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隐形墨水,过段时间就会自动消失。
我不由地大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窗户都似乎震动起来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杨弋是真实存在的,根本不是什么我的分裂人格。他怎么才能做到溜进我的诊所,把空瓶子换成喝了一半的酒?他怎么才能明明走进了我的家,却在我破门而入之前又溜到楼上去藏起来?
那是因为他有钥匙,有肖雅这个内应,你这个白痴!
至于他那住所变成空房子的把戏,太好操作了。我之所以一路顺利的跟踪他,直到他回到他的住所,那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我在跟踪,故意引我去那里的。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肖雅会和他一起串通来搞这一套把戏?
我突然发现,我在诊所里已经待了两个晚上了。这两天里,我吃喝睡都在诊所,一心想追寻杨弋的下落,却忘了肖雅,而肖雅也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拨通了肖雅的电话,那头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因欠费已停机……”
7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回到家的,肖雅并不在家里。
我很累,但不想睡,我在房间里四处查看,看不出什么异样。她难道只是出门去买菜,或是吃早点了?我宁愿这么相信,于是决定睡一觉,等等看。
等我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了,肖雅并没有回来。房间里漂浮着一股奇特的气息,让我隐隐不安。我打开衣橱,她的衣服还在那里,拉开抽屉,她的化妆包也还在。我再次拨打她的手机,语音提示欠费停机。
我充了十块钱到她的手机号码上,再次拨通,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不对,电话铃声就在身边。我来到墙角,从一堆旧衣物下找到了她的手机。
手机里面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都删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它这才不响了。
这个不要脸的碧池,她跑了,她跟杨弋私奔了,带着他们暗中苟且得来的孩子跑了。而且还要让我相信,她只是失踪,杨弋是我的分裂人格。
但没多久我就冷静下来了。这几天我暴躁了许多次,已经没力气再发作了。
如果他们要在一起,完全可以让肖雅偷偷离开我就行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难道杨弋在婉转地告诉我,他是肖雅肚子里孩子的爹?也或许是他在报复我,通过肖雅,他早就知道了是我在大学时将他那点往事抖了出来,闹了个满城风雨。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新名字:杨文昊。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像是在哪里见过,现在我要好好查一查。
首先,打开电脑,找到一个很早前认识的黑客,通过远程操作,恢复了我电脑里删除的历史记录。这个过程花了点时间,也花了点钱。
再次打开彗心医院的网站,找到了一个多月前肖雅预约的医生姓名,果然,名字是杨文昊。哼!果然早就勾搭上了。我继续查看,总共两次预约记录,还有一次是三个月前。
我大致整理了下,一年前我离开彗心医院,开办了私人诊所。半年前杨弋来到了广州,也在彗心医院当起了医生。三个月前,和做心理咨询的肖雅见面了,然后肖雅怀孕了,他便出现在了我面前,戏弄了我一番后,带着肖雅跑了。
大致就是这些情况,接下来我给彗心医院的旧同事打了个电话,向他询问是否有杨文昊这样一个医生。
同事告诉我:“是半年前来的,几个星期前已经辞职了。”
果然是这样,事到如今,我还会傻傻地待在这儿,一心等肖雅回来吗?当然不会。
我又来到了杨弋所住的那座楼上,来到三楼那间房门外,“咚咚咚”使劲敲起来。不一会儿,广州中年妇女下楼来了。
不待她开口骂人,我先冲她大声说:“五百块!”
“呀!租房啊……”
我上前将五张人民币塞到她手里,说:“不租房,你只要告诉我这间房谁租过就行。”
她眨巴了下眼睛,嘻嘻笑着说:“是有个人租过,这个人呢,本来租的是楼上的房间,上个月开始把楼下这间也租了下来,就这么空放着,前几天刚退了房,还跟我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里从来没人住过。”
“他姓杨,是不?”
中年妇女干笑了几声,算是默认了。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三天前。”
“一个人吗?有没有什么女人跟他在一起?”
