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霜与露,渐尘光清,寰宇肃。
“结霜了,结霜了。”碧漪笑闹着,便奔入了空阔的庭中,她身上披着绾绾的绿皱丝斗篷,腰上系着鹅黄垂柳绒的宫绦,半月髻抱住了额头,樱粉吹雪的流苏在发髻两边盈盈摇曳着。碧漪身量较绾绾矮些,那斗篷便有些长,纵被她提在手中,还是时不时地就拂触到了地上。
黛儿捧着才熨好的秋衣自廊下走过,驻步笑道:“碧漪姐姐,跑慢些罢,小心跌了。”
庭中芙蓉已谢,玉簪恰婷婷。飞白翕紫的花枝在风中楚楚翘盼着,妆点这宫阁如飞雪敷霞影,纤致蒙姝。不远处爱晚亭的枫叶业已渐红,薄朱铺满,连接青冥。
绾绾自室中步出,立在了门边廊下。她穿一件雪羽缎披衫,一条秾露桃华罗六幅裙,头上梳着梅云髻,素面极妍,殊无装饰。她怀胎三月,孕腹渐显,却仍是纤盈,不见臃肿。
“娘娘,当心着凉啊。”晴柔笑着将一个才灌好的汤婆子塞到了绾绾手中。
“这可有些烫了。”绾绾温柔地笑了笑:“才八月初,哪就用上汤婆子了。”
“娘娘如今有身孕,想来常有不适,我也是担心。”晴柔笑着,将那汤婆子接了过去,又套上了一层雪青锦绣绿梅的套子:“我也是那日看簌雨给苗婕妤备着汤婆子,才想起来的。”
绾绾重将汤婆子接了回去,隔着两次锦套,那温度自平和舒服多了,绵绵眷人的,绾绾竟依恋了起来。她提起裙摆,走到了廊柱边,仰天望着那天,悠悠道:“时间过的,真有些慢呢!”
“这样不好么?娘娘,这样的日子越慢越好呢。”晴柔说着,便扶住了绾绾的胳膊,歪头着头,依依贴心道:“娘娘开心无忧,我也就开心无忧。”
晴柔一向稳重老成,极少如此的,绾绾转过头望着她,明眸俏转,带着些好奇与惊喜,笑道:“瞧你这样说的,殊不知,都是我依赖你呢。”
“娘娘又说胡话了。”晴柔将绾绾那微微皱起的衣领轻轻抚平了,半低着头,又回复了那忠直敦厚的语气:“这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到传出去了,又要议论崇庆殿尊卑无序了。”
“那又如何?”绾绾眸光一转,既娇贵又洒落地笑道:“我只与你们贴心。”
“在说什么呢?谁与谁贴心啊。”说话的是赵祯,他煦煦温存地笑着,朝着绾绾和晴柔走了过来。
绾绾“嗤”地一笑,转身踏进了屋里,赵祯自随在她身后。庭中碧漪与几个小宫女仍嬉游着,黛儿也将衣服放在了廊上,同她们一起。
“绾绾!”赵祯喜昵着唤了一声,珠帘掀落,在二人身后泠泠地,碎了一地的琳琅冰雪。绾绾在绣案边停了下来,双手捧起一片缝了一半的玉缃锦小衣,迎着纱窗下飞扑蒙蒙的日光,怡然喜笑。
赵祯站在绾绾的身后,望着她痴纯喜乐的样子,亦无忧无拘地笑了。他伸手抱住了她,望着那玉缃锦上的万字连枝纹若隐若明地流转着,一条金线小龙在青叶蟠果间曲身延颈地望着一方,那突出滚圆的一双龙眼,明明炯炯又稚气顽皮。
二人这样望着,均生出了一种脉脉温存的慈情,带着些许期望与好奇的,通过那血与肉,将二人连到了一起。
“绾绾。”他依恋地唤道。
“嗯。”她微微转过了目光,在那无扰无尽的天光中,侧望着他的脸,迎睫栩栩,笑靥情深。
“绾绾,你说这孩子都知道么?这暖日融融,帘栊相依。”赵祯问着,目光柔爱,渐低渐悯。
“你说呢。”绾绾调皮地笑了笑,低下了头:“自然是知道的,血脉相递,天生灵性。”说着说着,她有些晕了,许是站久了。身子一松懈,便软在了他怀中,他自撑持拥怀着她,倚靠着那绣案,双双偎坐在了地毯上。
“祯郎,你可听到,这夜里的蝉声是越来越远,越发清渺了。”绾绾凝情想着,目光中蒙上了一层幽约的泪蒙。
“是天气越来越凉了吧,睿思殿中就从听不到蝉声,还是太宗时立下的严令呢。”赵祯温柔耐心地说着。
“这,用意何在呢,呵。”绾绾恍恍地想着,睿思殿中不许见蝉声,是赫赫天威所在,也是怕君王理政的心,绾绾当然是知道的。
“每当蝉声起,我便会想起一场梦,好像做了很久了。垂柳依依,雪漫琼堤,这蝉声,真像是一种思念。”
“绾绾思念什么呢?”赵祯问着,仍是那温柔的语气,同她一样,浸染了凝想与神往。
“思念,思念祯郎啊,想,念,深思,都是身在这情中啊。”深在这情中,连人间都远离了,莳华寞尽,尚魂梦相萦。
“我亦思念绾绾,眼前心前,生生世世。”
在那梦中,白云翻翮,天灯落眼前。青鸟口中衔着泛翠的仙芝,落到了绾绾掌中。而那仙芝化碧,转眼间又不见了。风拂青丝,白纱画中,耳边零落着玉碎的余响。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绾绾忽地想到了这句诗,却终是不忍说出来。就这样罢,谧然依偎,厮守只二人。
“绾绾,我都想好了。我们的孩子,就叫‘昉’吧,你说好不好?”
“好呀,日出初明,赤子怀抱。”
“日出已明,必光照天下!”赵祯曾被寄予这样的希望,自将这希望延爱到了他与绾绾的身上。
溟蒙的窗纱之上,枝影在金光中曳动着。绾绾灿然一笑,心声慕动。
鬓影叠,指间连缠,花里双偎绻。莫失忘,人间岁成霜,临别无声,成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