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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假如日光充满二十四小时,人们从来不需要入睡,这世上的大小战役肯定永远也不会休战,地球一定早就抛弃了我们这些好战的虱子。

人和人之间有那么多跨不过去的矛盾,真要感谢日夜更迭,替我们翻篇。

我是在浴室地板上醒来的,身上搭着一张绣着大写H的羊毛毯,应该是深夜时有人替我盖上的,所以这张毯子的出产地其实不是欧洲,而是丁兆冬所剩无多的良心。

昨晚上可能是丁兆冬第一次挨女人的打,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我,像是在看用电钻开瓶盖的猫,我也有些吓到,因为确实打得太使劲儿,那声音响得都足够使我鼓膜穿孔了。

“那个……”我小心地举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也不知道是要测试他的视力还是智商,“你……还好吧?”

然后他用矫健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生理状况一切正常,我被他提起来夹在腋下,转瞬锁进了浴室里——这说明他的心智不正常了——我很担心他会打死禾仁康。

我拍门、嚎叫,以制造噪音的方式抗议,但是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外面很安静,并没有响动显示有人动手打人,我贴着门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丁兆冬在说话,仿佛禾仁康不存在。

“你带药在身上了吗?”

短暂的沉默——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都叫你忘了,别再提。”

丁兆冬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那些钱,我老早就还给他了。我们已经不欠他的。”

他语气里的怒意正在溶解——

“我送你回去,先找地方看一下你的手……”

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脚步声之后是关门声,终于万籁俱寂。

屋里就剩下我一大个大活人与马桶相伴,焦虑地等着不知道几点才会回来的屋主,虽然没有钟表,但是我知道丁兆冬出去的时间足够开车来回京通高速至少三趟了,又或是杀个人抛个尸什么的也绰绰有余,最后我忧心忡忡地昏睡过去,做了一些破碎的梦,我的眼睛在看着禾仁康画画,身体却在和丁兆冬缠绵。

现在应该已经是正午了,顽固的橙黄色阳光挤过狭窄的窗缝,形成了一条金色脚链落在了我的小腿上。

我站起来,揉了揉了浑身酸疼的关节,试着去推门,已经被打开了。

丁兆冬不在屋里,我环视一圈,应该一片狼藉的餐桌上什么也没有,日落日升之后,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2

后来禾仁康就没再找过我,而我也忍住了不去打探他的消息,这些天里,丁兆冬倒是召见过我两次,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我必须一直往嘴里塞东西,才能憋住了不去问他,禾仁康是不是还活着?

他还好吗?他的手没事吗?我一旦无所事事就会为他走神,像个信徒般进行漫长的殷切祷告,希望他按时吃饭,也希望他好好画画。

为了能够正常生活,我必须掐死这份多余的思念,只好靠鉴赏名为“南冰”的艺术品来转移注意力。

这女人此刻正坐在我对面吃着我妈做的打卤面,该红的唇鲜似血,该黑的发漆如绸,活脱脱一个平胸版的埃及艳后,岁月对别人来说是猪饲料,对她却是琼浆玉露,把她滋养得越来越美了。我真想打翻她眼前这碗面,艳后怎么可以吃面,还是茄丁肉丝的,太违和了。

“你盯着我干吗?”南冰注意到了我意味不明的火辣视线,“你要不饿,给我吃。”她拿筷子敲了敲我的西红柿打卤面,又指了指正在收银台收钱的我妈说,“滚去帮阿姨干活。”

这时有两个穿着军训迷彩服的小伙子走进店里,他们本来在看墙面上贴的菜单,还在犹豫要不要落座,眼神一瞟看到南冰,眼神痴痴地盯了半晌,旋即张着嘴在旁边桌子坐下了。

我扑哧笑出声,他们于是尴尬地转过脸去看菜单,如果南冰每天在店里坐上八个小时,那我妈这一年的盈利应该够开出十家连锁店。

“笑什么呢?”南冰吃掉最后一口茄子卤,很自然地拿走了我眼前这碗面。

“如果我每天对着你的脸开直播的话,是不是可以躺着挣钱?日入百万。”我打开手机,随手下了一个APP说,“现在特别流行直播,新闻上说随随便便一个月能挣五十万呢,我看了那些女主播的照片,论颜值,你能一个打十个。”

“什么行业都是金字塔结构。”她开始吃我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你以为是个写书的就是郭敬明啊?就算你长成章子怡的脸,也不见得有那个拿影后的命。”

“人总得有梦想嘛。”我的手指滑动着屏幕,飞速地滑过一张又一张流水线生产的整容脸,“活得太现实,岂不就是行尸走肉——”

她打断我:“梦想之所以叫梦想,不就是因为,做、梦。”

“欸?!”我突然惊呼,“这是蚊子吗?”觉得当着南冰喊这个昵称不太合适,于是郑重地看着她重新说了一次,“这不是许雯雯吗?”

