不要松手。”
我霍然睁开眼睛,惊觉周身悚然,四下仍是一片夜色靖好,却有凛冽寒意从萧綦身上传来——杀气,如刀剑出鞘般的杀气。座下墨蛟似也察觉了什么,缓下步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惊云,不安地低嘶了一声。
萧綦凝神按剑,暗暗将我揽得更紧。
墨蛟缓步前行,马蹄一声声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浓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风里渐渐挟裹了湿意,五月的夜空骤起雨意。
我们已经驰近牧野边缘,远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见城郊村落的隐隐灯火,道旁错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掠过。我心中却暗暗发紧,越发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旷无际的原野上,放眼四下无遮无挡,即便一只飞鸟也躲不过萧綦的眼睛。然而这牧野边际,地势已变,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视线,似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择人而噬。
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风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将双手环在萧綦腰间,指尖触到革带金扣上镌刻的兽首,金铁的冰凉坚硬,透入心底,令我觉得安稳。墨蛟突然停下,低头发出短促警觉的鼻息声。我屏住气息,只觉萧綦将我揽得更紧,不动声色催马前行。
有冰凉的雨点洒落,湿了脸庞,这雨究竟还是来了。
右前方有几点幽碧的萤火漂浮,忽而四散开来。
“伏身!”萧綦蓦然低喝,将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么也未看清,只听一声尖厉劲啸,旋即有劲风擦脸而过。冷汗遍体,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已与死亡擦身而过。
墨蛟也在同一刻骤然发力,惊电般跃出,向那萤火后的草垛冲去。
风声呼啸,眼前一切飞掠如电,耳畔是萧綦镇定不紊的呼吸声,他的手臂稳稳揽住我,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划开浓墨般夜色。
萧綦出剑,剑光照彻丈许,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绰绰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萧綦霍然展开风氅,将我完全挡在臂弯下——最后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挟一刃惨碧迎头斩来……剑光陡然暴涨,吞噬那刀光,如狂风倒卷,横扫千军!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见半分,徒留鼻端一丝腥热气息,方才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飙溅上我脸颊。惊雷乍起,雨声骤急,墨蛟腾跃惊嘶,剑风呼啸,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异之声,间或有金铁交击,更多是热血喷溅时的飒飒,骨肉折裂间的闷声……经过贺兰一役,这杀戮之声,我已不再陌生。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夜里弥漫开来,直扑鼻端。
我将脸颊紧贴萧綦胸前,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将我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我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稳定;他的手臂、身体、肌理在发力张驰之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能摧毁天地间一切。
墨蛟奋力驰骋,仿如腾空御风,我不知道它会奔向何处,眼前的黑暗却不曾令我惶惑——我从未有过如此的镇定从容,想到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想到与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罗炼狱,万丈血池,我也一往无前。
周遭金铁杀伐声消退,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去,风雨声却更急。雨水湿了风氅,渐渐渗入我衣衫,带来湿浸浸的凉……隔着冰凉的衣衫却有温暖从他身上不断传递过来,靠在他胸前,周身温暖依然。我抬头,却睁不开眼,雨水挟了急风刷刷打在脸上,转瞬眉睫发丝尽湿。
“别出声。”萧綦揽在我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滚下鞍去。
我们滚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绵软的草垛。萧綦翻身而起,揽了我迅速缩身避入草垛后面。墨蛟与惊云竟不顾我们落马,径直向前飞奔,一路疾驰而去。我心头顿时冰凉,只听纷乱马蹄声踏破水声四溅,从后面赶来,直追两骑而去。
萧綦一动不动,左臂一刻没有离开过我腰间,始终稳稳将我揽住。雨水顺着草垛流下,湿透全身,我顾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萧綦的手。他反手将我五指扣紧,默默传递着抚慰的力量。
待那追赶的马蹄声去得远了,他沉声道,“跟我来。”
他牵住我大步冲进风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里,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脚下泥水四溅……眼前隐约见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隐在大片草垛与木桩之后。
萧綦踹开房门,急风挟雨直扑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慌忙返身将房门掩上,虽是薄薄一扇木门,却至少能将风雨杀机暂时挡在外面。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军马草料场,萧綦曾经来巡视过草料仓库,隐约记得这处简陋的屋舍,曾是守仓人值夜之所。
萧綦点亮火摺子,检视过门窗都已紧闭,外面不会见到火光,这才将火塘中残留的木炭点燃。北地寒冷,寻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里除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四下散乱堆放着干草。
我靠着那木桌,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刺客暂时已被引开,方才萧綦一力击退数人狙杀,从精心设伏的杀阵中冲出,若非身边有我这么一个负累,他或许可以杀出重围……我抬眸看向他,却蓦的一震,只见他风氅湿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你受了伤!”我大惊,掀开他风氅,慌了神地在他周身寻找伤处。
他按住我的手,竟还有心思笑,“摸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什么也顾不得,惶急道,“你到底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萧綦不说话,定定望住我。我见他风氅湿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湿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伤处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都软了,只抓住他不肯松手。
“我没受伤。”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
我这才一口气缓过来,却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都是刺客的血。”他以为我不相信,忙脱下风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脸色都吓白了。”他叹息,满眼暖意,“傻丫头,你怕我会死掉么?”
