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李生横塘，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无依，长大也是孤单一人，在荒僻乡村教书谋生。但他天性喜欢施舍，常以自己力量太小感到遗憾。乡里有个孟全真，原本是江西龙虎山张真人手下法官，因错误地施行符咒，被逐出江西，生活日渐艰难，时常来荒村哀叫乞讨。李生可怜他，分自己的食物让他吃饱，他也不说声谢谢。
忽然有一天孟全真和李生说：“我即将离开人世，想要把自己陈腐污浊的躯体拜托你照看。”李生问他什么时候去世，他说：“就在今天。”李生看他须发飘飘，神采飞扬，不太相信。但还是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去村子中买来酒和他同饮。孟全真持杯畅饮。到黄昏时，孟全真忽然把酒杯扔在桌子上，说：“时间到了！”然后就咽了气，身子不倒，面带笑容，可是身体已冰凉。村里其他人劝李生找些村民将孟全真的尸体抬到野外草丛中丢弃了，李生不同意，说：“朋友死了，求我殡葬，我怎能辜负朋友所托？”于是请求预支了教书钱五两银子，买来棺木等葬具，将孟全真埋葬在高岗。
待葬事处理完，李生动了远游的念头，放弃教职游走四方，靠替人抄写和代写书信赚点钱。后来甚至游历到了京城，可是京城柴米价格高昂，常住不起。而且李生秉性洁身自爱，不愿意随便求人，一日三餐食不果腹，又无处可依。一天，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正巧遇见同乡聂芝仙，两人是老朋友，马上打招呼。李生竟然没看见也没听见。聂芝仙急忙拉住他，他已是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即将虚脱，看出老朋友十分潦倒，问：“你是不是饿了？”连忙将他扶进饭馆，先让他吃些粥，之后再吃些美味佳肴，李生这才慢慢能说话，可是神色却更悲伤。聂芝仙说：“你既已沦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打算依靠别人吗？”李生回说没有门路。聂芝仙小声说：“秋季科举考试马上要举行了，宰相刘公有个儿子，正在寻找名士代笔。如果你想要结识，我为你做介绍好吗？”李生说：“行。”
第二天聂芝仙果然向公子推荐李生，说：“李生是人中龙凤，不是我胆敢随便推荐介绍的。应当讲究礼节加上丰厚聘礼，不能草率失去了高人。”公子相信他，与李生一见面就很满意，订立交情。又引他见父亲，刘公更是另眼相看。于是李生就做了宰相府的贵客，不再身无分文穷途痛哭。
不久接近大考，刘公备好酒菜款待李生，酒兴浓酣时刘公摸摸胡须笑着说：“穷书生也知道老夫不拘礼节同你交往的心意吗？”李生说：“招揽贤士正是宰相的重要职务。可惜我才疏学浅，辜负大人美意了。”刘公说：“你错了。我的儿子不成才，恐怕他不能继承我的事业，想借你的手笔，替我儿子代为作文应考。”李生以荒芜已久谦逊推辞，刘公说：“你不要担心！只要能填满篇幅，不交白卷，那么就绝不会落空，没什么可忧虑的！”考前一日，刘公暗自告诉李生二处关节，说：“你把关节分别嵌在文字内，肯定能够一箭双雕。”
进入考场，李生正巧与公子联号靠近，左侧是一个山东考生名叫欧阳镜明。李生用心写了三篇文章，嵌入关节，起承转合嵌得天衣无缝，然后传递给刘公子。自己的文章却草草写完，不愿运用刘公所赠的暗号，打算仍然将关节之一携带出去。然后打起了瞌睡，梦见神灵和他说：“欧阳君是个孝子，为何不将不用的关节赠送给他？”李生醒来就将其赠与欧阳君。看他的文章写得太平实，还替他稍加修饰。二三场考试与欧阳君都是隔号近邻，两人就约定成为好友后离开考场。等到张榜公布名单，三人都中了举。明年春天会试、殿试，三人又同传捷报，李生进入翰林院，刘公子与欧阳君都被授为各部官员。
