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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惊雷,我回过神,认不出眼下在哪儿,心脏一阵乱抖,还以为一瞬百年。

窗外隆隆轰响,电视机里的女主角在撕心裂肺地呐喊:“我不要你管我!”我在自己的新卧室里拆开各种大小的纸箱,胶布一条条撕下来的声音,像是天空被闪电轻轻撕裂,所以暴雨如注。

箱子里的衣物被闷得久了,拿出来时有一缕淡淡的霉味,使人联想到衰老与孤寂,与很多丧偶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类似,叫人感到悲伤又禁不住地嫌恶,这是悲观者发自本能的惊惧,人总是会触景生情地联想到自己。

客厅里的女主角还在尖叫,我不知道她抗拒的对象是恋人还是家人,为的又是什么理由,可能是她的恋人对她的交际圈指手画脚,也可能是她的家人对她的恋人挑三拣四。

无论如何,对于他们这些能发自真心说出“我不要你管”的人,我很羡慕。

有人管,说明有人在乎你,甚至在乎到叫人厌烦的地步,他们在乎你今天有没有吃够三顿饭,在乎你在雨天有没有带伞,在乎你选填的大学是不是前途无量,在乎你选择的恋人是不是体贴入微。

被人管着的人常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稚气与叛逆,用俗气一点儿的话说,这些人“一看就是被宠大的”。

在溺爱中长大的人,并不讨厌,反而更是惹人喜欢,比如南冰,比如向海。

因为他们不缺爱,所以不会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如今拥有这般傲气的人已经很少了,才会有那么多人心神向往,比如我,对南冰,像是追光的蛾,上岸的鱼。

我想要被人管。

可是从懂事开始,我就在自己管自己。几点做完功课,睡前对着课表收拾书包,放学后要走大路,浅色的衣服不可以和深色的一起洗,炒菜的时候要先烧干了锅子再放油,拖地的顺序是从墙角往外擦……我习惯了自己围着自己转,还要围着别人转,爸爸的汤要少放盐,艾铭臣的裤脚要卷起来。

有人管我一下,我就受宠若惊。

“我管你去死!”南冰总是这么对我叫,但是她从来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跟在她身边,我总是一直处于恃宠而骄的状态,像一只瞪着眼睛的幼崽,被母兽的尖牙利齿温柔地叼着脖子。

外面的深山丛林能有多好,只要可以被她管着,我没有自由也可以。

2

把杂物都收拾好了,我穿过客厅时顺便关掉了嘈杂的电视,在密集的雨点声中走进南冰的卧室,看见她横卧在床上休息,拆开的纸箱胡乱堆放着,每一件衣物鞋帽都在上演“寻人启事”。

我趴在床头,拿起一绺她的头发拨她的鼻子,看她皱眉、撇嘴,我憋着笑,在把她撩醒之前见好就收,不然我就得挨鞭刑了。

闲得无聊的我开始收拾南冰的东西,她的这间卧室比我的要小一些,但是带个阳台。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这套房子虽然坐落在没有物业只有居委会的老小区里,但是装修风格非常讨喜。白墙、木地板,原木色家具、浅灰色沙发,一点儿多余的配色也没有,标准性冷淡风格,有点儿审美尊严的年轻人都喜欢。

我们是匆忙换的房子,按理是碰不到条件这么好的,却正巧赶上李鸽的房子空下来要转租,按南冰的话说,多亏她认识了李鸽这个朋友,所以我还是应该谢谢她吉人自有天相,我就是蹭她运气的那个腿部挂件。

我不跟她犟嘴,眼睁睁看她挨下向海乘以许雯雯那一道毁天灭地的冲击波后,我就决定无条件无节制地宠她、容忍她、伺候她、奉承她一个月,虽然转念一想,这和平时也没差……我就没为难过她,所以她说要搬家,我麻利地滚起来打包,一句废话也不多问。

也不用问,换了我,换了谁,都不可能再睡在那一张前男友和现闺蜜偷情未遂的床上,而南冰比起任何人都要更彻底一些。

还好有我拦着,她才纵火未遂。

那个一百五十斤的床垫被南冰——错了——是由娇弱的我,艰难地从楼梯间,一级一级台阶拖出去,南冰双手倒也没闲着,却是在指天戳地忙着爆粗口,终于把床扔到了楼下的废品回收处,她还不解恨,要点火烧了。

我看周边全是废纸箱和生活垃圾,赶紧抱住掏出打火机的南冰恳求:“这边易燃易爆物这么多,你这一点火万一引发了爆炸,烧到我们的房子不好吧?”