听着一个死字从他口中说出,我心中一紧,呆呆望住他的面容,想到他若真的死去,留我一人孤单单做这豫章王妃,那又有什么意思,此生既已做了他的妻子,有彼有我,共同进退,大不了生死相随。
我强作镇定地笑,“我才不愿做寡妇,百年之后也需我先死,留你去做鳏夫。”
萧綦啼笑皆非,伸臂将我拽进怀抱,箍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好吧,百年之后我让你一步。”他在我耳边含笑低语,“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变成鹤发翁妪,即便发脱齿摇,也各不嫌弃。”
刺客人多,我们力寡,萧綦当机立断,大胆弃了马匹,让墨蛟惊云引开刺客,我们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我们相隈倚坐在火塘边上,萧綦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仅着贴身中衣,胸前紧实肌肤隐隐可见。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拨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顾凝神思索,未曾察觉我的窘态。
我轻咳一声,叹道,“眼下可怎么办,难道一直等到天亮?”
萧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来援。”
我愕然侧眸,见他神情笃定,对我一笑道,“我们彻夜未归,怀恩必会警觉,带人出城来寻。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认得路,也记得我的气息,自会带了怀恩寻来这里。此处离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们必会赶到。”
我长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定,却见萧綦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淡淡道,“我们的行踪被刺客知晓……王府里,潜进了奸细。”
我心头一凛,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与萧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几个贴身的下人,若连身边的人也混进了奸细,还有什么人可信。
“难道又是贺兰……”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对,突厥人与贺兰箴此时自顾不暇,哪来余力向你动手。”萧綦唇角扬起,却没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转,深不可测,“你以为,此时谁最想取我性命,谁又能带着数十名刺客潜入宁朔?”
我正倾身去拨那木炭,闻言手上一颤,铁钳几乎脱手。
不知道是不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颤抖,靠近了火塘还是周身发冷。
“还是冷么?”萧綦从背后环住我,捏了捏我湿透的衣袖,断然道,“这样不行,脱下来!”
我心中一慌,却挣不开他双臂,此前两次被他脱掉衣衫的狼狈,至今还令我耿耿于怀,此时眼见他又来解我衣襟,忙羞恼道,“不用,我不冷……”
他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我耳边,低低道,“为什么总是怕我?”
