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啊,商王爷。”
商王还未走到屏后,就已听到了玉生蝶的声音,这声音清亮,空灵,干净,和他记忆中差不太多。他忽紧张了起来,却还是按下心绪,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好久不见啊,之宥。”商王缓缓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一面打量向眼前人,只见他已换下了戏装,只穿了一件竹布长衫并一件绀纱披甲。额上还勒着吊睛的头巾,面上铅粉半卸,看不见一丝皱纹。眉眼与从前相差无多,只那圆转精灵的眸关里,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沧桑。他不疾不徐地动着一枚绿玉琵琶柄的茶筅,十指苍白,劲节如修竹。孟烟栩就坐在另一边,大抵也未怎么变,只比少年时身形丰满了些。
有人为商王抬来了座椅,商王慢腾腾地坐了下去,目光仍定在庄之宥的身上,到底露出了些不安。
“庄之宥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庄之宥停下手中的茶筅,淡淡地说道。
“对不起……”商王将目光避开他二人,四下里游荡着。
“没什么对不起的,人各有命。我曾经怨憎过,后来也不怨了,只是忘不了那些去了的人。梨园中的生计自有可贵可念的地方,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你,你们,真的很好么?”商王笨拙地问着,目光中露出了些许愧疚。
“好啊!我有一个女儿,已经十三岁了,我娘子很温柔贤惠,我什么话都可以对她说,她什么都愿意听。我还有两个很乖巧,很孝顺的徒弟,比我从前,唱的还要出色。”庄之宥说着,唇边眼角露出了些许温情:“我在台上唱了二十多年,一场场的生死,一幕幕的离合演下来,自己的那点事情,早看开了。我啊,不就是年轻的时候对人心,太少提防么?”
商王心底一阵心虚酸楚,却不知该如何流露,索性还是藏下去了。他望着庄之宥,半晌,方道:“逝者不能复生,我自问有愧,不配宽宥。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了。现在,我可以为你和你的家人弟子脱籍,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不必了,我们现在这样生活已经习惯了,并且乐在其中。这世上是有一些偏见,却也没有那么可怕。”
“那你的女儿?我听说她并未入梨园行?”
“颂心与明川自幼相伴,两情相悦。”庄之宥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那好吧。”商王黯黯地低下了眼:“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就托人来与我说。”
“脱籍的事就罢了,我另有一事相求。”庄之宥抬起眼来,望着商王道:“釉青的遗骨,可不可以交给我?”
“嗯,当然!”商王虽有些犹豫,也还是点了点头:“她是自戕的,所以未能入土,她焚化后的骨殖仍奉在王府中,这就给你,给你。”
“好。”庄之宥失神地一动,再低眼时,白釉盏中余温已尽,浅浅的一层茶,终成了残山剩水,他哀恸地想念着,泪水不觉已漫。
“我那时……”商王挣扎了一番,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那时一心以为,只要一时瞒住了父皇,我保住爵位,总还会有办法转圜的,我若说全没想到会是当年那样的结果,你们必定也不信。”
“你自己相信就好了。”庄之宥抬眼望着商王,四目相对的一瞬,今昔一错,有些东西,到底是决裂了,再挽回不去了。
商王又想说什么,却被庄之宥拦住了:“好了,别再说这些了。我一点都不想再背负过去的那些东西。”
“是……”商王只得这样应道,而后便是沉默。
待添菊炉中的茱萸香燃尽时,商王方起身离去,他在出门处听二人在他身后言道,是庄之宥先问的孟烟栩,二十多年过去了,再步入从前的人生,可有些后悔?孟烟栩只是感叹似地一笑,以他如今那和蔼又悠缓的声吻应道,百花开处,天香世家,这花一年年地还在开,他有什么可悔的。
商王走出楼中,楼外初霁已晴,尚有小雪飞在空中,柔煦的天光下,轻融轻落间,依依的缱绻。他还想着离去时二人的话,想着人生的沉重与遗憾,想着那些历历鲜活的人事,痛心疾首,厌憎无加,登轿时双手扶了空,一个趔趄,竟跌在了雪中。
“叮泠”的一声,是他身上的佩玉磕在轿辕上碎成了数瓣,他却仿佛是听到了那瓷碎的声音。青瓷碎,年华逝,再掩不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