中年妇女一听到“女人”两个字,一下子来了精神。“没有,他一个人走的。”
看到我沉默不语,她同情地说:“你别急,兴许能找到,我听他走的时候打电话,好像是要去兰州。”
兰州?我一下子笑了,冷冷地笑了。呵呵!呵呵呵!我嘴角的肌肉突然一颤一颤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我坐在飞机上靠窗座位上,看着底下的云海发呆。我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甚至拿起水杯时手不停抖,将水洒了出来。邻座的一个女孩一直警惕地看着我,尽量将身子挪得离我远些。
可能是愤怒所致吧,也可能是饿的,我从昨晚起到现在一口没吃,虽然感觉饿,但就是不想吃。
我不怪杨弋,他怎样戏弄我都不为过,即便他暗中勾引肖雅并让她怀孕也不算过。我只是想找到肖雅,目的不是带她回来,我是要亲口问问她,为什么往日的爱说没就没了?如果她不爱我,可以先跟我吵架,然后让感情慢慢变冷,最后再和我分开。为什么她能忍心不顾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生活,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
我要她亲口告诉我。
四个多小时的飞机到兰州,然后再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到白银已经是黄昏了。
我饿得头昏眼花,来到了一家餐馆,要了一碗大肉面吃起来。
大肉面,这最早是白银职工食堂里发明的东西,被第一批下岗工人摆在街头卖,从而成了一道小吃。可以想象,随着下岗人数的不断增加,又有一些民间小吃被创造出来了。杨氏牛肉馅饼、老唐家常老卤、王四麻子酱牛肉……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
父母在白银新区买了房子,今年刚搬过去住,除了焦虑我怎么还不结婚外,他们基本上没啥可操心的。原本我可以告诉他们,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而且还会让他们抱上孙子……
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好。
我在夜色中来到了旧家,这里最早是一排排的平房,作为职工宿舍用。后来,一户户之间垒起了墙,又变成一个个小独院。这些房子在我出生前就存在了,尽管破了修,修了破,但从来没有一间房子倒塌过。我将手伸进门框上方的一个小洞里,摸索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我没有开灯,而是借助明晃晃的月亮,打量着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大部分家具都很老旧,还留在原地。我曾经睡过的床还在那里,用一条旧窗帘盖着,今晚我就睡这吧。我在黑暗中收拾床铺,在厨房的水龙头前冲洗身上的臭汗,我在房间里穿梭,绝不会碰到什么东西上,我对这里是如此的熟悉,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啊!
在睡觉前,我站在堂屋门口左右眺望。这些院子靠街道的一面墙都垒得高高的,而相邻的院子之间的墙都很低,一般踮起脚尖就可以看到隔壁院内的情形,这体现了邻里之间和睦亲近的姿态。
我向左望去,从我这边数,一、二、三、四、五,第五间院子就是杨弋的家,如今那里漆黑一团,不光如此,整片平房区大部分都搬走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亮着灯光。
杨弋的父亲死后,他的一位老态龙钟的姑妈来到他们家住下,而今,那位姑妈也许早就过世了吧。世事无常,我左右的这几家人,也大都发达的发达了,没落的没落了。可我记得在小时候,这里就像一个大家庭般热闹。
杨弋一定会回这里的,兰州?我知道他讨厌那座城市,绝不可能定居在那里,尤其是跟肖雅在一起。如果我找到杨弋,也就能找到肖雅。
我回到屋里,躺在我的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在梦中行走,经过了杨氏牛肉馅饼、老唐家常老卤、王四麻子酱牛肉……我经过一个个早已死去的人,逐渐走出梦境来到了巷口。这里阳光明媚,热闹喧嚣,几乎整条街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忙碌着,像是在办喜事。我看见我妈和杨弋死去的妈在一起聊天,一些记忆里早已死去的人们围坐在圆桌前喝酒,白酒让他们的脸红彤彤的。所有人脸上带着喜悦,跟我长大后见到的那种灰暗和憔悴不同,他们的脸上带着很早以前常有的那种喜悦。
于是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下岗,什么杀人狂,都是假的,都是一个梦。就连那个带走杨弋的蜘蛛人,也是梦。至于肖雅,她应该也是一个梦。真高兴,我又回到了过去。
我看见杨弋在人群里朝我笑,神秘地向我招手,但不让身旁的吕老师看见。他肯定要带我去干什么大人不允许的事了,我环顾四周,看不到肖雅。对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不是这里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这样一幅场景中。
我笑了,我终于从一场长长的、令人压抑的梦里醒了过来,原来这才是现实啊。
8
早晨起来,感觉怅然若失。
明明你前一天晚上还很兴奋,被愤怒的激情燃烧,全然不顾自我毁灭,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却会觉得很乏味、无聊,好像手淫过后的疲乏。
我来这里干什么啊?我能把一个打定心眼要离开我的女人劝回去吗?我何必从她口中得知残酷的事实,好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时感到痛苦?我应该待在广州老老实实经营诊所,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重新找一个妹子结婚。我来这里干什么啊?
