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萱草,琼台金风露。
观与寺有异,殿阙梁柱皆以古沉木为之,上以简笔绘神仙世界,漆漆幽苍,古木沉氛。殿外有泉壁清簌,如静雨不止;堂前植金萱花,长生草,有遗世仙风,又摇落离离。殿中神像皆以陶土铸成,上着丹彩,靥度金光,祗容华严,庄穆堂皇。
因中元又称盂兰盆节,源于佛教,故这日皇亲们也大多是去佛寺盘桓。上清宫中自清静幽雅。
刘娥同往年一样,在四御殿里后土皇地祗的彩像前奉了三柱香。绾绾自也随着她,谒过了这四御中唯一的女神。
二人都已换过了衣服。刘娥着一件玉黄岁华罗对襟衫子,一条袭地璨花碎金锦百褶裙,外罩一件杏色仙纹绫阔袖长衣;头上梳着云英髻,髻簪珠钿,两边的星纹华胜下各飞着几缕金链。绾绾穿一件云水罗散襟衫子,一条吹雪玉烟锦百褶裙,外披一件素色浣霞羽绡衣;头上梳着慕婵髻,髻上簪着白玉广寒梳并数支团云水晶簪。
这后土娘娘是一副带笑的慈容,端丽非常,绾绾不自禁地,就多看了几眼。
“绾绾。”望着绾绾孩童一样的向慕美好的天真面孔,刘娥慈心乍起:“在想什么呢?”
“在想,这后土娘娘的造像真是华美。不知,不知……”说到此处,她回头望向了刘娥,带着心疼与敬爱:“不知,她当日平定九州,执绳而治四方时,可也是如此的。”
据古籍载,共工生后土,能平九土,故而成土正,享社祀。
望着绾绾看自己的眼神,刘娥心头倏忽一颤:“绾绾觉得呢?”
绾绾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又抬头望了望后土娘娘金光华粲的端容,在阳光的斜照下,随光线暗转着阴晴。绾绾眼波微蹙,关情道:“我只觉得她寂寞。”
寂寞,千秋万代,神力失验后,作为神祗的寂寞么?呵,刘娥自伤似地一笑,旋即又收回了,她才没有这样的寂寞呢,她从不仰仗神力,也不被人供奉。
“母后。”绾绾唤了一声,关切而亲爱。
“呵。”刘娥慈爱地笑了:“我想啊,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洪水决,山河乱,荧煌漫天,她杀伐一世,功垂,万代……
“绾绾,你我都会逝去的,然后,被收进太庙里。”刘娥有感而叹:“他们,会给我们上一个长长的谥号,然后,就都过去了,过去了。”太庙里的青烟,不比后土的华美更寂寞么?
“可是我们不寂寞。”绾绾又仰起了头,露出了那孩童一样的神情:“太庙里供奉的只是纪念与传承,不是真正的我们。”就连那空旷的帝陵,不也只是一种纪念与传承么?还有封锁,封锁了爱恨幽曲,不为人知,不甘情愿。
真正的我们,刘娥,赵恒,郭绾绾,赵祯……鲜活的音容言笑,朝服像上凝固的严肃与岁月。
刘娥忽地觉出了一阵悲凉,随殿内的素幔,荡荡悠扬着。
“绾绾。”刘娥望向了绾绾,爱重相惜,悲心流诉。
绾绾望着刘娥的慈容,忽在轮回的变迁中望见了一种静止的永恒,温存而让人安心。她不自禁道:“母后,我一直陪着你。”哪怕山川相望,穷途阻隔。
“好!”刘娥慰然一笑,也觉出了这种温存与安心。
自四御殿里出来后,刘娥与绾绾便去澄观堂看淑太妃沈郁了。
澄观堂在颂圣殿后,只沈郁与她的两个侍女绿萝,柔桑住着。澄观堂不大,是一座四合的小院子,院中央有一方曲池,碧藻盈晶,冷波不兴,池上逶迤着山楼海市,低矮而人情肖妙,惶然一观,直疑是方外之国。
“是姐姐来了么?”刘娥还未进屋,沈郁已迎了出来。她仍是一副素净的道人打扮,端静的语气中透着些许冷气,神情澹若清肃,似更胜上次相见。
“淑娘娘。”绾绾俯身一福,沈郁矜笑着向绾绾点了点头。
“妹妹!”刘娥想起方才在四御殿中的情思与悲凉,又望见沈郁这道心清静的样子,更觉恍惚与错逆。
“听闻绾绾有孕,我亦在神前多添了些香。愿天护佑,这孩子能一世安乐。”沈郁十分平和而安宁,她不是迷信的俗子,不过是相信寄望的美好与隽永。
