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如水,宫里的回廊间也浸在一片幽幽的深蓝中。自尚婉言被赐死后,疏月馆与昙星阁一带已是冷清一片,到了夜里更显寂寥。
廊间月影一动,如石子沉水一般,就有一个人影穿了过去,是朝着昙星阁的方向去的。
是尹沐英,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她也不知道。尚婉言“死了”已经快一个月了,她自己也快死了呢,无声无息的,就像是紫薇台上新衰的一片枯叶,还未至深秋呢。
尹沐英推门而入,那门沉沉地一响,好像已经寂闭了有千年万年了。
“谁!”尹沐英惊地一呼,妆台旁竟立着一个人影,披着深色的斗篷,凝望着青镜前的空匣,犹如鬼魅。
那人也抬头望向了尹沐英:“竟是你,呵。”她缓缓地放下了斗篷,寒光照过她幽漆的瞳孔,竟是尚婉言。她自饮秋那里离开后竟意外被崇王妃陈筱敏发现了。今日是太宗陈太妃的阴寿,陈筱敏到玉华宫祭谒,尚婉言便扮作侍女随同一起。
两人这么对望着,都疑心对方是鬼魂。
“你没死,呵,呵,你没死,你还敢回来,你难道还不死心么,呵,呵。”尹沐英颤抖着,不知是在笑尚婉言,还是在笑自己:“你怕不怕,怕不怕……”她想到尚婉言既能逃出生天,必有贵人相助,她若再出言激尚婉言,恐有不测,便没再说下去了。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已经死了啊,我就是要来索命的,哼,哼。”尚婉言冷冷地笑着,越走越近,一只手就要掐上尹沐英的脖颈了。
尹沐英倏地一扭头,厚重的脂粉便在空中晃散开了,惨白而凄凄。
“你也要死了么?”尚婉言逼近道:“死了也好啊,都死了才好呢,你说是不是?”她望着尹沐英瘦的见骨的脖颈,搽的血红的嘴唇,声音一颤,竟有了那哭声一样的哀悯与柔情,连她自己也吃惊。
“不,不。”尹沐英一步一步地后退着:“死了好么?不好,不好。”就算死了,也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啊,她拼命地摇着头,慌张着就跑出了昙星阁。
尹沐英慌不择路地跑着,跑过琅嬛台,便到了漪若湖边了。湖风静静地荡了过来,尹沐英身子一颤,手上的白纨扇就落到了地上,她只得停下来去捡这扇子。
寒冽的月光照着素纨扇面上的两行红字——蕴华皎洁无心猜,藉以丹朱聊赠心。寸心从未得,丹朱也沉浑。尹沐英心口一凛,裂肺而痛地,就咳了起来。
她咳了一阵,一抬头方看到湖上的望思桥边竟立着两个人。迎着月光,她看清了其中一张正面朝着她的脸。那人冷冽英俊,气质轩拔,正是睿思殿的侍卫统领温蕴华。尹沐英忽地捂住了心口,惊惶之余,百感交杂。温蕴华身前还有一个人,似是个身形小巧的双鬟宫女。尹沐英悄步移了过去,背过身子靠在桥边近处的湖石后,留心听着他们说话。
“公子,小姐她虽不头晕了,却像有些别的毛病似的,现在连太医都不让请了。”那宫女正是苗婕妤身边的簌雨,她一说话,尹沐英就听出来了。
“呵,果然,还是为了她。”
温蕴华深锁愁眉,伤叹道:“这可怎么是好啊,难道我竟,一点也帮不上她么?”