与刘公子一同做官的人都知道李生还没有成家，又看他俊朗帅气，争着要给他提亲。李生与刘公商量，刘公说：“世态人情多么可笑！你没有及第时，谁肯放下架子看你一眼？我有个侄女，名叫婉娩，容貌与她名字一样美丽。才刚刚成年，我愿意把她许配给你为妻。”于是，选了黄道吉日，将李生招赘入相府。李生看到婉娩果然秀慧娇美，两人十分恩爱。
李生和丈人居住在一起，也根本不计较俸禄的少和官职的清。只是刘公天性多疑猜忌，喜欢隔着门窗偷听，暗中布置奴才侦察动静。恶仆几乎是挑拨进谗，诡秘乖僻出人意表。因此刘家即便是家庭骨肉间，也终日像是泥塑木雕死气沉沉，女婿是外姓，更加不能疏忽大意。每日早晨起床后，刘公派遣得力仆人送李生到翰林院，晚上回家，又吩咐宫中内侍护送女婿回到府中。李生请求回家乡探望，刘公不许，希望去四方游历，刘公也不肯。甚至不能随便交一个朋友，也不能随便走一步路。李生婚后，反而成了羁押的囚犯，即使是知心好友如欧阳君，也不能经常见面叙旧。他感到很不耐烦，可是毕竟因为刘公的恩遇使自己跻身青云，因此不敢有所表示，只是常在枕边窃窃私语愤愤不平，婉娩劝他说：“郎君既然已经步入仕途，敢与宰相对抗以卵击石吗？暂且住一阵子，等有机会再离开，才能保得万无一失。我身子多病，怕是不能生儿育女，还想前往蜀地，替郎君另找个卓文君那样美女为伴哪。”李生听了稍稍感到了安慰。
刘公除喜欢大谈八股文外，还酷爱下棋。刘公子听说新来一个云游道士精于棋道，邀请来家，刘公与道士下棋投机，宾主相得，十分高兴。道士沉默少言，无所请求，更符合刘公心意。李生偶然从内房出来，发现道士不是别人，竟是孟全真，声音笑貌无一不像。道士见了李生，故意点头微笑。李生回忆往事，心里疑惑。一日道士找着机会对李生说：“李先生已成为入赘相府的贵婿了，还想着老朋友吗？”李生说：“您莫非又活了？”孟全真急忙摇手示意不要再说，小声说：“我只是灵魂升天成仙，上次并不是真死。小心不要泄露告诉别人，恐怕那些人听此奇闻会受惊哪。”李生告诉他自己的苦楚，孟全真笑道：“其中有定数在，有什么办法？尽管这样，还是要替你想想办法。”
第二天，李生又偷偷向道士诉苦，道士仰天捧腹笑道：“你何不弃官而隐居乡间呢？”李生说：“与新娶娘子感情深厚，我不忍心丢弃她。”道士抬头望天很久，低头看地很久，突然间将李生扑倒在床上，又拉着他，飘飘悠悠飞越围墙而出。两人共同坐在一支竹杖上，道士嘱李生紧闭双目，耳边风声呼呼，刹那间飞行千里。
竹杖不久坠落在河南紫阳东乡山中。仙家古刹高耸，是鬓砧道观。孟全真拉着李生一起进入，有老女道士出门迎客，作揖将二人请入观内。孟全真说：“这是李翰林，想借福地养病，空闲时就让他任意游览，千万不要怠慢客人。”女道士点头答应，引导李生到卧房。书桌床榻明亮洁净，出房眺望满山林木，景物幽森。李生兴奋雀跃，以为终于卸下镣铐脱离牢笼了。孟全真却说：“还早着呢，还早着呢。”说完就要告辞。李生问他去哪里，他说：“你家丈人与我下棋，还有半局没有结束哪。”李生请把情况悄悄告诉婉娩，孟全真说：“马上就会见面，何必请别人传达？”话音刚落，飘然而去。
李生吃了素斋后，感到困倦，便进房横卧床榻入睡，又一下子醒来。觉得身边有佳人相偎依，一看是婉娩。看到李生醒来，婉娩悄声问道：“郎君是累了，还是生病了？为什么突然跌倒不省人事？刚才把你从厅堂抬回来，快要把我吓死。”李生起身与婉娩一起用晚餐，夜间抱住婉娩而睡，眼皮刚合拢，人又在道观中，听到公鸡的啼叫，女道士起来早课吟唱道家仙曲，磬声泠泠。从那以后李生只要躺下睡着，就身在道观，张眼醒来，就身在相府。孟全真时时在相府向李生索讨金钱，然后送入观中做旅费。李生私下询问是什么法术，孟全真笑而不答。
