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雨梳的是拂柳髻,一弯盈盈弱弱的柔发堆在抛丝软髻上,依依地垂拂而下。想必也是在争执中被抓坏了,乱云萧萧,如刀剪柳叶,抛葬风中。她这一望,是含恨的憎视,又有幽幽的哀楚,清媚的眼梢凌厉稍颤,望的徐照玑周身一麻,心里厌憎翻滚。她又将目光收了回来,黯黯地,头也低了下来,唇边地地一绽,如琼浆乍潋芳心,一切,都只自知。
她其实是很美的,一身粉衫杏裙,燕泥金簪,韶龄花好。只是在这深宫中,晦暗了光采,空守了年华。
簌雨双手轻轻地提住了裙子,然后双膝一屈,便要跪下。兮容恍有所觉,忙抬起头,抓住了簌雨的胳膊。
“不,不要,不要……”兮容摇着头,痴痴地望着簌雨,泪流不止。一面在哭腔中,喃喃不能自禁。
“小姐。”簌雨仍向下缓缓跪着,她将另一只手握住了兮容,深凝着兮容,忍泪道:“我犯的错,自由我来担待,岂有连累了小姐,遭受苦楚的道理。”
兮容的手在簌雨的手下颤抖着,寒凉消瘦。芳绣也去了,她再一去,从此世间就剩兮容一人孤孤弱弱的,再无人这般爱她护她,簌雨这样想着,简直心如刀割。
“皇后娘娘!”簌雨叩首一拜,迷蒙追溯着,有话在她喉中哽咽,重似千斤。她顿了一顿,方抬起头,庄重道:“皇后娘娘,我服侍小姐多年,小姐一直恪守闺范,进宫后虽无宠爱,也无任何逾矩之处。睿思殿的温大人是我家夫人的内侄,从前常来家中与老爷说话,切磋武艺的。原是奴婢,是奴婢,自幼仰慕大人……”
还未等簌雨说完,徐照玑就着急着嚷了起来:“你胡说,胡说!”
簌雨并不理会徐照玑,仍不急不迫地,悠悠道:“奴婢不似小姐,千金贵重。奴婢只是一个丫鬟,虽蒙老爷夫人和小姐厚待,终身之事亦是飘渺。大人他,文武双全,少年英雄,与奴婢,偶有交语,也是十分好性,十分,温暖的。”簌雨说着,眼神也渐渐痴深,含着澄澈明亮的笑意,将心浸在那甜蜜朦胧的追忆中,忍泪看着,壮殉无悔。
“她胡说,皇后她胡说的,我有证据。”徐照玑忙不迭地将一册用若叶绡封着的花痕青笺递了过来。那正是她方才打点内外,又收买了流风阁的老宫人,找出的兮容幼时练笔的字本了,与尹沐英给她的,那诗稿的笔迹正是一样的,正好证明兮容恋慕温蕴华。
“还有这个。”徐照玑抖擞着,又自袖中抽出了一方藕云丝帕,正是尹沐英给她的,兮容的诗帕。
“娘娘!”云舒转过身,双手将笺册和诗帕递给了绾绾。
“花映芳春舞,叶入金缕泥。柳梭织不停,絮飞留人意。”还未等绾绾看那诗帕,簌雨已悠悠地吟了起来。
绾绾低头看这帕子,正是这四行用上朱写成的柳叶小字,笔力尚轻,走笔亦有些稚钝。另一面还有数句,是用再添过水的淡墨书成的,年深月久,业已不辨,只依稀能瞧出“君,怜”等字。
簌雨继续吟道:“君似南风雩,决起遨九天。因怜不解拆,委婉花萼间。”
兮容蓦地一惊,簌雨却没有停下:“花中有泪胞,为君洒暮春。花间多娇娆,为君生烂漫。惜花太羸苦,不能自开落。一朝吹彼端,揉碎芳心若。”她吟着,一面伤忍地望着兮容,又担心,又凄楚。
这方诗帕,就在兮容入宫的前一夜,在驿馆中不见了,原本是要烧了的。那时兮容还妄想呢,是老天收了它,只当自己从此死了,干干净净地,何生牵累。
不自禁地,兮容还将那帕子自绾绾手中抓了来,迎着斜滤过花窗的一点微弱光晕,她以目光辗转抚摸着这斑驳的旧字,思他入骨,怜他如命。一晌贪欢似的,仍厮念着,那时揉吟的伤感幽楚,毕竟也有漫天的绣球花絮,和花中迎她跑来的他,完全是她的。
就在兮容追洄思忆之时,簌雨又叩首一顿,近乎哀求地,泣道:“娘娘信了罢!这前四句,是奴婢誊抄的小姐的文墨。后面的,后面的,就是奴婢自己的心思了。此事错在奴婢一人,奴婢单恋公子,公子从无回应,老爷夫人和小姐都俱不知情。还请娘娘圣明,不要累及无辜,奴婢万死都难辞。”
“我信!”有什么不信的呢,绾绾自这二人的眼中都看出了爱情。
爱情,如蝉翼织纱,说不清是空中的幻美,还是厮磨的缠绵,让此生也成了蝉纱,飘渺一缕,溯回萦绕。
她只要记得他的样子,就好了,越是凄苦,越是执着。
徐照玑急道:“皇后,她们主仆显然颠倒黑白,这丫头分明是要舍己救主。你若信了,便是包庇!”