“谢谢淑娘娘了。”绾绾望了望自己的肚子,温情潜滋,她方悟到了沈郁神情中的庄重,那宗教一样的意味。
三人说着,已进到堂屋里了,屋上悬着一匾,亦是古沉木所为,上书“澄心”二字,是沈郁亲书的,笔走温圆,心舒不郁。沈郁是在书香世家中娇养着长大的,她的祖父沈伦,前朝的宰相,亦是一个温和而包容的人。
屋里陈设简单,家具都是苦梓木的,帘障青罗,灯遮素罩,瓷器全用定白,案上只有些素宣同笔墨,其中的一支木末蕊,还是自宫中带来的呢。
绿萝同桑柔捧着茶盘走了进来,他们亦是清简的道衣打扮,奉上来的茶是云梦莲心,烹得极淡,汤若时节才暖时的君山春波,入腑如初芽吐晴,不忍辄饮。
清茶漱舌过,茶味阔然又宁静。绾绾忽想到,沈郁在上清宫中祈福修行有近四年了,一直都不愿领朝廷为她上的道家的尊号。绾绾笑道:“这上清宫里人虽少,也只淑娘娘这里是真的幽静呢。”
“尘里尘外,无需多虑,上清宫中的风光可是还不错?”沈郁从前亦与绾绾谐恰融融,此后相见亦不疏远。
“是,很好呢,闲处坐坐也让人心静,出神。”绾绾说的是实话,上清宫中园景布置有山水画意,来人也不多。
“好一句出神呢,到底是绾绾的心思。”这心思诗里梦里的,处处撷芳。沈郁低头一笑,难得的怡然洞趣。
“妹妹近来好?”刘娥见沈郁笑了,心头也晴朗了许多。
“姐姐好么?我更牵挂姐姐呢。”晴光透过窗绡洒在沈郁脸上,照得她这素颜光璨朦瞳,唇红一点,如彩妆的神像。她向刘娥杯中斟着茶,避光似的低下了眼,靥间温存着淡淡的笑。
“有这么多为我操心的人,我自然是好的了。”刘娥又捧起茶碗来饮了一口。
二人正说着,紫云忽来报,说赵祯已到上清宫了,正往澄观堂来呢。
“绾绾。”沈郁望着绾绾,笑道:“皇上来了,你们去说你们的话,我们说我们的话,可好啊?”
绾绾面上一红,她先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双眸晔晔然的,情意纯真又满怀欢欣。
“快去吧,他在等你呢。”沈郁仍是笑着的。望着绾绾离去的身影,羽纱雾罗在天光中辗转雀跃着,那爱情的,真诚的欣喜,连沈郁都感觉到了,她久未如此心动了。
“呵,他在等你呢。”沈郁又悄声说了一遍。
红颜到此,合眸即枯槁;烟云过眼,今生已不溯。
刘娥亦想及,那时候,沈郁才十四岁吧,那么天真,娇气,娇气……晴光曾韶烂,争忍忆,争忍不忆啊。
“想什么呢?都过去了。”这一生的是非,恩怨,罪孽呵。沈郁望着窗外,自语道,眼中扑簌着雀跃而欣喜的笑意,摇曳着仿若初生世间的好奇。
是啊,都过去了,倘若再来一次的话,刘娥哀痛地想着,她同绾绾口中的千秋万代,想必沈郁是不会去赴了。
刘娥敛回了戚色,又道:“是了,上次妹妹和我说的,潘玳的事,我让绪青去查,已查出七八了,竟与党项有关。我已着人在暗处盯好了她,时机成熟,她必自投罗网。”
“姐姐打算如何处置呢?”沈郁问道。
“不知道呢。”刘娥摇了摇头:“为着有些纯真而珍贵的东西,取舍,难决啊。”她说的自然是允谚了。
“我不知道姐姐所指为何,但也明白姐姐的意思。”沈郁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到了啊,姐姐还是一定会做出决定的。”沈郁说着,语声渐惆颤。
“是啊!”刘娥转桓着目光,尘沙百战穿金甲啊。
金丝袅动,和光同尘。这一日,她们说了许多话。
刘娥离去时,颂圣殿中女冠们正在颂《净心神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殿前的两生花灼灼烈烈地开着,风中有丹朱飘血,冥冥漠漠,指引两生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