她回以冷笑:“这房子已经脏了,烧了干净。”

“可是里面放了我们的钱和存折,它们是干净的!”

意识到钱是无辜的,南冰才如梦初醒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艾希,我想把所有脏东西都烧了。”南冰神色恍惚地转过头去,很轻的风吹起她的发丝,把一两根送进了她的嘴里,而她无知无觉。

“你傻了,那这世上还剩下什么?”我一只手拉着她的手,一只手抬起来去整理她的头发,“只剩下你,连我也不在了。”

3

我们还是烧掉了这张床垫。南冰已经放弃了,却是我突然坚持,因为眼下的我再也想不到还能怎么哄她,只是看着她的侧脸,我就心尖疼,要是直视她的眼睛,那烽火戏诸侯就是我会做的事儿。

可惜我不是昏君,也没有毁天灭地的军马战车,我就拥有这么一双仅仅拿得起画笔的手,为了南冰,别说拖着一张床垫穿过整个小区,就是她睡在上面要去环游世界,我废了这双手也要带她去。

“艾希,我下午还有课呢。”南冰站得远远地对我说话,假装在看风景。

十分钟过去了,我拖着这张双人床垫差不多挪出去了三步远的距离,路过的人倒是不多,也可能有不少人远远看见我,觉得此人的行迹和精神都很可疑,于是绕道走了。

我瞪她,喘着气道:“你不搭把手?你不看我这是为了哄谁开心?”

“谁?”南冰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一副广告大片里居高临下又云淡风轻,纸醉金迷又看破红尘的超模脸。

“南冰。你认识吗?”

“哦,听说过,我建议你啊,想讨姑娘欢心,不如买个包送她。”

我翻个白眼:“买药行吗?”

“包,治百病。”她微微一笑。

我抚摸胸口顺了顺气说:“我觉着我需要吃药。”

见到南冰开始事不关己地玩手机,我直起腰,默默盯着她,盯了有三分钟,她终于忍受不了,走过来帮忙。

别看南冰细胳膊细腿的,我从来不怀疑她的腕力可以扭断一头牛的脖子,果然亚马逊女武神一出手,我立即觉得轻松很多,很有一股冲动抬着这张床垫从这儿直走到簋街去躺着吃麻小。

“我想搬家。”她说。

“搬啊。”我回道,“等租约到期,也就两个月吧。”

“多耽误一天,我怕我会忍不住——”

“杀了许雯雯?”

“那倒不至于,最多见一次打一次。”

“她会躲着你的,昨天我们回家就没见着她了,估计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只要想到她也住在那屋子里,她碰过茶几,坐过沙发,用过热水器……”南冰凝视着晃晃悠悠的床垫,“我就想喝消毒液。”

终于来到焚化炉空地,炉子里正在烧垃圾,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气味,仿佛这儿曾经历过一场漫长的火拼。我把床垫点燃,一些飞絮扬起,与在北京上空浮沉的沙尘放肆纠缠起来,最后化作一团浊雾。

我被呛出眼泪,拉着南冰的手腕要走,却拉不动,她像是一面被钉在地里的旗,身体倾斜,长发飞扬,战败,而不屈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死了一次。”她望着起伏的火焰冷笑,“不对,第二次,嗯,我死了两次。这两次,我都是为向海死的,现在我要重新活了,第三次我情愿孤独终老,也不想再为向海去死了。”

“重色轻友。”我擦掉眼泪,看着她被火光映照得微微发红的眼睛,“你这三辈子里,可都有我,怎么不见你多提两句。”

南冰转过脸来,漾开的笑容犹如破冰般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啊。”她的一声叹息里,千言万语。