“哼!”不妨簌雨冷地一笑,屋中的人都有些受惊。她缓缓地起身,逼向了徐照玑:“帝姬拿到的这方帕子,我家小姐入宫前就不见了。是尹顺容给帝姬的吧?”
“大胆贱婢,有什么资格逼问于我?”徐照玑仰着头,高傲道。
“哼!”簌雨又是一笑:“尹顺容从前不过是巴结我家小姐的,小人心地,嫉妒刻薄,连我这个丫鬟都看不上。帝姬身份高贵,竟肯与她沆瀣同流么?”簌雨咄咄着,眼神越发凌厉。
“娘娘,这!”云舒向二人望了望,因她本不喜欢徐照玑跋扈,故只是随意一探,也没有回护徐照玑的意思。
绾绾摇了摇头,轻轻地摆了摆手。这尽处的哗然,如同看戏一样,又不是戏,才更加沉郁而无望。
“荒唐,你这贱婢!”劈空一记重响,是徐照玑甩了簌雨一耳光。她虽还是凶狠,但为簌雨眼中决死的凌厉一逼,也有些心虚。
簌雨缓缓地抬起头,她松弛了眼神,平静而坚韧地:“尹沐英死了,她今生是什么样的人都过去了。我也要死了,我今生是什么样的人,也都要过去的!”语末含泪,也叫她忍回了。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徐照玑怒诘道。
“小姐,小姐。”簌雨背转过身子,连声留恋着。留下徐照玑疑兀在原地,气焰虚张,百般不解。
兮容忙起身跌下来了,她一面伸手去拉簌雨,一面柔声问着:“这是真的么?是真的?”
“嗯!”簌雨用力地点了点头:“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不,不,没有,没有。”兮容双手去捧簌雨的脸,二人的泪水接也接不住,一滴滴地,都化在了彼此的掌心。
“小姐,不要再替我说话了,这样,就好了。都好了,我也就,放心了。”簌雨望着兮容,泪如雨下,依依不舍。
云舒见这情形,细声请道:“皇后娘娘,如今可怎么是好?”
“事实如此,我与姑姑都亲眼看到了,如实回禀母后便是。兮容平日无过,母后不会为难她的。至于温统领,皇上仁心明裁,自有区处。”绾绾并没有犹疑,心里却仍阴冷涔涔的。
这样的结果,谁说不是一种成全呢。
徐照玑见事已至此,连云舒亦不深究,知自己强也无益。狠狠地一丢袖子,转身去了。
“好了,好了,小姐你听到了么?”簌雨恍惚着,自语似的,惊喜道:“谢谢皇后娘娘,谢谢皇后娘娘。小姐你没事了,没事了。”公子,也没事了。簌雨很想那两个字再在唇齿间游走一次,却是不能了。
簌雨又哭又笑地,抓牢了兮容的手:“小姐,小姐。”她放缓了声音,仔细地看着兮容,留恋道:“小姐,我走了,以后,以后,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啊。我要走了,小姐,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簌雨的声音渐渐虚弱,越来越小。
“簌雨,簌雨!”兮容再一抓,已抓了个空。
簌雨缓缓地,已滑到了地上。苍白的一只手划过空中时,她仍念着:“小姐,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簌雨腹中深深扎着一把金丝累花的小剪刀,正是她平日修剪头发用的。
众人皆惊,绾绾神思一抖,直起身子,望向了那边。
兮容将簌雨的手轻轻地放好了,想着簌雨不休的叮咛,心里忽缠连出了一种恍惚,往生如梦,死也如梦,她还能追着簌雨和芳绣的魂灵,无边无际中,再觅相见呢。这感觉,轻飘绵绵的,温馨又恸惑。她咬住了袖子,伏倒在簌雨身上,怀抱着她的余温,痛哭不止。
“妹妹……”绾绾已步到了兮容身后,她本想宽慰兮容几句,心里哽咽,却也无话。
“娘娘,还要回延佑宫复命呢!”云舒在一旁,温言促道。
“好!”绾绾侧脸应了一声,仍是放心不下。
有两个内监上前搬弄簌雨的身体,兮容也被两个宫人抓开了。兮容心里空荡荡的,只留恋着簌雨,却怎样拼力都抓不到了。那两个宫人稍一松手,她便跌到了地上。
“姑姑,这。”绾绾望此情形,亦很难过。
“娘娘,这也是宫里的规矩。”云舒耐心解道。
绾绾四下里望了望,这室中陡然冷清,剩下的人皆面孔冰凉,僵死如尸。绾绾冷地一颤,忙俯下身抱住了兮容。
过了一会儿,云舒才又提道:“娘娘,时间不早了,太后娘娘还等着呢。”
“好!”绾绾缓缓地放开了兮容。雨蔷忙接住了,将一粒参丸喂到了兮容口中。兮容本来万念俱死,想着簌雨,顿了一顿,才咀嚼着将那参丸咽了下去。
绾绾留下了雨蔷照顾兮容,方和云舒去了。离去时,天光迎着地,在廊间黝深的窗棂上裂出了明亮的一隙,照见飞扑,凄凄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