南冰看着我举到她眼前的手机,屏幕上的封面是许雯雯做作的自拍,主播ID叫“一世安好许安吉”,她咽下嘴里的面条,伸手点进了直播间,马上传出了我们熟悉的发嗲声,“谢谢宝宝的樱花雨,但是人家想看海嘛,有没有哥哥带人家看海?”

这犹如火烤牛皮糖的拉丝腻音,真的超好笑!可是我要忍住,出于对南冰的忠诚,必须根据她的反应做出反应,她要是翻个白眼,我就开骂,她要是皱眉发火,我马上砸碎手机,结果她竟绷不住笑了,我立即得到大赦般痛快地陪笑。

“我×,她搞什么!”南冰笑着凑近手机,读出屏幕上的滚屏文字,“安吉妹妹,加微信,哥哥送你法拉利——法拉利?”

“里面送的礼物都是要花钱的。”我给她解释,“比如法拉利,可能人民币要两百块吧。”

“可以啊,这就创业了。”南冰坏笑,“迫不及待要把整容的本钱挣回来是吧。”

我看她神色挺自然的,忍不住问:“你不气她了?”

“还气什么,她跟我已经没关系了。”她说。

这话说的,叫我忍不住心疼许雯雯一秒钟,原来她连仇人都算不上,已经是路人了,存在感沦落为中国人口总数之一。

“你们可以叫我安吉尔,Angel知道吗?我的名字来源于天使。”许雯雯正在双手并拢卖弄着自己胸口的隆起,“人家马上就要满20岁了。”

许雯雯的脸应该又动过了,她现在像极了一个全名为“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韩国女明星,随着她每一次抛媚眼、嘟嘴唇,满屏的礼物一闪一闪,眼花缭乱得堪比演唱会的荧光棒与灯牌。

我顶着“游客23578”的ID,手指按着屏幕的输入框说:“我来说点儿什么吧?”

“行啊。”南冰窃笑,“问她改身份证上的年龄了没有?”

“你以前不是叫许雯雯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打,还没打完呢,屏幕上突然有人抢先说出来了:“你不是许雯雯吗?”

下一句是——

“你现在不坐台了吗?”

紧接着——

“看你穿着衣服,差点没认出来。”

在更多污言秽语突然涌现之后,许雯雯突兀地结束了直播。

屏幕上自动切换到了下一个直播画面,是个裸着上半身的小受在责怪哥哥们没有把他顶到主播排行榜上去。

我和南冰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通过眼神交流完了以后,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面,我继续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妈妈端着两碗面过来给旁边桌的客人,我随口问她:“妈,你男朋友呢?”

“回廊坊探亲去了。”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最近有没有去看你爸?”

“干什么?”我反问。

妈妈看了一眼两个埋首吃面,时不时偷瞄南冰的大一新生,我立即猜到她想艾铭臣了。

“你应该关心一下你弟弟,高考不是结束了吗?也不知道他去哪所大学,以前也没听他提过想读什么专业。”她见我露出抵触的情绪,脸上立即露出哄小孩的笑容,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瞧瞧,你好歹是他姐姐。”

我没好气地说:“他哪里有什么想读的专业,他连自己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说这话也没冤枉他,艾铭臣从小就爱跟着我有样学样,我画画,他也画,我练毛笔,他也练,只是每次都不持久,而爸爸又特别看重他,总是煞有介事地送他去这个天才班那个兴趣组,家里逐渐堆起了小号、球拍、柔道服和围棋,最后皆以投资失败告终。

那时候他还小,对爸爸的安排总是一脸懵懂地言听计从,后来到了青春期开始逆反,无论是谁的话都不听,终于释放自我,彻底做自己了,而他的天性就是老实、没主见,倒是不会学坏去外边瞎混,就是每天随便应付一下学业,腾出来的时间都在打网游,从一个对未来没有啥憧憬的小男孩,活成了一个对这社会来说不多不少的大男孩。