我说:“有我在,你活得会比所有儿孙满堂的人还要热闹。”

她一转手轻轻捏住我的手腕,以回应我的承诺。

“不好的都过去了。”我擅自替我们的未来做主——却也是发自真心地坚信不疑——“我们会好的,因为我们配得上。”

4

搬家之前,我和南冰也只见过一次许雯雯。

因为在夜场工作的缘故,平时早出晚归的许雯雯不用特意躲我们就已经有种天人永隔的距离感了,我们的白天是她的黑夜,她的黑夜是地下三千尺,而我们依旧在人间。

那天许雯雯应该是刻意等我们回家,一推开门,我就见到她坐在暮色里,像往常一样歪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因为容貌变了,一时间我竟不敢认。

屋里没有开灯,昏黄的日光笼罩着她轮廓鲜明的侧脸,她盯着黑屏的电视机,脸上不再是以前那般戏谑夸张的神色,化不开的悲伤气息在她的眉眼里兜圈子。她是变美了,那个上蹿下跳的母猴子如今沉默不语地坐在那儿,竟然也会叫人觉得心疼了,只是她的美里带着浓重的风尘气,仿佛你走上前去想关心一下,她却会妩媚地对你开口道一声:“老板,玩吗?”

“怎么是你?”许雯雯听到动静,坐直了身子,见了我却很失望,“她呢?”

“不知道。”太久没和她说话了,我的语气有些生涩,也不是因为她整容了叫我觉得陌生的原因,“南冰不想见你。”——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于情于理都对她热情不起来——

“那也不能躲我一辈子。”许雯雯的语气也冲起来,“你跟她说,大家都住这屋里,总要碰面的。”

“见不到了,我们准备搬出去。”我说。

她立即被噎住了,喉咙上下动了动,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我瞄了一眼茶几上一套奢华的护肤品套装,价格估计过万了。

“不是给你的。”许雯雯呛我一句。

“我知道,但是要得到你这份大礼,付出的代价有些大不是吗?”我呛回去,“我要不起。”

“不能只是惩罚我……”许雯雯的气势去了一半,本来就理亏的她只能垂死挣扎,在黄泉路上拖个伴儿,“讲道理,你们要杀要剐,也不能漏了向海。”

“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掉进胃里了,招谁不好你要去惹向海?”我的质问里有些掩不住的心酸——我觉得她蠢得好笑,又可怜——“难不成你还指望睡了一觉,他那种人就能对你有感情了?然后你们奉子成婚了,我和南冰还可以给你做伴娘?”

“我没那么贪心!”许雯雯突然咆哮,却看也不敢看我,只是盯着地面,“我知道我不配!”

看着她这副自作自贱的样子,成分更浓郁的心酸从我的胃里涌进大脑,“你傻啊,就为了那一时片刻,你连姐妹都不要了?向海再好,他比得上我们三个人这么多年的感情吗?”我的火气下去了,最后几个字说得气若游丝,“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搞……我们就散了。”

“散就散吧。”许雯雯站起来直视我,轻飘飘地说,“早该散了。”她那双曾经被单眼皮和狭窄眼睑包裹的瞳孔,如今在做了眼部整容手术之后,似乎蒙上了一层盈盈闪烁的水雾。这双精雕细琢的眼睛,真美,却无神。“只要和你们在一起,我永远都是许雯雯。”她的声音也空洞洞的,像是被掏走了全部矿物的一条长长的隧道,风从里穿过,放肆,悠长,“我不想再做许雯雯了。”

“你已经不是了啊。”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我不禁苦笑,“以前的那个许雯雯,就是再花痴再犯贱,也不会去勾引好姐妹的前男友。”

许雯雯的嘴角抽了抽,或许因为鼻子里的硅胶拉扯了皮肤的原因,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似笑非笑,“以前的那个许雯雯也没本事让向海爬上她的床,不是吗?我马上就有钱做下巴了,还有额头,我还要打美白针、玻尿酸、肉毒素,我全都要。”太阳已经落山了,她脚下一丝光都没有,朝我一步一步走来时像是从阴冷的河里慢慢浮现出身体,“我会变得比你,比南冰更美。一个向海算什么?我会拥有的比你们多得多,男人?钱?多很多!我不需要什么姐妹,我也不想为了讨好你们去假装自己还是那个许雯雯,你们想要有东西逗你们开心,不如养条狗!”

