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有两道门,第一道门上挂着招牌,招牌上写着海南省公安厅第二拘留所。进了大门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了蔬菜。有警察和犯人在耕作,蔬菜长势很好,翠绿鲜活,一派生机。道路从菜地中间穿过,直通第二道大门。欧阳莉雪和石箐箐看见第二道大门,就感觉到了这里的森严,心里就有些紧张。这是道很沉重的黑漆铁门,汽车可以开进。大门紧闭,大门上的一个小门半开半闭。欧阳莉雪和石箐箐就悄悄地向黑漆大门走去,心里盈满了恐惧。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啸叫,一辆警车开过来,超过她们一直开到黑漆大门跟前才停下,从里面押下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很讲究的男人。
石箐箐心里一阵胆怯,脸色更加苍白了,小声对欧阳莉雪说:“莉雪,真可怕。”
欧阳莉雪一只手搀着石箐箐,另一只手提着东西,也有点畏怯,还是壮着胆子说:“怕什么,咱们又没有犯法,他们总不能把咱们也关进去!”
“他们会不会骂咱们?”
“不会吧,咱们又没有犯错误,他们总不能见人就骂吧?”欧阳莉雪停下脚步,对石箐箐说,“我取出一百块钱,到时候给人家。”欧阳莉雪从钱夹里取出一百块钱,攥在手心,又说:“我一会儿给他们握手的时候就把钱给他们。他们要是不让咱们看丽丽,咱们还真白来一趟。”
她们走近黑漆大铁门的时候才看清,上面好多地方的漆已经脱落了,铁锈斑斑,似乎一场台风就可以刮倒。
“同志,我们是来看望毛丽丽的。”欧阳莉雪壮着胆子对值班员说。
“到这里登记。”值班员铁青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欧阳莉雪和石箐箐提着东西朝值班室走去,欧阳莉雪见没有旁人,疾快地把钱塞进人家的警服口袋,比小偷的手都灵敏。那人把钱掏出来,看了欧阳莉雪一眼,冷冷地说:“不是谁都收这东西的。”就把钱还给欧阳莉雪,随之又问:“你们探望谁?”
欧阳莉雪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胸腔中猛然腾升出剧烈的羞耻,脸色绯红,赶忙回答:“我们探望毛丽丽。”
“毛丽丽的案子还在侦查阶段,按规定是不能探望的。你们这么远跑来啦,我又不忍心不让你们看望她。我给办案人员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他们,看能不能探望。你们在隔壁那间房里等着,我把电话打通了就带她过来。”值班人员和气地对她们说。
那是一间更为破陋的房子,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写着几个黑仿宋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另一面墙壁上写着:加强无产阶级专政,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多少年前的口号。欧阳莉雪和石箐箐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欧阳莉雪想起了出租车司机说的“坦白从宽,监狱背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话,就想笑,又不敢笑。
五六分钟后,毛丽丽站在门口。欧阳莉雪和石箐箐一看到她,觉得她突然间衰老了二十多岁,头发像一丛枯蒿,脸色苍白,像患有严重的慢性疾病。眼睛除了眼眸,其余的地方是黄多白少,眼神迟滞,腰肢也没有过去窈窕了,有了明显的弯曲。
她们顾不上说话,扑上去抱在一块,放声痛哭起来。
“抓紧时间谈事情,谈完事情再哭也来得及。”值班员过来对她们说。
她们一直哭了十多分钟,欧阳莉雪才止住哭泣,问:“丽丽,你的案子怎么样啦?”