“你们小时候感情那么好,分都分不开,他找不着你就要哭……”妈妈叹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好歹是他姐姐。”

3

艾铭臣的手机号码停机了,这使得妈妈更加挂念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好自告奋勇要去探望爸爸,毕竟她不可能去。

我和南冰在路上进了一家卖水果的铺子,她担心我进了那个家门就出不来,于是主动作陪。

挑水果时,南冰全程指手画脚,“别啊,这樱桃八十一斤。”她拍开我的手,“那老家伙也配?紧着便宜的拿。”说完,她拿起一挂香蕉给我。

她比我还要痛恨艾曲生,而我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俗称贱骨头。

贱骨头病晚期的我提着一袋子水果,心中悲凉翻涌,明明是回自己的家,却自动自觉把自己摆到了客人的位置。

“嗷哧!”突然被南冰拍了一下肩膀,我夸张地尖叫,“我胳膊断啦!”

“碰瓷是吧?”她伸长手搂着我的脖子,“我可以对你负责。”

“你手痒别打我。”我冲街上的行人努努嘴,“去找个肉厚的,有手感的。”

“我一看你那挤眉弄眼的德行样儿,就知道你又开始想些有的没的,要唱一首《葬花吟》了。”——她不解释我也知道她在担心我——

“就你独特,关心人的方式是动手。”我笑,“别人都是么么哒。”

“行吧,既然你提出了要求,那,么一个。”

“别,别!你唇膏——”

她凑上来,我拼命躲,两个人闹了半条街。

偶尔路过一些招租的店铺,南冰会停下来看看周边人流量,记一下店主的电话,因为有李鸽愿意出资,她最近开始留心咖啡馆的选址,可以说她已经行驶在人生的正轨上,而我还没找着进站口,每天浑浑噩噩,活得像是个深度梦游症患者。

李鸽的外形属于只要是个眼睛不瞎的年轻人看她一眼,就心知肚明“这儿有个T”的那种,我最初以为她是看上南冰了,几次相处下来,我发现她对南冰的态度是惺惺相惜的,可以说她敬佩她是条汉子,两个人的友情犹如上下铺睡过的兄弟。

最近南冰提到李鸽的频率太高了,因为许雯雯和向海的名字已经从她的词典库中消失,所以衬得这个新朋友仿佛已经夹在我俩之间有百八年,我止不住地一坛坛吃醋,再像个男的,李鸽也不是男的,我能笑看南冰换八百个男朋友,却希望她只有我这一个女朋友。

以后南冰肯定会认识更多的朋友,她太好了,藏不住,我真的很怕自己会从她生命中淡出,她可以没有我,可是我却不能没有她。

“我陪你上去吧。”来到艾曲生家楼下,南冰搂了搂我的肩膀,“万一他要打人,也是二比一。”

“唉,我真想嫁给你。”我圈紧了她的腰,太细了,我可以突破人体极限再绕一圈。

她笑:“行啊,现在开始存钱,四十岁的时候去冰岛结婚。”

——也不是非要结婚。我在想——凭什么搞对象就可以领个证说俩人矢志不渝,最好的朋友也应该有对戒,由国家见证我俩是Best Friend Forever,谁妄图插进来就是人人喊打的第三者。

4

在进门之前,我确实听见里面传来清晰的疑问声——“臣臣?”——这使得我转动钥匙的手腕动作停了半秒才继续,推开门就看到了艾曲生迎面而来的脸,从欣喜到惊讶,而后失落的表情,全在一瞬间。

他老了许多,以前有我和妈妈在家时,有人给他洗衣做饭,并承受他无边无际又无缘无故的怒火,所以总是紧皱眉头的他也能活得生机勃勃,如今他只能不断内耗,整个人的水分都给蒸发干了,皱成了一具行走的千年古木。

前一秒我还在可怜他,下一秒他开口就是:“你来干什么?”

于是所有他如何嫌弃我的回忆立刻历历在目,我冷笑:“这是我家,不能来吗?”

