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爷!”商王府阴凉的僻苑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花匠正一脸惊诧地望着忽然独身而至的商王。是时天色已暗,薄暮将雪。在这晦淡的天色中,商王身形踉跄,步履不稳,神情也不若寻常,皱紧的眉眼间,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怖愕。那花匠慌忙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又大着胆子走近前来,双手跃跃地,欲扶又不敢。
“退下,都退下……”商王沉沉地一喝,他从自己不容置疑的令声中听出了一种威严,这威严瞬时蔓遍了周身,他几乎能从倒映地上的目光里看见自己的眼神,那样冷淡,严酷。他心里不觉一怵,又重新有了力量,明明暗暗间,这冷酷仿佛便是他的尊严。
“是,是……”那花匠忙将裁枝的工具移到一边,慌张着退了出去。
待那花匠走了,商王才扶住了近处的一方山石,一时诸绪涌上心头,竟难以遏制的流出了泪。好一会儿方平息下来,然后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向那扇尘封已久的门走了去。
“釉青,我来看你了。”他捻亮一息烛火,向檀岸上的灵位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来看你了,我想,你不会怪我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当初都是因为我贪恋爵位,又畏惧父皇天威,才不敢承认是自己误了军机,以致酿成大过。这件事我一直都记着,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说罢,便拈过三炷香瞑目向那灵位拜了拜。
商王元份忠直一生,若说有什么心虚愧疚的往事,便是这一桩了。过去了大半生,仍旧难以释怀。
“在那件事情之后,庄家就被褫夺了封荫,之宥也被罚入了乐籍。如今许多年过去,听允谚那孩子说,他已经是名盛京城的一代名伶了。你还记得孟烟栩吧,孟家的那个次子。从前就与庄家父子往来亲厚的,这么多年也还一直在之宥的身边,以至于被家门离弃。我派人悄悄去查过了,之宥在十五年前娶了亲,叫梅音,出身伶工世家,他们有一个女儿,叫颂心,十三岁了。”商王缓缓地说着,拈香入炉的手都是颤抖的,他望着那灵位上的名姓,前尘往事,目光随省,恍惚间,仿佛又成了曾经的元份。少年时尚许心地纯真,一念之误,有过颤抖和害怕,却还是犯下了,不能弥补的罪孽。他自嘲似地强笑了一声,有些怆然地,道:“我原以为一切都还可以弥补,都说天家无情,可就是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也,也,哪像元俨这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也还能心安理得,毫无惭怍。”
这时,那灵案前的烛光忽然闪了一下,商王恍地一怔,忽然就明白了。人间得失无常,难道自己,竟要成为元俨那样的人么?他随即被一种愧疚笼络住了,又愧又恨。
“当初你父亲因为替庄家开脱,受到同坐之累。我向父皇上言,请求纳你为侧室,实是为了保全你们陶家的权宜之计。我……”他说着,语声不觉已哽咽了起来:“我自己做了错事,陷害了旁人,一时乱了阵脚,惟恐牵连更多,才出此下策。实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烈性,我的一番愚志,反是害了你的性命。”商王说着,不经觑到灵位上流金的姓字,目光又被压了下去,其实纵然他现在这样愧疚,但如若岁月回溯,他也不敢肯定,会做出与当初不一样的选择。
“釉青,当日你唯一的一份嫁妆,那尊秘青兰叶觚,因为幼子顽皮,生出了一些事端。好在,好在它虽是碎了,总算是回到了之宥的手中。你与之宥少时相识,早有白头之约。你二人生时坎坷难圆,如今这样,也算是,算是一种成全吧。你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慰一些了吧,呵……”他怅怅地笑了一声,接着道:“其实我真是糊涂,早就该把那兰叶觚交还给之宥的。现在,你就安心吧,安心吧。”他促地一闭眼。终于又有了泪水,可惜万般都已迟来,再回不去了。
身后白琉璃挂灯上飘下冰冷的流苏,空幡不语,长灯无灭。他缓缓地睁开眼,停了一会儿,方失落地转过身,蹒跚着,一步一顿地走了出去。
商王才走至门口,就听得空中忽然哗啦啦的一阵巨响,随即落下了一大片烟花,他抬头去看,只见天上花团锦簇,一丛接着一丛地,曜夜无边。这是府中正在为小王孙庆祝生辰呢。荒庭前空阶如水,与夜浑凉,商王停阶下向空淡淡地一笑,烟花的光亮照在他脸上,照出那岁痕,历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