一日李生又在观中，听到大殿上有女子的声音。出房前去瞄一眼，却是个贫家女，虽然衣着朴素，然而秀发披肩，翠眉欲滴，容颜美过婉娩，正在神座前焚香叩头祈求仙方。李生私下询问女道士，她说：“她是道观东边白家的女儿，名石华，父亲哥哥都已去世，遗孀孤女靠纺织谋生。近日她母亲生病，所以来求神方。”李生问：“订婚了吗？”女道士答：“还没有。”签子落下，李生将签上仙方抄写给她，还尾随她同行。女子频频回头，恼怒他的轻浮。等到了山村，只见几间老屋，门前流着溪水，紫藤花攀上缠住橘树，洁白芳香的花四周垂下。女子进屋，李生偷偷绕到屋后偷听，果然听见老太婆的呻吟声，心里很可怜她们。
次日女子又来道观，等到她刚要离开，李生抢上一步问道：“石娘，阿妈的病好了吗？”女子神情戚戚，摇摇头立刻就走。李生悄悄去那山村，碰巧女子前往山村集市配药。李生进屋去看，老太婆躺在绳子做的编床上，气息微弱。李生撒谎说：“我与阿妈本来是远亲，最近从京城回来，不料老人家竟病得这样厉害。”老太记得不太清楚，只是气喘吁吁说自己病得好苦。李生留下一锭银子，放在老太床头。
明天李生又去，听见老太颤抖着声音告诉女儿说：“昨天来了一个亲戚，我很失礼。他丢下一件东西放在床头，你去看一下是什么东西。他如果再来，要仔细问问他是谁。”李生进屋，女子赶忙奔出来，归还他的银子，说：“哪来的郎君，频频来走动？我虽然贫穷，可不是任人攀折的章台柳。昨日留下银子在这里，难道是要以此炫耀引诱我私奔吗？读书人，不要妄想！”李生说：“小生实在别无他意。从小没有父母，这几日看见你母亲就像自己母亲一样亲哩。”女子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老太在里边，问女儿与谁说话，女子说：“糟糕啦！”李生恳求女子请她暂且说是“亲戚”。女子说：“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能谎说是亲戚吗？”李生因而告诉了全部情况。女子进房告诉母亲说：“这就是昨天来过的李亲家。”老太说：“问问他是不是李十二秀才的第二个儿子呢？”李生忙赶上前答应道：“我正是这人哪。”老太说：“已经多年失去音讯啦。”一桩一桩问起家事，李生都含糊应付过去。李生临走想留下银子，女子坚决不接受，李生也不敢过于勉强。
第二天女子忽然奔到道观，碰上李生正在午睡，再三将他叫醒。李生问：“你来干什么？”女子哭泣道：“这次确实是不能不向你求救了。”李生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女子只是哀哭着急，女道士代她告诉说：“乡里有个无赖见他们孤女寡妇，经常来挑逗，姑娘只能用刀自卫。最近无赖扬言，要乘她母亲生病时劫她去成婚。”李生怒道：“无耻鼠辈竟敢如此妄为！”打听了名字，骑坐道观中的白驴，亲自来到衙门向县令控告，把无赖羁押狱中。县令是李生的同年进士，惊问为何来此，李生谎称来访问朋友。回到道观，女子来伏地叩谢，接着哭道：“母亲终究由于生气，病更重了，怎么办？”正好孟全真到，李生代女子诉苦求援。孟全真说：“让我先做医生，再做月老。”欣然前去治病，开了一帖药病就治愈，几天后老太轻松地起了床，能喝稀饭。女子仍然坐着纺织，李生也不常到山村，可是心里总是牵挂着。
一日，女子来告诉李生说：“郎君的深情已铭刻在心中，不过应当派媒人前往说亲。我母亲不会不同意。如果偷鸡摸狗，我实在羞愧难从。”于是，李生央求孟全真做媒，成了白家女婿。县令听说这喜事，备下花红喜酒来祝贺。李生取出孟全真从相府取来的银子，修葺房屋，购买奴仆。一年左右，石华生下一个儿子，非常可爱，取名为梦生。女子问为何取这名字，李生笑而不答。过了很长时间，李生在相府渐渐将真情泄漏给婉娩，孟全真知道了很生气，拂袖而去，音讯全无。李生偶尔懒懒地对着婉娩支起下巴颏发呆，婉娩就笑着说：“郎君快去吧，不要让二娘盼望哪！”可是李生心里总怀疑是梦，不很相信。后来梦生渐渐长大，李生每日到山村教儿子读书。老太去世后，李生按礼节下葬。梦生能写文章，渐渐有了声誉，李生带儿子去拜见紫阳县令，县令称赞这孩子将来是国家的栋梁。紫阳县令不久由于政绩优异而升官到了京都，忽然遇见值完班回府的李生，惊问道：“你什么时候进京的？”李生搪塞了过去。县令再问问别人，都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一天。”
