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允谚来至大相国寺时,寺中已是一片香烛缭绕,经声热闹。寺槛外停满了各府的马车,来人陆续,皆是鹅氅狐绒,雍装竟华;女眷们都遮在观音篷下,扶着身边的娇婢,只露出一点粉靥,或有额髻上垂下的珍珠碎宝,泠泠琅动。都映在雪上了,梅花暗香缱销帕,倩人笑语,流铅梦。
“王爷,给!”奚廷不知自何处折来了红梅一枝,有些得意地,递到了允谚眼前。允谚披着一件雾蓝色的绸边狐绒里大氅,因在眠雪斋中睡得久了,来时并不冷,大氅内便只穿了一件同色茧绸对领袍并一身玉织绡中单;发上束着一领捧雪珍珠冠,冠下羽绡飘逸,多少有些作意的潇放。
“这花开的真好,实在想不到的,在这样人迹往来之处,还有这样端艳的梅花呢。”允谚接过那梅枝,一声叹道。他抬头望见那琉璃黄的寺殿穹顶,幢幢叠叠的,一片宏朦的盛丽,直缈入云中,中间锦缀着朱红,碧绿,画笔繁复的莲花经幡,雪屑之中,檀烟花海都浮往空中,一场无端的梦,尘垢不接,世人无觉。允谚这样想着,眼前都结出了一层雾,是愈发空渺了。
忽然“呼啦”地一下,梅蕊上碎雪一飞,允谚只觉眼前凉过,抬头一看,只见正是适霁,吹散了那碎雪,正一脸嘻兴地望着他呢。适霁披着一件棠杏色的水貂风氅,头上戴着浅葱绿舞鹤锦的元宝方巾;风氅直披膝下,只露出一截浅葱绿八宝提灯的织锦膝襕,袍袴下登一双牙白缎厚底翻毛靴,左边靴腕上扣着一串小翠玉珠亮银链子,那翠玉与他禁步上的玉镂莲蓬正是一色。
“只你一人来了么?”允谚低下那拈着梅枝的手,望适霁笑道。
“嗯!”适霁点了点头,应道:“我母亲和姐姐都懒待出门,便着我一人来了。”
“你瞧见雩思了么?”允谚向四处瞧了瞧,随口问道。
“没有啊?我还纳闷呢,那呆子是最知礼的,一向到的早,今日却还不见。怎么,你寻他有事?”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也是,我好像,也有日子没见过他了。不晓得他这一向都在忙什么,听说在与顾先生学画,也不知学的如何了?”
“瞧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就是拘礼起来也斯文耐心的可爱,还真是挺像个作画写字的人呢。”允谚悠悠地笑道,片雪融化在掌心,倒真有些丝丝的凉冽呢。
“这话说的,若是不斯文耐心,还不许作画写字了不成。”适霁挑眉一笑,有些不服似的。
“又没说你。”允谚欲要背手信步,又觉衣衫沉重,大是不便,只好略挺了挺身子,抬望前道。
二人一路说着话,已走到了奉香阁外,再往里便是祈福用的九子母殿了。是时暮色浮了上来,天像是低了,放眼望去,只见霰雪迎晖,楼影金分,云峦一层一层的,亮银的边缘下,流过若紫若金的珀光,其中瞳开剔透的一穹,山影沉绵中,那不知名姓的远处已是暗了,长夜将至。
“我好累了!”适霁打了个呵欠,懒懒道。
“这样便累了么?你不觉得此时情景有意,引人盘桓么?”允谚望着光中跃动的千殿浮影,一晌心弛。
“怎么被你说的这样安静,明明四处,如此人迹纷纷。”适霁明明不解,又好像是有所领悟。
“我啊……就是这样一说,左右人慵散的时间久了,大概也就很闲了,看什么也都,不紧不忙的。不瞒你说,我恐怕懒眠了有两日之久了。”允谚说着,竟低头先自笑了起来。
“呵,两天而已咯。说起来,比起你们这些宗室子弟,倒是像我这样的更闲散些呢,就算终日放诞,高卧无忧,也没有人过问的。左右我母亲就那么样个人,唉……”适霁吐了吐舌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方步入庭中,便有一双僮扑迎了上来:“郡王殿下,徐公子,还有一会儿祈福礼方才开始。请二人先望后边暖阁中坐坐,用些茶点。”说着,这一双僮扑便引着二人向殿廊后一座八角亭楼中去了。
寺庙中的亭楼不比别处,楼层特别地高些,楼梯似乎也更陡峭曲折,二人随着那双僮扑拾阶而上,楼中捻着白烛,龛幔后供奉着瓷地莲座观音,越往里走,越觉檀香盈腑,清清淡淡的,怡神不觉。
“今日为晗儿祈福,不知皇伯和伯母是否早到了?”允谚想了想,还是开口询道。
其中一个小僮微微低过头来,恭敬应道:“回郡王殿下,王妃还未到,是我家郡王王妃并新安郡主先陪着王爷来了,郡主等现也在楼上小坐。王爷往后边慧岚精舍与明禅大师下棋去了。”
“哦哦。”允谚顿了一顿,又问道:“那慧岚精舍可是在落松台后?是个十分清净少人的地方吧?”
“诶,诶,是啊!”那小僮仍恭应道,虽有些含糊吞吐之处,但神情却也平淡,瞧不出什么异样。
“那祈福之礼还有多久开始?”允谚又问道。
“戌时开始,也就还有半个时辰多一刻的样子。”另外一个小僮接口应道。
“嗯!”问好了,允谚心思一动,忽折身下楼去了,一面道:“我有件要紧的东西落在马车上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这,这,是!”事出突然,两个小僮面面相觑着,不明所以。
“诶,哥哥,你落了什么?”适霁问着,也追了下去。
南山上的晚钟这时响了一阵,轰轰然地,罩过了整片山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