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强走后,连着半个小时都没有人擦皮鞋,毕志磊就有些着急。他已经攒了两百多块钱,但这点钱给涂丽婕看病还差得很远。涂丽婕的病一直不好,再不能耽搁了,越耽搁越麻烦。
太阳还很暴烈,马路上蒸腾着肉眼看不见的热气,和天上的太阳上下夹击,毕志磊觉得像被捂在热锅里爆炒一样。身上的汗把衬衣都湿透了,酷热又把衬衣烤干,汗水再把衬衣洇湿。经过无数次的轮回之后,身上就缺了水分,嘴里干燥了,喉咙发热了,就不停地把嘴里的吐沫朝肚子里咽,用来补充身体缺乏的水分。
在他附近,有个人守着手推车,销售各种饮料。他真想跑过去,掏出钱买瓶矿泉水。他的手在口袋里放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舍得把钱掏出来,挣点钱多难。两块钱一瓶矿泉水,值半顿饭钱了,用半顿饭钱喝瓶矿泉水,多划不来。
他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又看了手表,手表上的日历显示的是五号。他心里一颤,立即想到在铁路分局当劳资科长的时候,每个月的这一天,科里管内勤的人就会跑到财务科,替全科的人领回工资,他们只需要在工资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工资袋里的那笔钱就属于自己了。尽管不高,但维持一个月的吃喝花费绰绰有余,要是节省着花还可以在银行存一点,从来没有为生存的问题焦虑过。到了海南,每个月的旱涝保收没有了,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住一晚上的费用,都得自己费心思谋划,双手扒拉。扒拉不到,就没吃没喝没住处,没有人同情你,更没有人管你。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坐在旁边的丁东国听见他叹气,就把脸转向他,问:“好好的叹啥气哩,又想啥事情啦?”
毕志磊苦笑了一下说:“没想啥事情!”
丁东国大大咧咧地说:“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们堂堂七尺高的男人,又在部队受过那么多的训练,不信在海南混不出名堂。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有事没事地爱琢磨,想那么多事情干啥,过一天是两晌,只要过得高兴就行!”
喉咙里的干渴还在加剧,他还想用嘴里的唾沫抵挡干渴的进攻,但舌头在嘴里动作了好大工夫,还是分泌不出唾沫。就琢磨解决干渴的问题,脑子一灵醒,对旁边的丁东国说:“你替我看着东西,我到酒店方便一下。”
东湖大酒店真好,一进酒店就被空调制造的凉爽猛地一激,精神和肉体都为之一振,禁不住长长吸了口气,有意放慢脚步,充分享受星级酒店里的凉爽。他走进洗手间,钻进方格里,坐在马桶上,没有东西可供排泄,只是享受外边享受不上的清爽和凉快。这里的感觉太好了,坐在马桶上,被清凉的空气淹没,周身上下都没有一点燥热,头不昏了,眼睛不模糊了,力气又回归了,似乎能听见身上幸福的吟唱。多么想永远地坐在这里,再不到马路边的椰子树下忍受酷热。为了让站在格板外边的服务员认为自己真的在解手,就装成用力排泄的样子,哼哼有声。足足坐了五六分钟,又觉得不能再继续坐在这里了。坐在这里是享受了,但没有人到这里找自己擦皮鞋,在这里坐上一天也挣不来一分钱。必须拼命挣钱,挣来钱了才能在海南坚持下去,才能让涂丽婕到医院看病。于是,就站起来,系好裤带后还把便池用水冲了一下。
他站在洗手台边,水龙头是感应的。手伸过去水就自动流出来,手缩回来水就自动停止。他洗了手,又洗脸。自来水捂到脸上,脸上就有了凉冽的感觉,通过面部神经,传输到全身各部,传输到大脑,全身都感到无法形容的舒服。他又捧起一捧水,捂到脸上的时候没有马上离开,有意让手里的水流到嘴里。哇……舒服极了,水一到嘴里,嘴里就有了凉冽,干渴立即消失大半,全身神经和器官由于干渴带来的不适随着这口水溃退了。这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东湖大酒店洗手间的自来水了。真好,那哗哗地从水龙头里流出来、清澈无比的液体,消除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不适,给自己带来美轮美奂的享受。他真想尽情地喝上一阵,把身上的干渴彻底消灭了再离开这里。就在他又捧起自来水朝嘴里送的时候,一直守在卫生间的服务员走过来,拿着毛刷在他的衬衣上煞有介事地刷了几下,眼睛不停地给他示意,让他看洗手台上的盘子。盘子里装着不少的人民币,大到百元,小到五元,还有美金、港币、马克类。在服务员的目光睽睽下,他再不能装成洗脸的样子喝水了,心里却在感慨:兄弟,我要是有给你小费的钱,何必跑到这里偷水喝哩?