半晌,我才从她带来的压迫感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怒火中烧,“什么叫讨好我们?我们在一起那么开心,难道都是假的吗?我们对你的每一次关心,难道也是假的吗?”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都是真心相待,我不能原谅她把我和南冰形容得这么不堪,“好像我们是虐待你的后母一样,大家都是平等的,是你一个人在脑补我们是坏人,是你太自卑了!”

“对!你们!你们!你们!永远都是你们,你和南冰,永远的主角!”许雯雯爆发尖叫,“而我?一个配角,每一次的出镜,都只是为了衬托你们身上完美的弧光!我要钱没钱,要脸没脸,我甚至连脑子都比不过你们,我连一个正经大学都考不上!我当然自卑!”

面对她的步步紧逼和刺耳的自白,我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或许我瑟缩的举止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如梦初醒般站在原地不动了,深呼吸,抬手揉了揉额头,最后蹲下来,双手捂着脸。

“散了好,你们放过我吧。”许雯雯发出冷笑,嘶吼过后的嗓子哑了,声音听起来像在哭,“我每一次面对你们和你们那完美的男朋友,我都无地自容,却还要嘻嘻哈哈地假装自己和你们是同一个画风,本来,像我这样的人,和你们做朋友就是太勉强了。”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再说什么,因为我真的不认识她了。

眼前这个人,无论是许雯雯的灵魂或是皮囊,她连三分都模仿不来,她是一个最不称职的替身。

如果她是许雯雯,我现在可以想什么说什么,大不了骂完之后再抱头痛哭,她犯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她认怂,我们原谅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可是她不是——

她低头蹲在那里,整个人埋在犹如暗河的阴影中,看不见我的眼泪砸在地板上。

我想我们是永远地失去许雯雯了。

5

在南冰回来之前,我都没有再和许雯雯说一句话,因为我感到没来由的疲惫,像是当初在快餐店打工时,面对地板砖缝隙里的一块口香糖残留,我又敲又铲,气急败坏,它又黏又硬,冥顽不灵。

但是我也没有离开客厅,因为我不想南冰回来时独自面对许雯雯,那个场面太尴尬了,也太血腥了。

室内一片死寂,许雯雯坐在沙发那一头,我坐在这一头,像是两座沉默的坟头,压抑的气氛犹如野草般飞快地占满了每一平方米的地板,当门外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时,这一片荒芜之地才终于焕发了生机,唤醒它们的是杀气,却也是最汹涌的生命活力。

南冰携着一双利剑,伴随着战鼓登场。

许雯雯立即坐直了身体,神情姿态却不像是要迎战,而是听候发落的罪犯。

我也莫名紧张起来,心脏跳得像是在跑八百米冲刺,还好这个状态持续得并不久,要这么跳三小时估计我就得躺担架了——南冰开门,目不斜视地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南冰关门——全程大约十秒钟。

许雯雯连一个字儿都来不及从嘴里吐出来,就那么保持着撅起屁股要站起来的姿势,演绎了十秒钟目瞪口呆的表情。

南冰这一招一箭穿心真的狠过枪林弹雨,硝烟还来不及蔓延,战争就已经落幕。

踌躇了大约半分钟后,许雯雯提起用来赔礼的护肤品套装,走去门口站了约半分钟,她才以假装一切都好的口吻轻声喊:“冰冰?”

“我们聊聊?”讨好的语气,“对不起。”

“我道歉还不行?”突然扬起了声调,“你想怎么样?”

“南冰!你开门!你躲什么躲?”恼羞成怒了,“你躲个屁!”

“你不是很能吗?你怕我了吗?”许雯雯开始狂躁地拍打着门,她明明是来认罪的,气势却像是要拆迁也像是要抓奸,“你骂我啊!你打我啊!我不还手,你最好能打死我!”

