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啭夏,露滑清圆,虹影漪晓池。
早来有雨过,在这深夏时节,不仅不扰人乱绪,反增水木清凉。煜臣在自家私邸的葵锦楼上醒来时,正是熹微澹晴时。
窗风入户,凉凉洒洒,煜臣只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素绡寝衣并一件绀纱薄氅。他自窗外向楼下望去,只见茉昕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将些书画布晒于园中呢。
“柔儿,这幅《快雪时晴帖》是公子十二岁时摹的,用的是映雪宣,你拿时千万小心些。”
“翘儿,这幅《雉羽岚烟图》是公子七岁时同大小姐一起画的,公子很喜欢。这画时间久了,一会儿记得早些收,可别晒坏了。”
茉昕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既甜柔可人,说话的声音亦温驯娇甜。她穿一件忍冬纹提花绡浅交领衫裙,外罩一件碧水纱半袖翻荷衫。头上一边用两股细发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另一边则从侧面垂着三股粗细不同的辫子,其余头发都散在脑后,用绿丝带松松地结着。
“茉昕。”煜臣倚在窗边唤了一声,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还没想好。煦风拂面, 只温和亲近地笑着。
“公子。”茉昕仰起头,恬糯一笑,露出右靥上一个小小的梨涡:“公子,今日天很好呢?”
“快上来罢!”煜臣晴朗地笑着。
不一会儿,茉昕便上到葵锦楼上了,她手里捧着煜臣的官服官帽,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水盆和梳篦,一个捧着茶花露,首乌油,冰菊皂等。
“今日第一天上朝,可不能去迟了。办完公务后,还该去看看姐姐呢。”煜臣笑道:“前几日收到舒窈的信,她说,说江宁家中蕤盼堂的枇杷树结果了,说琴妈妈的腰疾好了许多,还说采馥轩的玫瑰松糕不如从前好吃了……呵。”
“二小姐必定是很想公子了。”茉昕体贴道:“二小姐最喜欢与公子拌嘴了。”
待服侍煜臣净过面后,茉昕又将雕刻了雀依乔木纹的绿檀梳蘸了些首乌头油,细心地梳起了煜臣的头发。
“公子近来愁发多了,连白发竞也有了。”茉昕婉贴道,她轻轻地拈起了一根白发,望了望,不忍剪也不忍拔,又放回去了。
对茉昕的这份温情,煜臣亦是感戴的,他想款慰她几句,却又觉无意。窗棂外忽飞过了一对绿莺,婉转呼鸣,空中落下了翠色的绒羽,悠然飘飘。
“这鸟可肥了许多呀。”煜臣浅笑着叹道。
“天天喂着翠玉豆糕呢,能不肥么?”
茉昕闻声回头,只见允谚正笑着朝他们走来呢。他穿了一身织银条绡袍子,一件紫苏罗夏衫,头上未戴冠饰,是为了方便一会儿戴官帽。他手中仍是摇着一把扇子,吴竹芙笺的,坠着一根润青玉桃粉丝流苏。
“王爷好。”茉昕招呼道,手里牵过一根海蓝色的绸带,将煜臣的头发盘顶扎住了。
“呵,你来的倒早。”煜臣淡淡地笑着,仍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小茉昕,我又来蹭吃的了,你可莫恼。”允谚笑着,已在煜臣身旁坐下了。
“王爷说的哪里话。清乳豆花,梅茶姜酥,日日都备着呢。”
说话间,煜臣的头发已打理好了。
“王爷慢坐,我去打点早饭。”茉昕说着,便返身下楼了。
见茉昕走了,允谚方问道:“煜兄,胳膊上的伤可大好了?”
原来四日前,煜臣曾被妙仙庵里一个担水的尼姑刺了一刀,是时已近日暮,天色灰黯,那尼姑行动又疾,煜臣自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妙仙庵里尽是一些书香门中的年轻男女,煜臣疑心那尼姑并非庵中人,便没有声张。又怕茉昕疑心担心,也就没告诉她。
“不过是些皮外伤,倒没什么要紧的。”煜臣应道:“只是猜不出她的身份,谚弟,从前在孟州的时候,我可是没有少得罪人啊。”
“煜兄,依你那日所说,她本是想对你下死手的,后来不知怎地又收手了,只是招式逼人,已收不回去了,你才挨了那一刀。”允谚嘴角微扬,又戏语道:“莫是那女子看你生的俊,心软了吧。”
“莫要开我的玩笑了!”煜臣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起来,那女子虽狠厉,刀法却生硬牵强,倒像是常用剑的,反手之间,不自禁地就露出了使剑的习惯。”
“这……”
就在二人思虑之际,茉昕已是回来了。她手中捧着金镶碧嵌竹雁足盘,上有一豆青瓷簋,中置竹柄斗勺,盛着漱泉清乳豆花;一粉绿瓷荷叶盅,盛着藕粉雪耳羹;一裂梅冰瓷蝶,盛着姜酥;一雪瓷梅花小蝶,盛着桂花糖稀;均小巧别致,精烹细作。茉昕身后还跟着四个小丫鬟,捧着些万丝饼,梅子茶,脆鱼蕈羹之类的。
“煜兄,还是你府上吃的讲究。不仅讲究,而且难得。”说着,允谚便望了茉昕一眼,是称赏的目光,半点邪心也没有的。
茉昕虽与允谚熟识,却仍有些害羞,她将竹箸布好后,便腆然着转到了湘白丝屏风后的胡床边,收拾起了水晶小兽镇纸,丝囊扇套等小物。
允谚夹起一块姜梅酥,又道:“前日太后召我,令姐身旁的宫女送去了梨蒻糕和椰丝雪团,太后也说呢,崇庆殿的点心比御膳房的好许多,就只玉宸宫能比。”
彩云琉璃夜,黄昏与流月,人远近,心思稍约。
煜臣忙夹过一片脆藕,问道:“太后专程请你去吃点心的?”
“不好说。”允谚想也不想:“除了吃点心,也没说别的。奇怪么?”
“也不怪,太后本不乏慈心。”
“是了,翾珺姐姐和绍媛(注:出云郡主)也在呢。太后赞翾珺姐姐的金棣棠珊瑚戒好看呢,赐了一枚一样的给我母妃呢,当日便让紫云姑姑送到我家了。”
棣棠发花,绕指成戒,戒指,戒……
四目相对,二人均想到了些什么,但又都想不透。
“那太后可对你有所赏赐?”
“没有,绍媛玩笑着提了一句要太后给我升官,太后只说朝政全由皇兄做主,她久不甘预了。”
允谚想起来,那日太后是笑着的,松懈了端肃威严,病色温存,慈容淡淡。
“不,煜兄,我想,必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对了?我亦不知了。”允谚有些徨惑,心中突兀着的感情,欲泫又欲喜。
绿莺还歌晴,琼波漾丝帘,此际韶光……
“不要紧的,怎样都好。”煜臣笑着,一如寻常,温慰而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