水不能再喝了,他的自尊催促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仅仅靠一口水无论如何也消灭不了身上的干渴。服务员见他没有朝盘子里放钱,也就停止了给他献殷勤,目光里还有了鄙视。尽管没有喝上水,但他知道了大酒店洗手间的水可以不掏钱地喝,这是海南唯一免费吃喝的地方。从东湖大酒店出来,隔壁就是海口宾馆,他又装成住宿的客人走进去,径直朝洗手间走去。太好了,这个酒店的洗手间没有服务员。他就没有必要再朝便桶上坐着装解手,直接走到洗手台前,把水捧起来就喝,一口气喝了二十多下才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接着喝,直到身上的干渴之火彻底扑灭了,肚子鼓胀了,才停下来,用手抹下嘴唇,得意地走出洗手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这下把大问题解决啦,这个经验应该推广给所有需要喝水的人。”
他回到椰子树下,见杜泓伯、夏侯博、丁东国他们还在一下一下朝嘴里咽唾沫,干渴还在折磨他们,就问:“渴不渴?”
“这么热的天,出了那么多汗,你说渴不渴?”杜泓伯吧唧了几下嘴巴,又咽了一下唾沫。
“我刚才侦察到了免费喝水的地方。”
“哪里有免费喝水的地方?”他们都来了精神。
“酒店的洗手间,你们装成解手的样子,趁机就把水喝啦。”
“好办法,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上边,这就是信息不畅的问题。未来的经济就是信息经济,信息畅通了就能发展经济,信息不畅通就没办法发展!”夏侯博他们站起来就要朝东湖大酒店跑。
“回来!”毕志磊对他们喊。
他们停下脚步,转过身子。
“不要到东湖大酒店去,那里的洗手间有服务员守着。到海口宾馆,海口宾馆的洗手间没有服务员。”
丁东国和王杰超也站起身子,准备到海口宾馆,被毕志磊挡住,说:“你们分期分批去,等他们出来了再去,不要让人家感觉我们是专门去喝水的。”
丁东国和王杰超就继续坐在椰子树下,全神贯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皮鞋。
王杰超看着夏侯博他们走去的背影,长叹口气,沮丧地说:“真想不到,我们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比当年秦叔宝卖黄骠马还倒霉!”
丁东国看了他一眼,说:“谁也没有让你沦落呀,你可以回去呀。回去的船票好买得很,你要是回去我帮你买船票。”
王杰超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害怕刚离开海南,机会就来啦……”
毕志磊走到王杰超跟前,蹲下身子说:“我们还不到三十岁,按国家规定六十岁退休计算,还能再干三十多年。我就不信,三十年没有一次机会?”
王杰超又琢磨了一阵,觉得毕志磊说得有道理,就说:“老毕说得对,要是回去了,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坚持在这里,说不定机会就来啦。”
快到六点钟的时候,毕志磊还在看书,看得很入迷,突然感觉一个人影在自己摊子跟前停下来,急忙放下书,抬起笑脸看来人。石箐箐看着他,顺势在他面前坐下,拿起《世界巨富传记》,翻了一下说:“现在这类书很流行。”
“其实,积聚财富也是一种事业。”毕志磊还沉浸在书上的故事里。
石箐箐点了下头,再没有说话。
毕志磊很认真地给她擦皮鞋,去脏、上油、擦拭、上光,一丝不苟,两只皮鞋擦完,足足用了十五六分钟时间。他把皮鞋放在她脚前的时候,她问:“还没有吃晚饭吧?”
毕志磊看了一下太阳,太阳在西边楼顶上还没有落下去。又看了一下手表,离六点钟还差五六分钟。就说:“现在还早着哩,谁那么早吃晚饭?”
“我一会儿请你吃饭,肯不肯赏脸?”
“我是擦皮鞋的,你……”跨过海峡快一个月了,晚上在东湖三角池和人聊天,白天找工作擦皮鞋,耳闻目睹,知道海南是最讲实际的地方。你对他们没有用处,他们连一分钱都不会在你身上花。她不可能平白无故请自己吃饭,要请吃饭就有目的,会有什么目的?