我窒住,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
他不再言语,静静抱着我,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点火星爆开,分明方才还觉得冷,此刻却似周身血脉都一起沸热了。
“阿妩。”他沉沉唤我,语声低哑温柔,“我已经错过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轻轻贴在我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喘息,心头剧跳,一颗心似要夺出胸口。
大婚之前,宫里的起居嬷嬷已经教过我闺中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经意间撞到太子哥哥与姑姑的侍女偷欢……男女之欢,我虽羞怯懵懂,却不是全然无知。
他薄削双唇灼烫在我光裸的颈项肌肤上,激起阵阵酥麻。我被他拥在怀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环在我腰间的手缓缓移上,修长手指挑开我衣襟,隔着一层薄薄丝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来,极轻极柔,仿佛捧住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忍不住喘息出声,颤声低唤他的名字,手指紧紧与他交缠。
他停下来,扳转我身子,令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鬓发,他的眉目,他的唇,无处不令我久久流连。我抬手攀上他脖颈,指尖轻划过他喉间微凸的一点,抚上他薄削如刃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带,将我揽倒在臂弯。我的发簪松脱,长发散开,如丝缎垂覆,铺满他臂弯。他将我放在柔软的干草上,俯下身来深深看我,目光缠绵迷离。
我的衣衫被他层层解开,处子皎洁之躯再无最后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细微的毕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风雨暗夜的清冷。
迟来了三年的洞房花烛,从王府中锦绣香闺换到这边塞木屋的火塘边,喜娘环绕换作了刺客夜袭……也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际遇。或许我们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这便是夙命,我们的一生。
别离
外面仍是风雨声急,火炭却将这简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静静伏在萧綦怀中,一动不动,长发缭绕在他胸前,几绺发丝被汗水濡湿,贴着他赤裸胸膛,与铜色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痕交织在一起。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旧伤,甚至有一道刀痕从肩头横过,几乎贯穿后背……虽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迹,却依然触目惊心。
那十年戎马生涯,究竟经过了多少生死杀戮,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能从血海里杀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里,他一个人走过的日子。
此刻浓情过后,他揽着我阖目而卧,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出鞘长剑就在他手边,但有风吹草动,他会随时按剑而起,没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静的睡颜,心里有丝丝痛楚,夹杂着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过已经半干的外袍将他赤裸上身盖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一声嗔呼还未出口就凝在了唇边,只见萧綦目中精光闪动,脸色凝重,按剑屈膝而立,将我护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动弹,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却隐隐察觉有什么正在逼近……萧綦目光变幻,忽然振腕一陡剑尖,那雪亮长剑发出苍凉龙吟,在静夜中低低传了开去。
屋外一声剑啸相应,旋即传来铿锵低沉的男子声音,“属下来迟,令主上受惊,罪该万死!”
我心头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萧綦整理衣袍冠戴。
萧綦还剑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动作越发迅捷了。”
“属下惶恐。”那人恭然应答,止步于屋外,不再近前,那声音听来似曾相识。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萧綦的语声冷冽威严。
“刺客在东郊与属下等遭遇,七死九伤,其余十二人向城外溃退。唐竞将军已带人追击,宋将军已封闭全城搜捕,属下未敢耽误,随即赶来接应主上。”那人的声音冷硬,有浓重的关外口音……关外,我蓦的心中一动。
萧綦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我冷得一颤,却看见那门外雨中,一名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后十余骑肃立在数丈开外,执了松油火把,置身风雨之中,依然身如铁石,纹丝不动。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于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萧綦负手按剑而立的身影,逆着火光,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
一名侍卫恭然撑了伞上前,萧綦将伞接过,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随他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他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将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我身上。
我们走到屋外空地,那十余名骑士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萧綦俯首。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在这风雨声中,格外震慑心神。
墨蛟与惊云果然跟在众侍卫之后,见了我们分外亢奋欢跃。
我侧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铁甲将军,终于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会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驿战中接应我的灰衣大汉。
府中最清楚我们行踪的莫过于玉秀和卢氏。
回到王府,萧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仆役,包括婢女和马夫在内的数人全部下狱候审。
侍卫来带走玉秀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没有哭喊,倔强的咬住嘴唇,任由侍卫将她拖走。临到了门边,她蓦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卫拖得歪倒,一双眸子却坚定熠熠。
“玉秀没有背叛王妃。”她只轻轻说了这一句,旋即被侍卫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着她越去越远,终究脱口道,“住手。”
两名侍卫回身停下来,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这样的目光,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遗弃的悲苦,是我曾经感受过的无奈。只在这一刻,我望着这瘦弱倔强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动。没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转向侍卫,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头看我,眼中蓄满泪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不决。
我缓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侍卫相顾尴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这才放声哭出声来,一面拭泪,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侍女垂首静立,一个个红了眼圈,皆有唏嘘之色。
就在当夜,卢氏的丈夫,那位冯姓参军竟在家中自尽。卢氏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是她将萧綦的行踪告知了冯参军。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经受人挟迫,给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做了内应。