院子里那棵樱桃树,正在凉爽的晨风中晃动叶子,莎啦啦的。它说:“来看我了呀!”
我来到它跟前,看到树干上刻着一个“武”字,字迹很模糊。记得我小时候用刀在它的身上刻下这个字,然后发誓要刻苦习武,以后成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客。
“你好!”我说。
它晃动了下几根枝条,算是回应了我。
我戴上了墨镜,走在街上,防止被熟人碰到,可我发现根本没人对我感兴趣。我顺着人民路,经过市邮电局、针织厂,来到了西山公园,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熟人,但他们都没认出我来。
西山公园里有不少人,有放着音乐跳广场舞的大妈,有牵着宠物狗溜达的老头,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年轻夫妇,有怪声怪气吊嗓子的死老头子,有甩着鞭子抽陀螺的老不死,有拿着个大笔沾水在地上写字的棺材瓤子,还有些没去上学的小雏儿,躲在假山后面抽烟。当然,更有些胸脯发达的乡下女子,看见人就塞给一张专治阳痿早泄的广告单。遍地的纸屑,遍地的痰渍,遍地的烟头,永远无法清理干净,但仍有几个戴口罩的清洁工,像几条琵琶鱼一样不断清理着……
所有这些,都在我进入西山公园的一刻,呼啦啦一片涌到了我眼前。他们热烈欢迎我,欢迎中国的佛洛依德。
这气息,这喧嚣,这人群发出的奇特节奏,在西山公园里弥漫,应和着我身体里的轻微震颤。慢慢的融合在了一起,顿时升起奇怪的感觉。那像是叶子回到了枝头,胎儿回到了子宫,艺术回归到岩画,生物回归到海洋……
在广州,我像个寄居蟹一样生活,无论是我走在街上,会见客户,还是跟肖雅躲在出租房里做爱,我都背着一个厚厚的壳。如今在故乡,我身上的壳不见了,我裸露着柔嫩的身躯,却丝毫不感到害怕。
我的眼睛余光中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扭头一看却消失了,会是杨弋吗?
走出西山公园,沿着纺织路一路向东走去,来到了白银一中门口。如今的白银一中大门紧闭,已经不容闲人出入了,我来到了后门,这里有个警卫室,里面坐着一个老警察。二十年前,后门就是后门,连个门卫都没有,之所以敞开着,是为了让施工车辆进入方便些。
那个时候,杨弋就是从这里被带走的,今天,我沿着他被带走的路线,像那个曾经囚禁过他的地方走去。我沿着他的轨迹行走,走在他通往痛苦的路上,感到体内的震颤越来越厉害了。
就像枪花乐队在歌中所唱:“过去的记忆植入了我的身体,它们生长发芽,长出尖刺,让我不安。过去在生长,催促我不断往前走。”
在我写快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在北方的小城里迎来了第一场雪。川普当选了美国总统,枪花乐队在舞台上当众肢解川普的人偶,他们的行为比几十年前还幼稚。主唱变成了一个胖子,那些往日的回忆都变成了脂肪,真希望那些脂肪都燃绕起来。对了!杀人狂已经被抓住了,他被抓后街头响起了鞭炮,人们放心的开始在夜晚喝酒取乐。早晨起来,满大街可见冰冻的呕吐物。
我一路向南,来到了白银驾校,接着再往前,经过了运输公司。在运输公司的西面,那里曾有一片废弃厂房,后来被改造成了商品房。这片地方是如此的大,陆续开发了好多楼盘,但仍有不少闲置的空地。后来,那些商品楼中的大部分房子被闲置,因为许多本地人买不起。
我在鬼楼间穿梭,很快找到了那间囚禁之屋,它居然还在那里,周围伫立着几幢新修起来的别墅。命运没有将它抹去,而是顽固地留下它,像是在等我去回顾往事。我凑近那些没有玻璃的窗户,向内望去,结果看到那个蜘蛛般的男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他已经老了,像只垂死的蜘蛛一样,将细长的四肢缩在了身体里,面对着工具室的门默默伫立。他的后背佝偻,身形猥琐,但我照样能认出他来,真的,我一看到背影就认出他来了。他站在这里干什么?在回忆往事吗?在忏悔过去的罪恶还是回味曾经的快感?
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一张谦恭的脸。他要出来了,我赶紧离开窗口,装作冲墙壁小便的样子。但他走出门后,看都没看我一眼,向远处走去。
我跟着他走,看看他要去哪儿,出了这么做,我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