强催的肾上腺素用尽之后,毫无底气的她终于又变得低声下气,“南冰,你真的要因为一个你不要的男人,不要我了吗?我错了。别走,求你们了,我舍不得你们……我真的舍不得……”

她那比过去消瘦了许多的身体,像一根被遗弃的破拖把般斜倚着门。

我扼杀了体内所有可能涌起的同情,因为哪怕只有一丝丝,也是对南冰的背叛。

我冷酷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若无其事地打开了电视机,用噪音填满了被各种情绪扭曲的空间。

这一个日落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许雯雯。

6

雨势渐小,随着最后一滴雨划过窗玻璃,南冰醒了,她见到床边趴着的我也不惊讶,缓缓眯起眼来笑了,这一笑太美,是我穿越了春秋和战国,宋元明清后,来到这一世这一时,才足以有幸与这一笑近在咫尺的美。

她的嗓音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地问我:“挨这么近,你是要亲我吗?”

“已经亲过了。”我坏笑。

南冰翻身坐起来,对着井井有条的屋子揉了揉眼问:“田螺姑娘来过了?”

“田螺姑娘要求你以身相许。”我爬上床,坐在她身边,边抬起她的一条胳膊边钻进她腋下,抱着她说,“我要是放着不管,到明天这时候你还在睡。”

“这话说的,你看我是故意躲活儿的人吗?”南冰轻拍我的头顶,顿了顿,“——是。”她自问自答,“我的技能树没有点上做家务的技能,这不怪我。”

我追问:“那你点上做饭的技能了吗?”

“我……点上了请你吃饭的技能。”她冲我亮出两根手指,“还有甜品。”

我把她的第三根手指拨起来,“还有咖啡。”

“是不是还要给你买些水果?”她边揉我的头发,边起身。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我跳起来,抢在她身前像个最忠诚的小太监般,拣起外套为她披上。

“不穿了,太热,我换一件厚点儿的T恤就出门。”她脱下外套和上衣,漆黑顺滑的长发在光洁的后背上轻轻摆动着,使她看起来像是一生不曾被鞍束缚的马。

寒风萧瑟的日子过去了,我却不清楚也不在意现在是什么季节,北京似乎从来没有四季分明,我感觉自己永远都被困在了落叶堆积的秋天里,人们在冬天也会挽袖嫌恶烈日,在夏天也曾举伞迎着飘雪,唯有风沙,肆虐不止。

7

已经有三十九天没见过丁兆冬了,我对他的感情正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磨损、被剐蹭,说不上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我对他有憎恶,也有感恩,有抵触,也有依赖。当负面的情感被削弱时,正面的就开始胀大,当温情被遗忘时,恨意又填满了我。

南冰告诉我,当时她借给我的那五万块,原来是丁兆冬要她转交给我的。

那时候许雯雯用短信无数次地骚扰过丁兆冬,直到终于接到他的电话时,她差点儿没冲去大董烤鸭订几十桌婚宴酒席——这一幕画面是我想象的——当然她也可能空着肚子冲去医院要求做剖腹产。

结果丁兆冬只是找许雯雯要南冰的电话。

那一天的前一晚,是我第一次走进丁兆冬的家门,而南冰把我这只羔羊从他的虎口中拖了出去。

我当初以为自己绝不会辜负南冰的拯救,哪想到我会这么贱,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投罗网,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艰涩地对自己冷笑。

“当时我接了电话知道是他后,就骂了三分钟、也许五分钟?对面一直没声音,我还以为他背过气去了,结果等我要挂的时候,这人又突然诈尸,一开口就是问你的事情,他跟我打听你是不是真的没钱交学费。”——和许雯雯撕破脸的那天,我们坐在天桥上,不等我发问,南冰就主动对我描述了整件事的经过,和许雯雯意味深长的爆料相去甚远,她并没有和他见过面——

“我和丁兆冬之间的来往就只有这一通电话,然后他转了五万过来,叫我以我的名义借给你。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你当时急需用钱,而我又一时间拿不出来。”见我没有反应,南冰有些紧张,摆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气势来,盘腿坐着对我道,“这钱,我自作主张留下了。你要怪我吗?”

