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静转,悄无人声,唯窗隙中透过的尘光,一束束地,高下挑灭着。
绾绾轻提起丹霞染金的彩云照晚裙跳过了殿阶,璎珞上挂着的金铃“叮”地一响,步摇泠空晃,细香迎人漫。她“嗤”地一笑,方欲娇低目光时,已被赵祯察觉了。
“绾。”赵祯顿了一顿,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将那一句周思已久的批语搁到了一边。
“我想你了,听说御书房中人都散了,便来找你了。”绾绾烂漫地笑着,已迎入了他的怀抱。他将她轻轻托起,她自扶在他的肩上,咬笑痴纯。金树摇花冠上的垂叶在空中晃成了一线,同她的笑声一起,飞逝如幻,泠泠入醉。
赵祯的心亦突兀地激动着,除却二人初婚的一两年,他便从未在这睿思殿中如此放肆过。欢声愈荡愈美,他亦愈不能醒。
蝶飞花舞,一晌贪欢,许久,许久,二人方渐渐缓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绾绾停在他的肩头,有些害怕似的,然那无辜的自请罪责,又单纯可怜地又叫人心疼。
“没,没有,怎么会呢。”绾绾天性烂漫,这烂漫却常被诟为骄横任性。任性,苦泣,朝堂,怨责,深爱。赵祯心里倏地一痛,将她抱的更紧了,一面抚过她的发髻,一面自责道:“是我,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的身份,委屈了绾绾。”
“身份……”绾绾咬字如嚅,错便错了罢。
“错便错了罢,都在我,呵。”赵祯声音温存地一沉,笑亦温存。唯体息着她的发丝的指掌,暖起暖漪着抵阔生死的温度。
绾绾遥遥地想着,就这样的爱,相依入骨,心许无悔,足够她眷恋痴迷上千年万年了。
难期许,此间愿,春秋天地,山有木兮。
他伴着她在御案前坐了下来,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块绿水锦银丝软垫。孩子似地笑道:“这御书房的位子,坐起来可不大舒服。”
绾绾握了握那银丝软垫。绿锦如新,缠银触骨,水红渐无的枫针水槛绣还漪着幽凉的丝光。绾绾“嗤”地一笑,将那软垫珍重地抱了起来,欢喜道:“这还是多少年前,我藏在这里的呢。”
“这垫子太小了,如今已经不合用了。”赵祯痴目望着绾绾,温存笑道。
“这是我从前学抚琴时用的,这流苏,却是入宫以后,一根一根线地结的呢。”绾绾一面说,一面拂起了一缕青髓渐柔绿的流苏,冰丝倚掌而下,俏滑无骨,如人世逃躲的流年。
那时晴明,那时光,从天真无猜无虑,到万物尽收眼底。
赵祯自绾绾的神情中,窥见了他二人的心事,十年光阴也无改的心事。他握紧了她的手,声息缠绵,由来无端:“绾。”淡淡一笑,抬眼却动容。
“嗯?”她将丝垫放到了膝上,偎进他肩旁,扑簌着目光,神痴恋恋。
想来如梦假期,何惜,何惜。
“绾,有一件事同你说。”赵祯抓着绾绾的手又一紧,笑容澹漾:“自你入宫后,因江宁路远,从未回家省亲。你既不能回,我便私下请你的家人亲眷入宫与你团聚。除却你的父亲公务在身,不能擅离外,你的母亲,还有弟妹们六日前已出发,明日便该到了。”
“这……”绾绾换换抬起身子,悄转着眼波,欣望萌动:“明日,明日,呵,呵。”笑着笑着便溢出了泪:“都不知道,我娘如今是什么样子,在我的样子,她仍是十年前的样子呢。”十年前,大婚那日,宁海侯夫人秦青离送绾绾登辇,绾绾只记得,眼前流苏摇曳,周遭红尘盛大,母亲的神情,却怎么都看不清。
“还有舒窈妹妹,匪思妹妹,瑄臣弟弟,不知他们,如今都是什么样子。书信虽亲切,始不及当面见呢。”绾绾遥遥地想望着,眼前尽是从前兄妹游嬉,稚气无忧。
赵祯望着绾绾瑶光闪烁的眼眸,温存道:“我亦想看看绾绾的家人呢,看看你我相遇前,绾绾的从前。”
绾绾不说话,神情却是无邪而激动的。瞳光如照月白露,笑兮似明珠浴琼。
“呵。”赵祯煦意长情地笑着,愿世长如此,愿世无负卿。
天光悄转,洒过凝墨笔锋,半蓄端砚。赵祯余光一侧,忽望到了手边一沓奏折中半开侧出的一封,“骄”“断”二字自他眼尾晃了过去。赵祯想起,那是一封弹劾允谚的奏折,说他本不学无才,恃贵行骄。
“绾,煜臣下月就要去往郴州了,川路不平,人心谲测,你可不舍?”赵祯忽问道。
“自然不舍,也担心。可这是他必由的历练,祯郎自有用心与苦心,我岂不知。”
“是啊,苦练必由,我亦如此。”赵祯想起那落寞,目光俯逝,也自深远了起来。紫豪上朱红半干,凝成了锋棱峻厉的一点。横开的金簿上或笔恣行云,或锋忍敛缄。是他身前天下事,衮衮抱负,托一纸痕迹。
“祯郎。”绾绾抱住了赵祯的双肩,相守相候,绻绻脉脉。
“绾……”他由心暖笑,感慰珍重,尽在灵犀默契。
绾清秋,风堂漱,倩笑雪袂跹,英英未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