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帐绣球风,睡才起,盼帘伸,娇旖旎。
晴柔才要去搴帘,便被赵祯轻拦住了,他坐到床边,掀起那层帘,小心翼翼地挂到了床头绣球边,那玉刀小钩上。他已换了一身淡缃素縠袍,轻带若无,丝履薄着,繁冠亦尽摘去,发上只簪一股白玉落松针。
晴柔见状,自与碧漪和黛儿退了出去。
绾绾正睡在帐中,腮雪蒙烟,青丝铺淌,累丝花珠枕偎抱在胸前,身后空空的,绉丝小被裹住蝶纱睡裙,绻侧脚边。
赵祯正凝然惜视着,绾绾忽嗤地一笑,展面嫣然。
“是我将你吵醒了?”赵祯伸手去拉被子,一只手却被绾绾握住了,依依爱重地,停在心上,不肯松开。赵祯亦是温存,复将另一只手绻近绾绾腮边,无限熨帖。
“早醒了,只不肯睁眼罢了。”绾绾望着赵祯,娇波流盼,痴长如深。
“方才睡得好么?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好大一阵风,总是担心。”赵祯关凝着绾绾的脸,眉关不觉惜皱。
“呵。”绾绾轻声一潋:“是真的起风了么?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哦,是什么梦啊?”赵祯温言问着,绾绾已缓缓地挣起了身子,起立之初,不禁伸手去拄,赵祯忙侧身去扶,自身后抱住了她。
近日以来,绾绾渐渐显怀。虽才四个月,但生长日益,有甚寻常,况绾绾身形盈弱,遂更分明。行动之间,亦吃力不少,夜间欹静虚慌,常寤不安,白日才添了睡眠。却还是善养窈窕,动辄款肢徊步,饮食亦自节,稍不曾惰怠安卧。
“乔太医说,也许是一对双生子,才这样长的快呢。”绾绾安抚着自己的孕腹,恍然想起雨蔷的嘱咐,忙顿止住了。
赵祯亦抚了上去,包握住绾绾的手,二人渐次舒展开手掌,轻轻地呵着着,辗然紧贴。
“这些,都不要紧的,我只要你平安!”他深情似噎,
“必定有人说了让你烦心的话,嗯?”绾绾侧仰着脸,关抚道。
“呵!”他心意忽漾,也笑了起来:“不止一点烦心!”
“那,现在呢?”绾绾又问道,眼中精灵闪烁,一往无猜。
“好像是不烦了,但明日从你身边离开,就又该烦扰了。”赵祯的另一只手扶在绾绾的胳膊上,眼神中转宕过一抹疲惫,煦意温咛,虽言语烦恼,却未有一点软弱。
“呵!”她欢欣一嗔,竟有泪光,朦瞳欲泫。
“嗯?”他细声应着,眼中亦有兜转的笑意,无猜无顾。
“你说,人世究竟是什么,就好像我方才做的梦,睡着以后,就不知到了哪儿了,风声,落英,气息,不知真假。也还是有我,有你,在我的意念和生命里。”
“那绾绾在梦里快乐么?”
绾绾摇了摇头:“梦里没有快乐,好像也没有悲伤。人世中的一切得失都没有了,只凭意念,一心消长。”
“那,自在么?”赵祯又问道,愈发留意,竟觉忐忑。
绾绾又摇了摇头,展眼画卷裀纱,花枝低袅,向赖景中忆,都是留恋。“不,不自在。不能忘却,甘心挂念,自在又有什么好的。”
“那,祯郎想要这自在么?”她亦问道,眼眸中有点点滴滴的悲喜,映照彼此,晶莹悱恻。
情蒂深重,甘心首疾。悠悠仰举间,一器一物,一花一草,触目即有情。反倒是那朝阁琐碎,江山帝业,轻飘飘地,就经过不复了,如烘散无形的云烟,随逝随转,不与人依。
“我也不要。”他情深动容道:“绾绾方才问人世,我想……”
绾绾缱弄着他的指头,细细接道:“是不能忘却的东西,是竞相消泯后依然存在的,珍贵,感情……”
“是,你和我!”
二人说着话,不觉时日已晚,天幕渐深,一点稀茜抹金的余晖透过焕绯合欢妆纱映入室中,照过妆台菱镜,落在缠草绒绒的织毯上,红晕晕的一片。床台画顶,一时波光粼动。室宇摇晃着,天地低悄,候人无间。
“不知对于别人来说,人世,是否也是如此的。”赵祯想起赵旭予他的私信,那措辞间不经流露的牵挂。
“不一样的故事,又是一样的,一样的……”绾绾流目思量着,一时竟没有答案。
“所以有时,虽一言九鼎,事无回头,亦并非无情。”赵祯想到了赵旭,温蕴华,还有很多人,或已印象模糊,却却终是记得,那些有意或是无意的,血肉与私情。
“我知道,我知道啊。”绾绾缓缓抬眼,任烟絮来去,拂人目光,未曾迷误,这深知深契。
若非卿怜意,何关草木青。赵祯这样想着,但觉两心如一,无需多说。窗外暮色掩迭,天寒尽晚,二人眼前忽跳过嫣红的一点,细寻方知,是妆台边贝壳中的红蜡,快要烧到头了。
似有朦胧微光逗近入处的蕉展屏风,还有短摆莺鞋,在屏风下怯怯焦灼地希窣摩退着。竹叶猗猗间画出那侧影,暗里瞧不清,似是个瘦小身子,小鬟结辫,形神如慌。
“是碧漪么?几时这样胆小了?”赵祯笑着疑道。
“一定是黛儿,黛儿胆子最小了。”绾绾稍稍起身,向屏外张道。
黛儿始不肯进来,也不肯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又有人来。
“黛儿快说话呀!”这便是碧漪的声音了,她见黛儿半天未出,便自己提了灯过来了。
“碧漪姐姐,我,我……”黛儿见碧漪来了,索性跑开了。
“娘娘……”
“进来吧!”未等碧漪说完,赵祯便唤道。
“唔!”碧漪停声一嗔,只倚在屏后,并不进去。她将脸贴近了屏纱,侧着身子,道:“奴婢是来告诉皇上娘娘,崇王妃带着她家小王妃来了,说是来向娘娘道谢的。”
“你就说娘娘歇着,请她们回去。”赵祯知道绾绾一向懒与生人周旋,他自己亦不愿见崇王府的人。
“晴柔姐姐说过了,可崇王妃不肯走,说一定要见到娘娘,都坐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又不可以赶人家走。”碧漪又道,是那奶奶的吴音,欹曲拖柔。
“知道了,你先进来吧!”绾绾温言唤道。
“啊?”碧漪恍是吃惊。
“进来掌灯啊!”绾绾又道,耐心而亲近。
“哦。”碧漪应着,便转过屏风,探入帘中去了。
“崇王妃必定有别的事,不敢与母后说。也好,便让她与我说吧。”赵祯似有些不快。
“与谁说都不要紧,总之不相干。”
“诶……”赵祯还欲说什么,但见绾绾回眸一滟,已趿鞋下床。
“不相干!”碧漪也执着那点灯的蜡烛,轻地一吐舌,烂漫无心。
室中灯盏渐次捻燃,淡色的琉璃浅晕,照夜仿佛。映见妆台上,新窗妩媚,合欢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