“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什么,还是瞒着我什么,都是为我好。”我摇头。

南冰松了口气,继续说:“你把钱还给我以后,我就立即转给了丁兆冬。如果不是许雯雯为了气你,把这事儿说得这么难听地捅出来,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因为我和丁兆冬说好了就当从没发生过。”

我迷茫地问:“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像他们那些企业家,都挺迷信的。”南冰摊开手,她并不关心丁兆冬的动机,随口胡诌道,“可能对你做了坏事儿,行个善,买个心安吧。”

“我想不通。”

“你现在跟他这么熟了,自个儿去问。”

到现在我也没机会去问他,也不知道是他在躲我,还是我有意无意地在躲他,如果没有时钟分分秒秒那么精准地提醒,我感觉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了,而我真真切切正在躲着的人其实是禾仁康,他却又偏偏是这个世上我最想在一起的人。

8

南冰看着我把禾仁康的电话拉黑,她说:“打女人的男人就是美过《泰坦尼克号》上的莱昂纳多也不能要。”——我辩驳说自己爱的不是他的脸,是才华——“就是才华胜过梵·高也不能要。”南冰轻敲我的头说,“被爱蒙了心的傻妞儿,知道人命关天吗?爱只是一时的,人要活一世的,还有许多比爱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说的道理,我当然知道,只是成年的男男女女又有谁真傻到分不清对错,却还不是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被旁人劝解、耻笑,依旧义无反顾。爱这个东西,两个人喝是一碗蜜,一个人喝就是一碗毒,夺你心智,蒙你双眼,叫你从骨子里犯贱——我爱禾仁康——不是一天两天不见他,不想他,就可以不爱。我爱他,不见他,不想他,比披荆斩棘还要累,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我必须躲着他,因为我的每一根贱骨头都在蠢蠢欲动地怀念他,只要他站在我眼前,我知道我这一整具身体会立即没出息地散了架,要他过来抱抱我才肯站起来。

而禾仁康竟也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眼前,像是回应我寂静无声的呼唤,他的微微一笑翻转了时光,和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那笑颜如同被轻轻摩挲过的风雪般清透。

9

这一天,当江子芸的名字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时,我一瞬间汗毛倒竖,看来丁兆冬终于是忙里偷闲想起我这个玩物来了,长叹一口长达一百米的气后,我做好了被召见的心理准备,强打精神地按下接听,却听见她颓靡不振,紧张兮兮的声音:“艾希,我在外地,已经有整整三天没联系上丁总了,他也没去公司,你……请你去他家里看看,我真的很担心。”

难得她对我用上了“请”字,看来也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去敲丁兆冬的家门了。我想,万一那个人有什么差池,总不好让他的员工看见,不然偌大个公司该乱成什么样子。

我心里隐隐也有些怕丁兆冬出了什么事儿,但我马上掐灭了这一丝不该存在的关心——换个角度想——我答应江子芸去看一看究竟,只是因为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尤其是面对一个几乎不会向我恳求的人,我和她又没仇,落个人情也挺好。

这么说服自己后,我心里舒服多了,于是坦然地对出租车师傅说出了那个再熟悉不过却又已经生出些陌生感来的地址。

禾仁康就站在丁兆冬家的楼下等我,不知道等了我多久,他支起了一个帐篷,正当我奇怪这个应该出现在深山或海边的东西怎么在这儿时,他从里面钻出来,若无其事地冲我招招手,他身后的高楼大厦于是化成了群山,车水马龙于是化成了海浪。

“艾希,我打你的电话,可是你不接,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不在。我很想你,我每天在这里等你,我下决心只要再见到你,一定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我一定不会再吓唬你、欺负你,我用我的命向你担保,从今以后,你的生命里只会有喜乐,不会再有哀愁。”禾仁康边走向我边说,“艾希,我想要你嫁给我。”

群山和海浪向我扑过来,企图带走我,吞噬我,可是我却傻傻站在原地,比起死里逃生,更想投怀送抱,因为太美了,我目不能移,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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