“如果吃饭耽误了你的生意,我补偿你的损失。”石箐箐说。
“不是生意的问题,是不太合适,我们的身份……”毕志磊迟疑了一会儿说。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擦皮鞋这事情谁没有干过?也不要说什么身份,身份是什么东西,身份是旁人送给你的,你不在意它就什么障碍都没有!”
王杰超见这么漂亮的小姐请毕志磊吃饭,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的事情,急忙对毕志磊说:“没什么不合适的,这么好的事情还能不去?”
“老毕,去吧,有很多机会都是在不是机会的时候降临的,这位小姐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好工作。”夏侯博也劝说毕志磊。
“我要是去吃饭了,你们的晚饭……”
“就是你不去也不能替我们吃饭,去吧,吃你的饭去,我们到时候会去吃饭的。”丁东国也劝毕志磊去和石箐箐吃饭。
毕志磊站起身子,还是不好意思。这件衬衣都穿了两天没有洗,满是汗迹和脏物,还有一股酸臭味。自己这身穿着,和石箐箐走到一块,实在般配不上。
石箐箐朝停在路边的奔驰600走去,见他磨磨蹭蹭走得很慢,就拉开驾驶员旁边的车门,说:“快呀!”
毕志磊紧走几步,自惭形秽地说:“我身上很脏!”
石箐箐说:“我刚上岛的时候也擦过皮鞋。”
毕志磊心底立即涌出亲近的感情,觉得和石箐箐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贫富差距的障碍消失了许多,一猫腰就钻进车里。
石箐箐驾驶的是奔驰600型新款豪华轿车,中国很多大公司的老总都不一定能坐上这种档次的轿车。坐在车里非常平稳,跟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差不多。毕志磊上了海岛以后,每天都能见上几辆这种车,但从来没有坐过。他想象不出这样的轿车,坐在上边该是什么感觉。真正坐进去以后,除了平稳,再没有感觉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和自己在部队坐的北京吉普没有太大的区别。
“你会不会开车?”石箐箐问。
毕志磊说:“我在部队当过侦察连长,驾驶汽车是侦察兵必须具备的一项技能。”
“那你过来开车呀,总不能让女士开车,男士在一边享受。”
“我转业到地方后没有更换驾驶证,作废啦。”
“为什么不更换?”
“没有车,要驾驶证干什么?”
“会有的,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你上岛多长时间啦?”
“一个多月啦。”
“一直没有找到工作?”
毕志磊点了下头。
“你在部队时读的哪个大学?”
“长沙军事院校。”
“我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这两年,内地过来很多大学生,都想在海南有番作为。但是,只要一跳进海里,首先尝到的是海水的苦涩。”
毕志磊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在喝着苦涩的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石箐箐将车子停在一家酒店门前的停车场,说:“这是南庄大酒店,这里的潮州菜很有名气。”
毕志磊朝酒店瞅了一眼,酒店里外灯火辉煌,门口的彩灯闪烁。不时地从豪华轿车里钻出权贵人和漂亮女人,都穿着高档服装,旁若无人、神气高傲地走进酒店。有个衣服破烂的老人在乞讨,看见他们就迎上去,伸出手可怜巴巴地乞求他们恩赐点小钱。他们从乞讨者身边走过的时候,眼睛的余光都不看他一眼。毕志磊看到这些,心里就有些发虚,说:“这么高档的酒店,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出入。我这么一身衣服,怎么好意思进去?”
石箐箐不屑地笑了一下,说:“狗屁上流社会,这地方只认钱,有钱就是大爷,就是上流社会的人。谁在海南都别张狂,同样的,谁在海南也别丧气。谁都有机会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一夜之间成为穷光蛋。走吧,咱们一个转业军官、一个本科生,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出入上流社会的资格绰绰有余。”
石箐箐和毕志磊钻出轿车,石箐箐走到毕志磊跟前,挽起他的胳膊。毕志磊本能地把胳膊挪开了一些,脸上一阵潮热,他还不习惯和女性这样亲密。
石箐箐瞅着他问:“不好意思?”
“我还从来没有和女同志这样过。”毕志磊尴尬地说。
“朋友之间挽着胳膊走路,不要说在西方国家,就是在中国的大城市也很普遍。”石箐箐又把胳膊伸过来,毕志磊只好让她挽起自己的胳膊,神态还是很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