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一行人跑出僻市重回大道上时,那火已烧到天边了,整个上京城一时煊如白昼。脚下雷声动地,鼓点如沸。不远处,千军万马已山呼海啸着,铺天而来。
“快走吧,辽军军纪严明,我等须赶在大军前抵达白马门,方能顺利出城!”凌锐思说着,已扬鞭跑了出去。赵旭亦奋骑而奔,蒙真与辛雷则策上前来,翼护在赵旭身周。
“大人,赵大人!”就在赵旭掣风疾奔之际,离城门前的仅数丈之隔时。忽有一人高声急呼着策马追了过来。
“陶副使!”赵旭闻声大惊,却没有勒马稍停:“你怎么来了?可是朝中生了什么变故?”
来人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白面微须,中等身量,形容敦雅,言语诚朴,正是引进副使陶玦。他身后还有数众人马,均是使辽的宋朝官员。
陶玦追至赵旭身旁,应着刺面的北风,近乎于嘶吼地,大声道:“大人,辽帝已发现耶律宗训的意图,于是顺水推舟,钳制他借荡寇之名,侵扰我大宋边境。”
“混账东西!”赵旭瞬间气急攻心,怒不可遏,险将手中的缰绳松脱了。他乘势回抓紧缰绳,向后狠地一勒,那马空蹄朝后,险些仰翻在地。却是停住了,就在城门咫尺前。
陶玦稍不解意,仍慢住了马蹄,循循道:“大人,战事一触即发。不如咱们就此出城吧。左武卫郭将军已在城外布兵,正好接应。”
“回去!”朔风吹着赵旭苍白的面孔,乱飞的鬓发间,冷峭寒冰。身后滔天红光,已越来越近。
“大人!你的意思是……”陶玦惊问道。
“你先带其他人出城!”说着,赵旭已挽辔回缰,目光抚过蒙真二人,道:“蒙真,辛雷,你们也随陶副使出城。”
蒙真与辛雷对视了一眼,慨然一揖,同声道:“我等誓死追随大人,绝无畏惧!”
“好!那便与我去见辽帝!以命孤掷!”
“大人!”陶玦素晓赵旭意气,知不可劝,忙道:“那下官等,也与大人同进退。”
“不!”赵旭疾声道:“我一人往与众人往,殊无分别,何必无畏牺牲。我既蒙君知,在位司职,报国岂可贪生畏死。”眼间得大军渐渐逼近,呼声愈涨,赵旭遂决道:“无需多言,尔等速速出城!”说罢,他已驰骑逞出,蒙真与辛雷自随其后。凌锐思顿了一顿,也跟了上去。
“赵大人,那郭将军……”
还未等陶玦说完,赵旭便在马上呼道:“若可微力挽狂澜,一身尚能存,是为之幸。若非,便要郭翊臣率军长驱,为我收尸!”