“你还当这儿是你家?”他立即脖子粗了,“就是被你搞垮的——”

“叔叔。”南冰换上了一脸“见长辈”的标准笑容,替我们这对箭弩拔张的父女圆场,“我们刚好路过,艾希想来看看你。”

碍于外人在场,艾曲生收敛了一些,他是熟悉南冰的,看着她从小到大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出入过家里,但他卖的并不是我与她多年情谊的面子,而是因为南冰家境好,他是个不愿意在“好人家”面前失态的人。

自尊心强的艾曲生很怕被人看低,他不想别人认为他的孩子是“没吃过”“没见过”,所以把我和艾铭臣管得很有家教,在熊孩子四处上别人家摧毁彩妆和手办时,我和弟弟是那种即使口渴也不会吱声的孩子,更不会伸手去接别人递的食物。

“小冰来了。”艾曲生看向南冰,以故作亲切的口吻打了一个长辈架子十足的招呼,“很久没见了,你长大不少啊。”

南冰在身后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示意我把水果递出去。

“你们吃过饭了吗?”艾曲生没有伸手接我的袋子,边转身朝餐桌走过去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你去把水果洗了,给小冰吃。”

“已经吃过了。”南冰笑盈盈地接话,然后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将电视机的音量调高了两格,摆出不再干涉我家事的姿态。

我提着水果去厨房,经过餐厅时瞥了一眼艾曲生的晚饭,一叠生黄瓜蘸酱,一叠花生米,主食是一碗素面。

“你就吃这个啊?”我打开塑料袋,把葡萄放进洗菜篓里。

“懒得张罗,随便吃点儿。”他吸一口面。

“哦。”我低头开始洗葡萄,厨房和餐厅其实就是一间房中间加个隔断,我隔着窗框能听见只有一个人在吸溜面条的声音,有种说不上来的凄凉感,我没有抬头,忍不住说,“要不我给你炒两个热菜?”

“麻烦,我这都快吃完了。”

“多淡啊。”

“冰箱里还有些咸菜,不想吃咸了,容易高血压。”

我不再说话,只剩下哗啦啦的冲水声格挡在我们之间。

“那你吃些葡萄吧,无籽的。”我把盛在碗里的葡萄放在艾曲生的眼前,在他对面坐下,开始给手里的苹果削皮,“香蕉和苹果放那个蓝架子上了,还有一盒蓝莓容易坏,趁早吃,不吃记得放冰箱。”

“你拿给小冰吃——”艾曲生说罢,转身冲客厅里喊,“小冰,茶几上的点心盒里有红枣。”

“叔叔,我这会儿还撑着。”南冰的声音传过来,“等会儿要吃什么我自己拿。”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艾曲生,他拿过去咬了一口,不满意地摇头道,“现在这些催熟的啊光有个苹果样子,不脆,不甜,没滋味,人心不古哪。”他又吃了一口问,“多少钱一斤了?”

“艾铭臣人呢?”我装模作样地看一眼大门,然后直奔主题地发问:“还不回来?都这个点儿了。”

“他不在了。”

“啊?”我吓一跳,因为艾曲生这语气挺不吉利的,但是我又反应过来他一直这样,能把小事化大,喜事化悲,我耐心地等着他的下一句。

“——他没有参加高考。”

5

在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天的时候,艾铭臣突然向艾曲生坦白,他决定不参加高考,他要和玩得好的同学去深圳学计算机——我以为是什么大专——还感叹他挺有自知之明,毕竟以他的成绩也上不了二本,学点儿实在的更好,不过计算机专业还有些浮夸,学学炒菜或是开挖掘机才更实用,结果以艾曲生的形容来判断,那不过就是一个圈钱培训班。

“知难而退”就是座右铭的艾铭臣会临阵逃脱并不出人意料,我更奇怪艾曲生竟然——“你就让他去了?”——怎么可能?就差没把“望子成龙”刻在后背上的爸爸竟然会同意儿子放弃高考,真的只能用中邪了来解释。

“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能怎么办?!”艾曲生把苹果核扔在碗里,一双手掌蹭了蹭,和我认真理论起来,“我给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差没下跪了,他偏不听,还闹离家出走,我总不能因为一场考试就不要儿子了吧?儿子没了妈,这家就剩我一个管事儿的,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能叫‘一场考试’吗?又不是什么期中、模拟,那是高考。”我突然火大了,前尘破事儿全一股脑直冲我天灵盖,“你就这么随他去了,那我呢?我拼死拼活考上的大学,你说退就给退了,你还记得当时逼我退学是为了什么吗?你说你要给艾铭臣存该死的大学学费!”