再说刘公终究由于过于刻薄待人而招致罪名，朝官解侍御上疏弹劾刘公有十条大罪。还取到刘公卖官鬻爵的确凿证据，再次上疏奏报，就奉旨抄没家产，刘公父子削去官职发赴云南充军，永不赦免。解侍御久已风闻紫阳县令叙说李生的怪事，便打算以妖法惑众的罪名将李生连坐。幸亏欧阳君这时已在礼部做大官，极力保全李生，就推荐让李生出任河南开封府尹。临行时，欧阳君厚礼送别，使李生与婉娩能置办行装去开封府上任。
经过紫阳县时，李生笑眯眯地对婉娩说：“与爱妻访问一次梦中人行不行？”婉娩笑着答应。后来了解到那里果真有座砧道观，并且果真有那个山村。派仆人去山村打听，仆人大惊而回，报告说：“村中也有一个李太守，睡在绣床上，左边偎抱着娇妻，右边侍立着佳儿，面貌姓名，没有任何差错。”李生听说害怕到极点，脸色骤变。幸好婉娩熟读古典书册，深知古代本来就有离魂的女子，现在的事莫非即属此类。就从车中牢牢抱住李生，说：“郎君不必害怕。”说完，催促车夫前进。
将到山村，石华听见众多的车骑声，躲在门边偷偷看。婉娩下车，立即进门直入内房，瞧见睡着的人果然不错，就来不及同主人客套寒暄，直接与婢女扶李生下车。石华看见李生模样吓人，正要号哭，婉娩急忙阻止。扶李生入房，缓缓推他与床上人睡在一起，盖上被子。过了一会儿，听见李生打呵欠伸懒腰说：“奇怪啊！”一看两人已合为一体，可是脸上全是汗，面色惨白如纸，仿佛是久病刚愈。婉娩这才代替李生详细叙述经历，石华也异常惊喜庆幸。石华比婉娩小一岁，称呼婉娩为姐姐，二人极为亲热。梦生也来参见嫡母，婉娩高兴地说：“我有儿子了，还担忧什么呢？”就带他们母子一起上任。后来，梦生娶了欧阳君的女儿珠缨为妻子，梦生亲自进京迎亲，顺便花钱买功名参加礼部会考，考中了进士，携带新妇回开封府，一家人欢天喜地。
李生有了二位贤内助，政绩斐然，声誉鹊起。一年多后，升官任粤省布政使，贺客满堂。突然看门人报告说孟全真求见，李生招他进来，果真是他。孟全真再拜说：“山野之人不懂规矩，这一切也不知道能不能报答你的恩德？可是贪恋栅棚的马是驽马，贪恋俸禄的宦是蛀虫，贪恋世俗的人是蜉蝣。只有急流勇退，才能免蹈你老丈人的覆辙。”说完要来一钵水，直竖一指念咒，端着给李生饮用。李生喝完，觉得心田空澄透明，尘世间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他与孟全真耳语许久，随即上书朝廷请求辞官。梦生告诉婉娩，母子俩同来劝阻，看石华却面带笑容，李生更是大笑。片刻间庭中云烟弥漫，看不见人，等到烟消云散，却是道士消失，李生与石华也已不见。母子俩痛哭很长时间。清点做官所得财产还有几千两银子，一同侨居在紫阳县山村旧宅。一年多后，梦生又外派到河南省做官，迎接母亲到衙门奉养，而且生下一儿一女，供嫡母享受天伦之乐。
婉娩四十六岁时，得了小病，突然看见李生站立在床榻前说：“我与石华一同隐居仙山，连累你独自孤寂，未免无情。现来度你为鬼仙，就不用受苦啦！”梦生与妻子急忙入房，牵住嫡母衣服哀哭求告。李生说：“孩儿能做好官，父亲心里觉得安慰。孟道士在昆仑石室等着你父母，怎么能久待呢？”说罢霹雳声骤起，震动得屋顶瓦片要飞，再看李生已没了踪影，婉娩也在床上含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