刺客逃至东郊官道,被唐竞率人合围,落下三名活口,其余死战而亡。
宋怀恩及时封闭宁朔全城,严密搜捕,在混迹于城南商贾的人群中缉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随徐绶一同赴宁朔犒军的监军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此人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骑射武艺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温宗慎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如此才俊之士,却因偏狭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时宜的脾气,与权贵格格不入,成为众人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倔比老牛。许多官员都曾因一点小错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只碍于右相的颜面,才拿这怪人无可奈何。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却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主使右相豢养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譬如此时,杜盟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他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挥暗人来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报答温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断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换作父亲或许会有惜才之仁,萧綦却不会,他是运筹帷幄的权臣,也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大将。杀徐绶,诛杜盟,剑锋直指朝廷——贺兰氏伏诛,徐绶当场受死,连最后一个宁死不肯招供的杜盟,现在也悬尸城头。
父亲的第二道密函紧跟着送到。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京中风云诡谲变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势,江南謇宁王也已剑拔弩张,前锋大军悄然拔营,恰在此时,右相党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这一切,都给了萧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宁朔驻军训练有素,军威严整,粮草缁重齐备,萧綦留下二十五万驻军留守边塞,亲率铁骑劲旅十五万,三日之后,挥戈直捣京城。
我随萧綦登临城楼,检阅三军操演。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然而,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再一次被这铁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阳门上。
我回望萧綦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的绣金蟠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血铮铮,雄心万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离开宁朔远行,便是随军出征,当下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我见她收拾了许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着厚重之物,这些都不用带了。”
身后却听得萧綦的声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带上。”
他大步走进内室,甲胄未卸,侍婢们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这你便不知道了,此时若在京中,已经是纱袖罗衣,霓裳翩翩,谁还要穿得这般笨重难看。”
萧綦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上前帮他解开胸甲,笑着揶揄道,“回府也不换上常服,这么冷冰冰一身很舒服么。”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玡郡。”
“琅玡?”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玡,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玡。”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玡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玡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盼。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手足;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姐,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玡,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玡,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红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便来陪你。”
我低眸不语,手指轻划着他领口蟠龙纹样,负气道,“没有我这个负累,你求之不得!”
他低笑道,“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臂上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趴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恼道,“晚些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缝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我呆了呆,见那外袍被扔在地上,还剩着一只龙爪没有绣好,顿时恼了,“捡起来!”
我指着那袍子,怒道,“我绣了整晚的东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后休想我再做给你!”
“做给我的……”萧綦愣住,老老实实躬身捡回来,抖开看了看,竟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被他这呆样子逗笑,随手将一只绣枕掷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将外袍仔仔细细叠了,放回我枕边,正色道,“不做也罢,我就这么穿出去,叫人都来瞧瞧我家阿妩绣的三足蟠龙。”
我啼笑皆非,扬手要打他,却被他笑着揽倒在枕上……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
帘外朝霞映亮了边塞的长空。
晨起,我亲手替萧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帮他束上发冠。他勾住我腰肢,低低笑道,“娶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孩子……”
我一怔,不觉眼圈有些发热,喟然道,“转眼三年,那时的小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将我抱紧,“悬崖边上生死一线,你我也一起过来了,往后祸福生死,我亦与你一起承担……阿妩,我要你记得,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着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这淡淡的八个字,从此刻进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萧綦遣亲信副将宋怀恩护送我启程。
我步出府门,没有驻足回头,也没有让萧綦送我。
登上车驾,卫队列道,马蹄得得疾驰,道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直到此时,我才回头望去,任泪水潸然滑落。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而今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无奈。
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离开的时候,却不再孤单凄惶。
转瞬三年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终究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还在那里,我也还在这里,都不曾走开,也再不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