“他们提审了我好几次,都是问赵厅长给了我多少钱,再没有问我别的事情。”
“出租车司机跟我们说,只要姓赵的不咬你,你就不会有事情。”欧阳莉雪说。
毛丽丽过了五六分钟才说:“我觉得挺对不住他的。他这个人挺节俭,弄的钱都没舍得花,除了给我买轿车,买别墅,剩下的全存在银行里,现在全成了犯罪证据。我特恨自己,当初要是不向他要车要别墅,他也不一定走上这条路。”
“我听出租车司机说,他们过一个月就要放你出去。老毕和丁东国他们都商量了,我们每天轮流来看你,一直看到你出来的时候。你出来时给我们打电话,我和箐箐来接你。”
毛丽丽点了下头说:“你替我谢谢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欧阳莉雪说:“谢什么呀,都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你没出事的时候,帮过我们多少忙!”
石箐箐问:“伙食怎么样?”
毛丽丽苦笑了一下,说:“你以为这里是五星级酒店。再说,就是有山珍海味,能吃下去吗?”
石箐箐说:“你要强迫自己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以后的路长着哩,要是把身体搞垮了,什么都完啦。”
值班员过来了,说:“你们还有什么话抓紧时间说,领导马上要来检查啦。”
石箐箐和欧阳莉雪陪着毛丽丽走到大铁门跟前,看着她走进去,值班员把大铁门关上了,才转过身子向大门外边走去。
这些天里,毕志磊他们做了个值班表,两个人一班,轮流去看望毛丽丽。
三十天后,毕志磊正在工商管理局注册自己的海南狼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腰间的叩机响了,是佟元江打来的,说是毛丽丽的案子没事了,明天上午十点放人。
第二天清晨,石箐箐和欧阳莉雪带着帮毛丽丽买的衣服,在居住的月朗新村路口拦出租车。一辆出租车驶近她们,司机摇下车窗,说:“我老远看见你俩,知道你俩又要到三公里去啦。”
石箐箐和欧阳莉雪这才看出,这个司机就是那天送她们去三公里的,就惊奇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说:“怎么是你,真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司机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住在这里,刚才想拐到月朗新村看有没有生意,恰好就碰到你们了!”
石箐箐和欧阳莉雪上了车,司机对她们说:“你们那位同事今天要放出来啦。”
“你根据什么猜的?”
“我那天就说你们那个同事没有事,满一个月就要放出来,今天是第三十一天。”
石箐箐和欧阳莉雪就掰着指头算,果然是第三十一天。
“你们现在去还有点早。八点上班后,办案人员到单位填好释放证再赶过来,也到九点半以后啦。你们去得早啦,也得在那里等。”
“万一朋友出来得早啦,我们没有赶到,她心里会怎么想。我们早早地守在那里,她一出来就能看见我们,心情就不一样。”
“二位小姐的心好,老天爷保佑你们嫁个好老公,生个好孩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司机嘴里灌满了蜂蜜,吐出来的全是甜言蜜语。
“谢谢你。”
“我在那里面关了一个月,知道那里面的日子不好过。那里面放个屁都有人管,哭不能哭,笑不能笑,拉屎拉尿还要给政府打报告。我在那里面一个月的教训就是这辈子千万别坐牢,没有比自由更幸福的东西,人啥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自由。”司机感慨地说。
出租车开到拘留所门口,她们钻出汽车。欧阳莉雪给司机付费的时候,问:“过两个小时你能不能来接我们?”
“车开到路上就由不得我们了,客人让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们就得到什么地方,不可能把客人拉到半路上来接你们。”
“你也不要走啦,我们把耽误你的时间补偿啦,你说个价。”
“我也不多要你们的,一个小时五十块钱,从现在起开始计算时间。”
出租车司机钻出驾驶室,双手插在裤兜里在黑漆大门外边晃荡,嘴里还唱着歌曲: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石箐箐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胆怯,小声问他:“你不害怕?”
“我们是合法公民,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这也是我在里面关了一个月的收获。”出租车司机晃到值班室门口,值班的是个大个子警察,就上去打招呼:“李政府,今天值班?”
大个子警察看了他一眼,问:“我不认识你?”