艾曲生一愣,突然急赤白脸地拍起了桌子,却又因为有南冰在场,而压低了声音吼:“一码归一码,能放一起说吗?我当时知道臣臣不想读大学吗?我一个教书的又不是算命的,我不是连你妈偷人也不知道吗?”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活该咯?”我冷笑,能感觉到自己从脖子到耳根在发烫。

“不然你想怎么样?叫我赔偿你?告诉你,我不欠你的,我能把你好端端养大了你就得感谢我了。”前一刻还在恼羞成怒的艾曲生,这一刻似乎为自己找着明理了,竟然有些得意起来,“知道现在农村里还有多少人生下女儿就送人吗?那还算好的,有的根本活不下来。”

“你就晓得跟那些不是人的东西比较,拉低了自己的水准还嘚瑟起来了,我和艾铭臣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到底有哪儿不一样了?我是缺胳膊少腿了?给你丢脸了?”我声线在颤抖,“从小到大,我不断往家里拿奖状,你也不多看我一眼,艾铭臣打球打到骨折,你都能夸他一句勇敢。我可是考上了美院!他有什么作为?凭什么他对你来说就那么不一样?”

“因为他是我们艾家的香火!他当然跟你不一样,你是个女的。”艾曲生又开始拿手指戳空气了,好像每戳一下,就消灭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男的成熟得晚,都是后起之秀,你怎么就断定他将来不如你?你弟弟现在有想法了有规划了,就你们鼠目寸光的女人把毕业证书看得那么重,男人都是要干大事业的!”

是个明事理的人就不可能说得过他,因为艾曲生使用的是自己的那套逻辑自洽,你跟他讲理,他跟你绕,你不讲理,他就要胡搅蛮缠,他给自己设了一个庭做自己的法官,永远占理,完美闭环,气不死你。

其实艾曲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意料之中,时间从来不会将一个人打磨成另一个样子,一个苹果老了也不过是皱巴巴的老苹果,不可能变成桔子。

我早已经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艾希了,所以面对这个从来不爱我的爸爸既不是很生气,也不是很伤心,可我依旧会控制不住地眼泛泪光,违背我意志的眼泪叫我很为难,比起对手的嘲讽更叫我感到挫败,所以赶在它落下来之前,我转身走进客厅,拉着正磨刀霍霍要杀过来的南冰朝大门走过去。

“等一下!”艾曲生叫住我,他的脸皱成一团,嘴巴顽固地噘着,看起来有些想要挽留我却又充满怨恨的样子,他几经权衡后似乎做出了最大的妥协,他双手捏紧了膝盖,对我摆出父亲的姿态来说,“那你给我烧两个菜。”

他身上的衬衣皱巴巴的,应该是洗过之后没有熨,他的裤脚也有些磨得翻毛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爱干净,但是这屋里的一切就是起了微妙的变化,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独居老人气息,那是孤寂等死的腐朽气味,他还是个中年人,这是不应该的。

我看着艾曲生的脸,他又露出了那种鄙夷我又敷衍我的假笑,恐怕这个人终其一生也想不明白,我和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他。

有些人,活成这样真是活该。

“你指望艾铭臣吧,毕竟儿子才是你的香火,我什么都不是。”

我说完,甩上门。

6

回到家后——虽然是出租房,但是因为有南冰在——即使没有她在,只要没有压迫我的人在,就是个能让我自由喘气儿的地儿,就是我的家,我就是这么个随遇而安的人,我打开QQ敲艾铭臣。

“究竟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规定生儿子才是传香火?儿子又没子宫,指不定娶个老婆生的是隔壁老王的种,哪像女儿长大了以后生的孩子百分百是自己的,百分百家族的延续有没有?”南冰还在为我打抱不平,“话说回来,这么怕绝后,是有王位要继承呢?那男人也不如女人待机时间长哪,你看人家英国女王都快活成宇宙之谜了。”

艾铭臣没有回应,手机响了,是陌生电话,我从来不接,这方面太有经验了,十之八九是保险,偶尔是彩铃业务,间或夹两条“那谁啊明天到领导办公室来一下。”的智商诈骗。再说了,当代年轻人基本不靠打电话联系了,微信上边有话说话,闲聊“在吗?”,大家都不耽误。

“哎,你最近都忙什么呢?”南冰一边涂乳液,一边用脚尖扒拉坐在沙发上的我,“要不要待会儿一起去吃个宵夜?”