这声音越来越小,在尘沙中湮做了一团。陶玦亦不敢多待,遂别了赵旭四人的背影,杀过城门卫兵,率众出城去了。
赵旭率这三人沿着来时的小路向辽都皇城奔赴了去。耳闻四野杀声,空中有箭簇横飞,烈烈成风。赵旭是时意气冲冠,只知促鞭疾行,一路突来,不辨尘沙。蒙真与辛雷自精心拥护着赵旭,前行无往,稍不曾怠。
凌锐思则自大路上走了,因他的穿着风度与所佩兵戈,辽军悉以为贵,稍不曾犯。
不知过了有多久,方穿过这尘霾黯淡的芜野。仰首天边,天色已依依泛晓。
“就要天亮了!”赵旭望着那尚且灰蒙的天色中,初动的红日,不知在思踌什么。
“大人,过了这条街就是鼎新门了,咱们是?”辛雷在旁问道。他与蒙真奔劳了半夜,是时晨风嘶耳,东方既白,展眼大道平坦,街清衢净,才有些清醒。
“驾!”地一声,赵旭已驰鞭向鼎新门奔了去,是比刚才更快了。辛雷与蒙真不暇多问,只得紧紧跟上。
三匹马驰骋在汉玉大道上,时辰尚早,大臣们还未入朝。行至鼎新门前时,才有两个士兵横戈拦住了三人。门内还有其他士兵,都一对一对地,执戈对立着。
辛雷有些着慌,只顾睃向赵旭。蒙真头颅微低,神情却还镇定。赵旭将身上的绒氅并毡帽“哗”地一脱,露出里面的冠裳。旋自怀中取出宋使的信令,用契丹语向那二人道:“大宋引进使赵旭,禀见辽国皇帝陛下。”
蒙真与辛雷见状,自也脱去了身上的绒氅与毡帽。
这二人吃了一惊,再看赵旭神形俱怒,威仪棣棣,一时又骇又疑。二人微交数语后,留下一人仍拦阻着三人,另一人则向内去了。
辛雷见情势不顺,恐生变故,便欲拔刀相向。赵旭感知其意,忙侧目一瞥,逼止了他。
只过了一小会儿,方才进去的那人便回来了。他昂兀着赵旭三人,虎躯莽喘,饶有所惑似的。他先用契丹语说了句“放行”,又将矛首对着赵旭骑下的马匹比了比,漫恭道:“宫禁之中,多有不便!”
赵旭冷地一“呵”,便自马上翻下,傥傥然地向门中去了。蒙真忙追了上来,紧紧挨随在赵旭身侧。辛雷顿了一顿,也还是跟上去了。
赵旭一步步地走着,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重。大宋安插在辽朝中的细作并不少,想到这里,他稍稍安然了些。千钧在担,倒真顾不上一己的安危。只是若因寡众分败,他就该自责而深谴了。不,绝不!赵旭沉定住心思,如此关头,他绝不许自己生出丝毫的疑念和动摇。
“大人!”蒙真忽唤道。
“怎么了?”赵旭没有看他。
“没什么,呵。”蒙真朗然一笑,又露出了那幼虎一样的稚态。
赵旭心下稍恬,思量着自己的幸遇,一时间,纷扰尽释。
三人才自门中走出,便有一个内侍迎了上来。不多言语,只俯首一躬,请赵旭随他去。
“大人!”辛雷惴惴地,似不欲前。
赵旭回头望了他一眼,眉目倏地一颤,不是相像中的凌厉。辛雷被这一望,愧恨不已。忙重擞精神,健步跟了上去。
赵旭虽跟着这内侍,心中却不无主意。入辽之前,他已将辽宫的地图看了个滚熟,一面走着,一面与胸中所记一一对应着。思量殿阁西东,以免落人圈套。
辽宫与宋宫大是不同,平地起阙,布局亦粗犷。名其宫殿,不过是一顶顶放大的毡帐,放眼层次赤褐,檐梁辉金,却少精栋雕镂,亦稀花木苍缀其中。
如此大条疏简,又有些朴厚的钝气在其中。赵旭这样想着,不禁一笑。
他这一笑,却为那内侍所觉。那内侍回过头来,以不甚流畅的汉语,问道:“使节大人,是笑话我朝宫室简陋,与尊邦不可一比么?”
“非也!”赵旭有些意外,从容应道:“本官曾闻,北朝君民生息一计,上下一心。今日细睹尊阙,觉斯言不谬,故而有感。”
那内侍唇关翕张着,似有些不解,转而温吞道:“使节大人快些吧,皇上就要去上朝了。”
天章阁,文枢馆,集英殿……辽宫中宫殿属名多仿照宋朝。赵旭默默地数着,却觉有人在后跟着他们。他微微侧首,只见数丈之外,似有一修魁之人,暗步沿趋着,腰间一把金刀,明晃晃的,凸出在身影之外。
不大一会儿,那内侍便将赵旭三人带到了一座四门开合的宫殿前。殿首悬着一匾,上以契丹文金书着“越文殿”数字。
蒙真与辛雷被拦在了殿外,只赵旭一人进去。殿内绒裀袭地,帘幔扑熏。赵旭才一踏入,便觉到那夙夜的香垢,余息弥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