出租车司机从口袋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又摁着打火机替他点着。大个子警察吸了一口,又看了香烟牌子,说:“能吸上大中华,大老板的档次。”
“大老板谈不上,开出租车的。不过,这车是咱自个儿的,不用交份子钱,挣多挣少全归自己,抽大中华的钱还是有的。一个星期再去泡两次妞,专挑中国城的漂亮妞泡,日子也挺滋润的。”司机说得很得意。
“你在这里头关过?”
“关过一个月,要是没关过,我怎么知道你姓李。”
“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头关过,说的净是行话,就是我不记得你啦。”
“你肯定记不得我啦,里面关那么多人,政府只有你们几个,我们能记住你们,你们不一定能记住我们。就像我们都知道省委书记是谁,省委书记不知道我们是谁一样。你记得不记得,那天我在号子里唱歌,你把我关了二十四小时禁闭,让蚊子把我咬惨啦。”
“那时候咱们不认识,你以后要是再进来啦,我就不关你禁闭。”
“你们盼着全世界的人都进来,要不,你们会下岗失业的。李政府,你们这么辛苦,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出租车司机故意把还有四分之一长的烟蒂扔掉,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给自己嘴上叼了一支,又抽出一支给大个子警察。
“我这还长着哩。”大个子警察把手里的香烟看了一下。
“扔掉,换支新的。”出租车司机硬把大中华塞给大个子警察。
大个子警察只好接过,夹到耳朵上。
“李政府,你们在这看一个月犯人,公家给多少钱?”出租车司机又问。
“四百多块。”
“顶我一天的收入。”
“这事情不能单纯用钱做比较。”
“那用什么做比较呢?”
大个子警察说不出话了。
“你是抽烟人,大中华好抽还是白沙烟好抽?你是男人,漂亮小姐泡起来舒服还是和老婆睡舒服?你是当爹的,送孩子进贵族学校好还是送孩子进一般学校好?你是当儿子的,让父母天天睡空调房子好还是睡一般房子好?那些好东西都得掏钱,没有钱连这些东西的边都沾不上。”
大个子警察不好再说什么。
出租车司机又说:“你们这些人被公家教傻啦,自己不知道可怜自己,还以为是犯人的皇上哩。”
大个子警察想训斥他几句,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样训斥他,只是很不高兴地看着他。
欧阳莉雪看不过眼了,走到司机跟前,说:“人家有人家的工作,这是社会的分工,怎么能随便糟蹋人家的工作?”
司机见欧阳莉雪出面说话了,也就不再说啥了。
一直到九点半钟,检察院的两个办案人员才开车过来,给大个子警察看了一张公文,大个子警察才走进黑漆大门,吼:“一二三号,放你出去啦。”
小门打开了,石箐箐和欧阳莉雪站在小门跟前,朝里面觑望。所有监舍的铁栅栏门前,挤满了漆黑的脑袋,大睁的眼睛里充满了企盼和焦渴。大个子警察打开监舍的铁门,停了十多分钟,毛丽丽才走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有带。
“丽丽,你的东西呢?”石箐箐和欧阳莉雪走过去,搀住毛丽丽。
“留给她们啦,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来。”
九点半钟的阳光柔和、温馨,却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清晰地照着大门的墨黑和锈斑。那些剥落了黑漆的铁皮已经有了锈洞。出租车司机也看黑漆大门,猛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大门该换新的啦,再不换非塌不可。”
大个子警察看了他一眼,说:“你操心把车开好就行啦,小心出了事情把你再关进来。”
“就是把我再关进来也有放出来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有个头哩?你还不如他们,他们总有出头的日子,还有个企盼,你的企盼在哪里?”
石箐箐和欧阳莉雪又对出租车司机有些不满,就走到他跟前,说,“快开车,我们朋友都坐进去啦!”又很亲切地对大个子警察说:“打扰啦,再见!”
大个子警察向她们伸出手,说:“这地方不兴说再见,谁也不愿意和这个地方再见。我给你们说做个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