“你不是已经吃过了两碗面?一定是我的幻觉。”我尽量跟上她的节奏同时回答两个问题,“就还忙那些,给杂志配图什么的,最近稿费涨到六百一张了,我距离在六环买扇门的梦想又迈进了一步。”

“年轻人嘛,新陈代谢比较快。”南冰往卧室走去,边自顾自地说,“等我换件衣服。你啊还是应该出一本自己的书,画一辈子插画你也只能算个‘画手’,混不上‘艾老师’的尊称。”

“哎,我没答应你要出去吃宵夜啊——”我冲屋里喊,同时也想起来自己的第一本书快出版了,就是和赵碧琪签约的《云踪瑰迹》,我打开QQ想问一下她进度,这时艾铭臣出现了。

和自己的弟弟也犯不着寒暄了,但我也不想好不容易见到这条鱼探出个头就呲牙把他吓跑,于是把“为什么不参加高考?”的问题用极为委婉的方式提出来,“听说你现在在深圳呢,都干吗呢?”

“上课啊。”他打马虎眼。

“哦,哪所大学啊?”我追问。

对话框上显示了许久的“对方正在输入后……”他才说,“计算机培训学校,每周一、三、五上课。”

“挺好的,早点学成出来上班也不错,条条大路通罗马。”

看到我是鼓励的态度,他终于不设防地滔滔不绝起来,“对,我不觉得四年时间用来读大学是必要的,早一些出来见识社会,其实等于我比同一条跑道上的人要快了四年。”

“是啊,读大学不也就是为了找份好工作,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挣钱嘛,早点儿挣也好。”我随口哄了几句,说真的我犯不着管他死活,他爱怎么作怎么作,冲他给过我的那一巴掌——就是他溺水了,我也得等个三五分钟才会扔个游泳圈下去。

“走啊?”南冰坐到我身边,“姐请你撸串。”

我把手机屏幕递她眼前说:“跟未来的马云聊天呢。”

南冰凑近看,艾铭臣还在尽情抒发“读书无用论”,她笑了,“一看就是眼界窄才说得出口的话,毕竟还是读书少。”然后又揉了揉我的头说,“我家艾希变坏了。”

“不然呢?忠言逆耳,我懒得劝,工地多一个精壮小伙儿,我省去了一个仇人,皆大欢喜。”我准备再聊两句就结束对话,“深圳还不错吗?”

“空气比北京湿多了,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如果你来,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边卖裙子和包的店很多,给你看看我买的鞋子和牛仔裤。”他说完,屏幕上显示正在加载图片——

一张标准直男的自拍,正面全身照,双手插在兜里,正儿八经地板着一张脸,当然也没有任何滤镜——他剪了头发,是那种时髦的两侧剃掉中间抓起来的发型,脸还是那张消瘦的脸,可能因为没有刘海遮挡,不再显得阴云密布了。

看来艾铭臣对新环境非常满意,拉起家常来竟然比当着我一整天的面说得还要多,其实他也算是被艾曲生祸害了,要是换个别的爸爸,估计他现在也是一个阳光开朗的普通大男孩儿,指不定正在哪儿上着大学,开始策划找个女朋友了。

“欸?”我注意到他穿的牌子是一个小众轻奢牌,“爸爸给了你多少生活费?”

他回以一个:“?”

“你这裤子和鞋子都是名牌,不少钱,你该不会把生活费都花了?”对面没有回应,连“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也没有,我继续打字,“你长大了,又离家在外面一个人过,自己要学会管钱,你这样没有节制地花,万一爸爸拿不出钱了,受苦的还不是你?”

他终于有了反应:“你别管我,又不是你的钱,你凭什么教训起我来了,我又不是天天买,妈妈也不管我了,轮得到你吗?我自己有数!”

“我当然不管你,你有钱你随便花,钱你反正找谁要都行,别找我——”我接着输入“——也别找妈……”但是立刻删除了,我不想提醒他还能从谁那儿弄钱。

艾铭臣没有再回应,QQ的头像灰了。

刚想放下手机,屏幕又显示正在接收一条彩信,来自那个被我拒绝的电话号码,是一幅画——画上是我创作的空心怪兽,它坐在荆棘丛里——只可能是禾仁康画的,接着第二幅画也出现了,空心怪兽被蠕动的荆棘伤害,身上流的血在空空的心房里形成了一颗心脏。

在最后一副里,它把心掏出来捧在手里,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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