簌雨盘弄着手中的丝帕,愁道:“小姐都说我了,让我不要拿这些不要紧的琐事来烦公子,小姐她,实在是太苦了。”
温蕴华急道:“这怎么是你来烦我呢,若不是我撞见了你去取药,我还不知道兮容又犯了头晕的毛病呢。我与兮容,总是姑表兄妹,她在宫中孤苦伶仃的,我岂能袖手不理。”
“我也这么劝小姐的,可小姐她就是,什么都不肯啊,就连贵妃娘娘有心对她好,她也不敢太靠近了。小姐她想家,衣服上,床帘上,枕套荷包上,处处都绣满了绣球花。小姐她,小姐她,老爷真是好狠的心。”簌雨说着,已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柔弱克制的哭声,听了更叫人心疼呢。
江城三四月,绣球连湖开,那时有秋千和笑语。在她盈盈的柔袂风摆之下,连他手下的剑影也失却了杀气与锋利,划过飞瓣,都不忍劈落呢。
“好了,簌雨,别哭了,你若这样哭着回去,兮容非更伤心不可,别哭了,啊。”温蕴华安慰着簌雨,自己亦痛沉心扉,万念俱灰。
簌雨哭了有一会儿,方才觉得时辰已是太晚了,只得恋恋不舍地辞去了。
簌雨走后,温蕴华独立在湖边桥畔,夜风萧萧地拂过他俊冽的面庞,有几缕散发在冠外萧扬地飘着。尹沐英从湖石后转了出来,望见他这孤清寥落的样子,心底不禁泛起了一丝温热的怜惜,但转瞬又被她自己压下去了。呵,他不会在乎的。这样自苦地想着,她就又咳出了声。
“谁?谁在那里?”温蕴华警觉着,一只手已扶上了剑鞘。
“是我,温大人。”尹沐英收敛了神色,款款地从湖石后步了出来。夜风也萧萧地吹过她的脸,乱发空中,视线迷乱。
“原来是你。”温蕴华将手从刀鞘上放了下来,转身欲走。
“等等。”尹沐英忽唤道,她虽在心底嘲笑了自己,可还是不愿意就这样让他走呢。
“你没事吧?”温蕴华半转过了身子,淡淡地问道。
尹沐英强笑着,凄然道:“我若是有事,你会管么?”
温蕴华长是无奈:“我与你之间,从无干系?在我心里,你不过是兮容从前的女伴。你为何偏要苦苦纠缠,不肯放过呢。”
他这话沉沉地击中了尹沐英的心,击碎了她最后一点自作多情的幻想。她失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对苗兮容的情告诉皇上么?”
默然了一会儿,温蕴华镇定道:“你若想去,就去吧,至多不过是我与兮容同死,皇上必不会牵连无辜的。如此,又何惧之有呢?”
“呵,你就这么信任那个皇帝?若是他发起狠来,要株连你们的家族,又如何?”
“不会的。”温蕴华坚信道:“皇上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护卫赵祯多年,赵祯的睿智,勤谨,沉稳,悲悯他都一一看在眼中。如今的一切,是造化弄人,况赵祯只钟情于绾绾,他二人又何尝没有苦在其中。
尹沐英一时愣住了,她只知赵祯是那个视人如草芥,弃人如敝履的冷血的皇帝,又怎么会明白温蕴华对赵祯的信任呢。她痴痴地笑着,不明所以,不以为意。
温蕴华望了尹沐英一眼,踏这冷月无声,大步而去了。
夜风侵人肺腑,荷塘藕榭间有淡香缠连。尹沐英剧烈地咳了一阵,然后颤抖着将手帕抬到了眼前,素白的绢帕上,血迹殷殷。
病已入膏肓,是真的快死了呢。
其实,温蕴华也好,赵祯也好,她爱上的只是求不得,恨的也只是求不得罢了。
回到临风阁后,簌雨将一个堇罗松枝纹的荷包递给了兮容,里面是八宝景天的花籽:“小姐,公子说了,这八宝景天可治小姐头晕的痼疾,小姐只要守着这草药长成了,就一切都会好的。”她已擦干了眼泪,脸上还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兮容还痴坐在绣架旁呢,凉意被体,恹恹憔悴。那绣绢上连天烂漫地开满了绣球花,粉一片,紫一片的,堆雪藏笑,好不热闹。兮容手一松,那花籽便在绢上撒散开了。
簌雨欲上前捡拾,却被兮容阻回了:“我自己来吧,我想,我想他,这样至少,不,不能想啊。”她哭着,心怀哽咽,指掌颤抖,一粒一粒地,又将这些花籽拾回了荷包中。
落月孤照着,旧梦里的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